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14章 魅影（二）（1 / 1）
这是江十四郎所见过的最大一个山洞，大概也是用来培育魔茧的最后一个场所。
山洞里至少关押了五百多个天茧人，全都用铁链拴住脖子，成串锁成一堆，或伏或坐，散落在各处。
也许忌惮江十四郎的功夫比其他人都要强，他被单独锁在一根石柱下，只留了极短的链条，让他唯有勉强蹲着，几乎没什么活动的空间，但也没有其他更多的防范措施——因为没想到他会真的敢于反抗吧？
他仔细查看四周：这山洞内部极为宽敞，却只得一个出入口，宽度仅容许七八个人同时出入，的确是个十分适宜关押的天然囚牢。而且洞外有洞，可以清楚地看到有大队魔兵在外面驻扎、调遣，来来往往……
洞里的情形相当混乱。到处插着火把，也不太黑，照着随处可见、血淋淋的刀锯、吊钩、绳索、盛满污水的铁桶等等用具。他的同类们大多赤身裸体，默默坐在地上，目光呆滞，注目正中央那一大块光滑、平整的石案——
石案当然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有一队外貌特别凶恶的半兽人站在案边，抓住几个刚刚送来的天茧人，按在石板上，正用手中的尖刀、斧头，斩下他们的四肢和躯干，然后开膛剖腹，分别取出内脏和器官……刀具落下时溅起的碎骨、肉块，飞得到处都是，就像在宰杀一只鸡、一头牛，或者一条等待下锅的活鱼，以至于那些被屠宰的天茧人，尚未完全断气前的惨叫也令人麻木不仁。
其余的半兽人，则在另一头麻利地收拾新鲜肢解下的部分，分别归类，用铁桶装着，或者用铁钩吊起。还有几名魔兵负责登记、编号，一面肆无忌惮地大声说笑：
“奶奶的！这么细的胳膊腿能干嘛？老子一口就能吞下去！”
“你瞧这心肝、肠子，多鲜嫩，让我先尝两口……”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一辈子没开过荤？别太喉急了，这些东西留着还有用处，想解馋，把那半桶肥肉留给你……”
“哈哈哈！”
……
所谓的“用途”，是指近几年来伏魔岛上频繁使用的一种医疗术：因为战局紧张，经常会有大批魔军受伤，断肢残废也不在少数。为了让伤员尽快恢复战斗力，最快速直接的疗伤方法，就是将其他魔族健全的肢体或器官，嫁接在损伤部位，用魔力促使其愈合、复原。不过健康的替换身体难寻，一般是从死去魔兵的尸体上取下有用部分。如今既然要销毁这批已经没有用处的天茧人，除了食用之外，留下他们的器官做储备品，自然是发挥最大化的利用价值。
关于这一点，所有关押在洞里的人，包括江十四郎，倒不会有多少惊惧——迟早都要被处死，只是死亡的时间和方式有所不同而已，唯有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看着眼前这一幕，等待不知何时将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同样命运？
那名专职看管的魔人统领，正带着另一队魔兵在人群中巡视，鹰一样的眸子像清点自己捕获的猎物。偶尔发现一两个健壮的品类，伸手捏捏他们的骨骼和肌肉，朝身后一点头，立即有旁边的魔兵将被挑中的“优良品”拎出来，转头拖上屠宰台……在这些魔兵当中，江十四郎甚至看到几个同他一批孵化出来的天茧人，因为已经完成最终进化，不在清理之列，反而成为最卖力的帮手。
眼瞧着这队魔兵朝自己走来，他忍不住低声问道：
“真的不能放过他们吗？大家都是同类，何况他们的力量已十分弱小，何苦自相屠戮？”
那几个天茧人瞥了他一眼，便转开眼睛，神情淡漠地从面前走过，没有半分触动。
——所有的天茧人都是天生天养，分外无情无义。只知道绝对服从命令，不要说对别人，哪怕对自己也不会有丝毫怜惜！
只有走在最后的一名天茧人偷偷看下周围，冷淡而快速地应道：“他们反正活不了多久，早死免得活受罪……”
那魔人统领此时已来到身前，冷冷盯着他，弯下腰故意用手中火把凑近他的脸颊，阴恻恻一笑：
“江十四郎，你的待遇虽然比他们好一点。不过……敢和冥风大人对着干，你自己想想，只怕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吧？”
“我要见冥风大人！”
他不禁一个激灵，急迫地脱口而出。
“想见首领大人？嘿嘿，你有什么资格！你们这些低贱的天茧人，就跟我手里的这把长刀一样，叫你们杀人，就去杀人，叫你们死，就乖乖受死！你有没有见过，谁会和自己的兵器商量，哪来这么多啰嗦？”
“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好歹跟了冥风大人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唯大人的命令行事，不敢有丝毫怠慢。请首领看在十四郎一片忠心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赐给属下一次机会。我至少……还有这一身功夫，也不算毫无用处，可以继续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他惶恐地祈求，更加低声下气起来，虽有些心虚，已顾不上这些。
