41 第14章 魅影（三）（1 / 1）
几天来，雪晨都是呆在翼人精灵白羽和赤翼住的秘密洞穴里，不敢外出。她曾经亲眼看见那些兽人士兵，沿江烧毁培育天茧人的山洞，不禁担心起有半个月不见的江十四郎。可是魅影和白羽都安慰她说，江十四郎并不在这些山洞里，所以不必挂念他的安全。
雪晨知道他们必定有事瞒着她，也没有追问，宁愿一天天等待。空闲的时候，她就用魅影带给她的皮毛，缝制成合身的夹袍，一面想象那个人的身材尺寸……
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人影微闪，面如土色、浑身血迹斑斑的江十四郎出其不意撞进来！
“十四郎！”
她欣喜地迎上去，骤眼看到他身上沾满蓝色的血液，吓得惊呼：“你……你是不是受伤了？这么多血……”
他却根本没有留意她的话，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失神道：
“这么多血……都不是我的血，是他们的血！可是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五百个人……在我面前死得一个不剩……”
另一边的白羽和赤翼听到动静，连忙赶过来，也有些懵了。
那只跟在身后的小狐兽翻身一滚，顷刻变成乌发白裙的少女形象，急急忙忙拉住他们，“十四郎，他闯祸了！那些魔兵迟早会追到这里，你们必须尽快离开魔王岛！”
雪晨惊奇地瞪着那少女，好像头一次认识她。
“你……魅影！原来你就是那只小狐狸？！”
少女嘟起嘴巴：“姐姐，我早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是你自己不相信，非要把我想象成跟那些奇形怪状的魔兽一个样！”
白羽在旁边插嘴：“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江十四郎的神智已陷入混乱，不断撕扯自己的头发，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的都是几句话：
“我看见他们都死了，被火烧死了……所有天茧人都被销毁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世上！我以为自己有能力援救他们……我为什么还活着？”
魅影替他解释：“他们刚刚把没有完成修炼的天茧人，全部关在山洞里活活烧死了。我们没有办法救出其中任何一个。”
一向深知军中规矩的赤翼立即明白这事的严重性，低沉道：“你这是公开反叛魔王岛，首领大人一定不会放过你！正好再过一个时辰，又是通向岛外路径的开放时间。趁他们还没有找来，你们应该做好准备，时辰一到，逃得越远越好！”
江十四郎正在来来回回踱着步，俨然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神情如痴如狂，无比惨淡。
“逃走？我能逃到哪里去？所有背叛魔族的人，纵然逃到天边，也会被抓回来……那种惩罚比死还难受，我再也不要忍受那样的折磨！倒不如刚才，就跟他们死在山洞里，落得干净……”
雪晨实在不忍见他大失常态的样子，柔声安慰：“可是你现在不是还没有死，活得好好的吗？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上天让你逃过一次劫难，就是给你机会珍惜这一切。我想那些死去的同伴们，一定也希望你能够活下去，为什么非要往最坏的地方想？”
白羽也说：“是啊，你都没有尝试过，怎知道逃不掉？这么快放弃，你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没料到那个濒临崩溃的人一声怒吼：“够了，我不想再听！你们知道什么？到底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一拳击打在石壁上，不顾骨骼爆裂的声音和流淌的鲜血，失去控制地大笑：
“就算能侥幸逃出去又如何？你以为我们还能优哉游哉地在人间生活？那些正义人士、名门正派，恐怕正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为天下除一大害吧！我们将会被人族和魔族共同鄙弃，一辈子活在担惊受怕的逃亡中，像见不得光的卑贱生物，在暗无天日里苟延残喘……这样的日子，到底有什么可留恋，还有什么意义？”
惨笑的声音渐渐嘶哑，他颓然坐在地上，把自己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不停抖动，那样软弱、迷惘——
“我曾经想得太简单……我没有想到这个世界，原来比我想象的还要虚伪可怕百倍！人类和人类之间，就是互相利用，互相算计，还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们都劝我要好好活着，至少先给我一个值得在这冷酷的世间活着的理由啊！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可以坚持下去……如果没有，魅影，拜托你把乔姑娘送出岛外，就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死去……”
压抑不住的抽泣中，此时的江十四郎，再没有一贯的骄傲和冷静，就像一只在黑夜里迷途的羔羊……
山洞里没有一点声响。总有遮挡不住的亮光照射进来。
魅影清清脆脆的声音，第一个打破沉默的坚冰。
“十四郎，我们也算是多年的朋友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就在三个月前，我也曾像你现在这么绝望……我也以为，自己就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魔兽，注定了这一生都会平庸无奇地度过。你至少还会杀人，打架，拥有工具的使用价值；而我连做工具的资格都没有，除了长大后可以供其他雄性魔族□□之外，什么都不是……”
在场几人一向见这小狐狸都是活泼可爱、无忧无虑的样子，刹时变得如此认真，不由安静聆听她的话。