“就凭你那两下本事，顶个屁用！你以为真有人稀罕？别做梦了！”那统领霍然发出洪亮的笑声，在洞穴里格外刺耳：
“江十四郎，我劝你还是先搞清楚自己的状况，别太自以为是！你以为自己有多特别，各位首领大人就会一辈子罩着你？花费最多时间制造出来的杀人工具，当然也要发挥最大的使用价值——要不要我告诉你，上一次你在魔茧里修行时被灵剑之盟的人抓获，其实是谁做出的安排？冥风大人亲自前往东灵山部署营救你，你总不会觉得自己真有那么重要，值得首领冒险出手？这一切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是为了诱使姓乔的女人上钩的圈套，同时也是用你来间接挑拨四方灵山之间的分歧。包括你和那个女人在路上被追踪，派遣你到人间大陆向各大门派挑战，一样是利用你来做幌子，吸引世人的注意力，把目标全部集中在你身上。现在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你的功效也用完了，兼且起了反叛之心，你自己说说看，冥风大人还会不会让你留在世上？”
江十四郎的心慢慢沉到谷底：他早就隐约觉察到那一次的失手就擒，似乎大有蹊跷，除非魔军内部走漏消息，否则谁会知道他正躲在魔茧中修炼？他明明一直都是任劳任怨，尽心尽力为伏魔岛效力，从未有过贰心，想不到这么快便成为魔军必除之而后快的弃子！
那统领收敛了笑声，接下来的话语无比尖锐，直接戳到他的痛处——
“你们这些天茧人，都是猪狗不如的可怜生物！哪怕你是最成功出色的种类，也不过跟这里所有低等的品种一样毫无区别。不要忘记当初制造你们的目的，除了用来杀人和战斗的工具——根本什么都不是！”
他万分不屑地扫了他最后一眼，再也懒得理会，得意洋洋地走开。
江十四郎彻底无言以对，眼睁睁望着那队魔兵再次走入人群，挑选适合宰杀的人种。他还看见在洞外被自己搭救的、那个年轻瘦弱的天茧人，就拴在距离两步之外，吓得脸色苍白，茫然无措地喃喃自语：
“不要杀我……不要来杀我！我不想这样去死，拜托你们给我留个全尸吧……”
那些兽人们到底没看上他，视若无睹地从旁边经过。
江十四郎不由出言安慰：“你别紧张，他们暂时还挑不到你的。不如安下心来，好好储存自己的体力。”
那年轻人惊魂未定，一脸狐疑转过头，牙关都在格格发抖。
“为什么要……保存体力？我，我们能到哪里去？这种时候……谁能安心？”
江十四郎细细打量他：看上去还是一副未完全发育的少年形体，一张青涩稚嫩的脸庞。估计根本没出过岛外，执行过任何一项战斗任务吧？
“你很怕死吗？”
他凝注他的眼睛，小声地问。
少年微微震了一下，神情恢复些许镇定，迷茫说道：“我不是怕被杀死，只是害怕这样没有尊严地死去。反正我们一来到这世上，注定了迟早会死亡，就算普通人类，不过几十年的寿命。与其说我害怕死在他们的刀下，我更害怕那样痛苦地活在这个没有半点意义的世界上。”
江十四郎为之哑然，苦涩地道：
“我从前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让我出生在世间？生而为人，究竟有何价值？可是我又想，既然上天赋予我们，而不是其他人，这只得一次的宝贵生命，必然有其存在的意义……但我至今没有找到。”
那少年的眼神同样空洞，仿佛蒙上一层死灰，毫无生气，看得人心都抽紧了。
“也许我们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尤其像我这样的残次品种，根本不应该制造出来。我听说人类也会豢养一些鸡鸭猪狗之类的牲畜，他们养殖这么多牲口，都是为了有朝一日用来烹饪宰杀，何曾关注过那些畜生是什么感受？那些畜生也从来不用考虑自己的宿命……我想我们就如同他们养的鸡鸭猪狗，有用的时候，在圈栏里养着，施舍一点食物和口粮。一旦没有用处，或者变成累赘，干脆全部屠杀，当作果腹的食物——这大概就是我们生存的全部意义。如果人生都是这样不由我们选择地出生，又不由自己决定地走向死亡，那我宁愿早点结束这莫名其妙的一生，再也不用留在这个荒唐可笑的尘世间。”
江十四郎已木然怔住，反复回味他的话。默默抬起头，仰望浓重的虚空——那里看不到一点希望和未来，只有一片黑暗，是诞生了一切生命的永恒黑暗，还有无数他的同类悲怆绝望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他又回忆起那个因为长出翅膀半途夭亡、曾经坐在污秽的泥淖里看星星的美丽天茧人，现在何处？是否真的得偿所愿，到达他想到的地方？
“是的。与其这样悲惨地活着，不如现在就死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是……人间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值得留恋的地方？我到底为什么不甘心？究竟在执着什么？”
——他无比困惑而又彷徨地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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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视完几圈之后，看管的兽人们都没了兴趣，纷纷躲在洞外休息、聊天。那些负责屠宰的魔兵也草草好收拾台上的工具，离开山洞。
洞穴里只剩下一群锁在一起、无精打采的天茧人。
江十四郎敏锐的神经最先捕捉到一丝响动，垂下眼睛看见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狐兽从暗处窜出来，嘴里衔着一串钥匙，蹭到他的脚边。
“魅影！真是好样的，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办法！”
他欣喜地拍拍那小狐兽，连忙用钥匙打开身上的锁链，一边满怀期待地问：
“有没有在别处找到幸存的魔茧？”
小狐狸轻轻摇摇头。
江十四郎大为失望，也没有时间担心这些，“好吧，我们先逃出去再想法子！”
他迅速站起身，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先替那个年轻的天茧人打开锁链，然后把整串钥匙抛给他。
“快帮其他人把铁链都解开！我到外面挡住他们……”
话才说完，他的人早掠出洞外，脚下还跟着一只机灵异常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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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跃出去，是一段狭长的通道。外面的魔兵果然不多，立即乱哄哄地扑上来。
江十四郎并没有费多少工夫，便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可是他还不能就此离去，他必须尽量拖住这些魔兵，让里面的人有足够时间解除锁链逃离。
那名魔人统领带领一队人马迅速赶到，老远指着他厉声喝骂：“江十四郎，你找死是不是？公然背叛魔王岛，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白色的人影恍若未闻，守在洞边左冲右突，转眼又放到七八个兽人。
那统领怎会料不到他的意图，眼看见有十几个天茧人已逃到洞口，气急败坏地一声令下：
“放火药！快往洞里放火药，烧死他们！”
——尚未进化完全的天茧人，最忌惮火焰和强光照射，一旦用火攻，绝无逃脱的可能。
一群魔兵随即搬来大批硫磺弹，朝着洞内发射。
江十四郎拼力阻隔，一个人到底挡不住那么多魔兵和密如流矢的硫磺弹，还是有几束火弹飞入洞中，“轰”的炸响，火光冲天。
一片惊慌和凄厉的惨叫声——
山洞里的人大半没来得及解开锁链，就这样被活活地焚烧！
江十四郎的怒火腾地涌起，像一只狂暴的野兽，扑向那魔人统领，听到他高声命令：
“放石门——”
身后“轰隆”一声巨响！
他惊愕地停下脚步，猛然转过身，看见一块沉重无比的大石在火焰中落下，恰好堵住整个洞口。
石门并不是完全封闭，还有几道拳头大的缝隙。那些魔兵便接连不断地朝缝隙处投射火弹，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一声接一声从洞里面沉闷地传出。
江十四郎的眼中，已没有任何景象！
他只见到石缝中，那个少年天茧人望着他时，痛苦扭曲的脸庞，徒劳地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去推开那道阻隔生死的石门。火焰已经烧上他的头发，仍然吃力地从缝隙里伸出一只手，乞求他的援助……
然而江十四郎也没有能力打开关闭的石门——这种装置原本就是为了彻底封锁洞口用的。
他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浑然不觉密集的羽箭转向他发射。
小狐狸着急地在他脚边乱窜，使劲拉扯他的衣角。
他仿佛没有任何感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迷迷糊糊穿过通道，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逃离开那座正在吞噬五百个天茧人生命的火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