“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那是在人间大陆上，一个火山爆发的山谷，到处都是火焰和岩浆，所有的魔兽和兽人们都在逃亡，只有我被远远抛在后头。那时的天也亮了，我再也无法维持人的形象，只能变回一只普通魔兽的模样，越跑越慢，一不小心卷进滚烫的泥石流……我真的害怕极了！可是粘稠的岩浆拖住了我的身体，灌进我的嘴巴和鼻子，让我没有一点力气挣脱出来，在泥流里沉沉浮浮……我看见大多数人都到达对岸安全的地方，绝望地想着：怕是连天上的神仙也自顾不暇，有谁会注意我这只毫不起眼的小小魔兽？我没有想到，就在这时，一匹白马驰到身前，有一只坚定的手，拉住了我的脚掌……”
她遽然停顿下来，双手抱膝而坐，黑亮的眼睛闪烁前所未见的光采，仿佛沉浸于那惊心动魄、令人终生难忘的场景——这也是一个在大陆上广为流传的传奇故事。
“是的，你们没有听错，我也没有说错。他真的是一个人类，一个之前还与我们争战、来自敌对阵营的人类！不，你们都不用猜测，他的名字和事迹，你们一定曾经听说过。我只想有人听我，把这个故事说完，好让我再一次回忆他的每一句话语，和每一个最温和动人的微笑……他就像上天派来的救星，和晨曦一道降临我的身边，拉住了我即将沉没的脚掌——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从他的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力度，那样令人安心，充满力量，让我重新燃起求生的勇气和信心……”
“偏偏这时候，有两块巨石正巧从山头落下。如果他马上放开我，绝对有时间避开那两块石头。可是他根本没有放手的打算，好像近在眼前的危险，完全不当一回事。我那时都快吓呆了，手脚一点不听使唤……就看到他俯下身来，把我从泥流里整个抱起，自己才勒住马缰，躲开头上的巨石。我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到像他这样的人吧？我想在我们魔族，一定不会有这种人，所以见他平安无恙，大家都从心底发出真正的欢呼声。”
江十四郎与魅影搭档数年，第一次听闻她的经历，不觉惊奇地抬起目光。
“你们可不要笑我……其实我那时，压根没听清楚他们在喊些什么，就记得他的怀抱好温暖，好安详，我好喜欢趴在他的怀里，感受他的体温，他的心跳，衣服的香气，还有他身上那种独一无二、像春天一样的气息……可惜后来，他很快到达对岸，摸着我的皮毛，把我放回地上，还很温柔地对我说，‘没事了，快回到你的同伴那里去吧’——他的声音真是好听。他一点都没发觉：我才不是害怕，只是不舍得这么快离开他，此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她只顾自己说着，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仿佛越想越痴迷。
雪晨忍不住问：“你说的这个人，他到底是谁？是在哪里，救了你的性命？”
一向很少说话的赤翼忽然开口：“我知道她说的是谁，因为当时，包括我和整整两万魔军都在那里。你们肯定听说过，他曾经在云台之上，独挡八千魔兵；也曾被我们魔族关在净魂殿里，送上净魂台，一身功力毁于一旦……当时的情形是，为了白云城里50万城民，他以一己之力阻止一场火山爆发，还带着我们冲出魔阵，拯救了受困的两万魔军。你们谁能够想象？一个与魔族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敌人，居然可以不计前嫌，对我们伸出援手，从此成为魔王岛上最受尊敬的对手！”
魅影接着说道：“没错。所以后来，当他和首领大人一同乘车巡视列队的魔军，我就跟在那辆战车后面，听到龙岩大人问他，‘射下那只魔物之后，为什么还要援救我们的人？’我至今都记得他的回答——‘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每一个独立的生命都是最宝贵，而且平等的，无所谓高低贵贱之分。我们其实并没有资格随意剥夺自己，或者别人生存下去的权利。即使一只小小的魔兽也是生命，一样需要尊重……’这是他亲口说的话。十四郎，你有没有想过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还会不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如此卑微，所以不值得活在世上？”
“啊，对了！这个带给我第二次生命的人，他有一双像翡翠一样清澈碧绿的眼睛，像柳丝一样柔软飘逸的长发，像春风一样温柔亲切的笑容。他穿着一件青布长衫，他的身边永远围绕着青草和鲜花的味道。虽然没有江十四郎你这样英俊漂亮的五官，也没有师尊大人绝世倾城的风采，可我就是觉得他长得真好看。他还有一个世上最温暖动听的名字，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春天和希望的象征。而那个火山爆发的地方，相信你们都知道了——它的名字叫做‘磨蝶岭’……”
她微侧着头，双眸在发着光，陶醉地低语，那张纯净的面庞如此明亮、入神！
江十四郎没有回答，可是他的眼睛也有了神采，不再毫无生趣。雪晨和白羽虽是女儿之家，怎会猜不出那个人的名字？只因为那个人的传奇一生，早就成为不朽的功绩，永久铭刻在每一个人心头。
魅影又发出一声轻叹：
“十四郎，我对你说这些话和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告诉你，他有多么令人敬佩，我是多么仰慕他。只想要告诉你：这世间并非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你想象中的冷漠。至少你要相信，不管遇到多少黑暗和挫折，世上也会存在多少的光明和希望；有多少卑鄙无耻的人，就会有多少像他一样温暖高尚的人。假如你看不到，哪怕我们的一生都没有运气遇上其中任何一个，我还是不会失望——就为了这个黑夜与白昼共存的人世间，曾经有过他这样的人，以及他为之奉献牺牲一切的信仰和朋友，无论再污浊的世界，我也能坚持下去！这也是我给你的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仅仅为了这片依然生活着无数和他一样的人类的土地，再有多么艰难，我还是选择留在人间。”
没有人打断她的话。雪晨的鼻子也有些发酸，她看见一行泪水从江十四郎脸上无声滑下。
——是什么始终不曾泯灭的信念，在支撑着人类奋勇向前的动力？使他们从来不会放弃顽强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