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11章 紫羽凤姬（一）（1 / 1）

“……沿着大陆的最南端，就到了琉璃之海。传说那里的海水，像琉璃一样晶莹剔透，五彩斑斓，还会随着早晚气候的不同变幻色泽……最神奇的是，海域中央有一座烟霞宫，终年都被覆盖在淡紫色的云霞中，是九天之上的仙人族曾经居住的地方。那里的宫殿就像天宫一样华美，全部用最稀有的水晶和玛瑙砌成，墙上镶嵌有无数珍珠和珊瑚组合的雕饰，地面铺着最光滑的青玉纹石，连窗户也是五色琉璃镌刻而成，阳光一照，好像做梦一样，流光溢彩，美丽得你永远想不到……”

如果是在古老的神话故事里，必定会有类似的描述，又将引来多少纯真的向往和憧憬？而对于从小生长在烟霞宫的七公主玲珑来说，那里更是她最初和唯一的眷恋，有朝一日终究要回归的终点……

仙缘族内向来以女性为尊。每一任掌宫的公主必须拥有最纯正的仙缘族血统，而且不得与外族通婚，这就需要在本族内挑选一名最出色的男性作为夫婿，以便将血脉延续下去。如果诞下的是女婴，才有资格继承公主的称号；否则的话，只能在族中另外寻找符合条件的继承人——单从这一点来看，玲珑的前面有六位姐姐，从她刚刚懂事时就已经知道，未来掌宫的公主，一定是六位姐姐中的一员。

现任烟霞宫的七位公主，她们的芳名分别是：莫夕、若寒、未然、未离、离夜、离尘和玲珑。至于哪一位姐姐将会成为唯一继承人，玲珑其实从来不太关心，因为在她眼中，每个姐姐都是那么高贵又美丽，无论由谁担任族长都是理所当然，无可挑剔。尤其到了七岁那年，玲珑发现，周围的人除了关心哪位姐姐将来可以掌宫之外，也在越来越惊讶于她与众不同的身份，以及过人的天资。

仙缘族既然是天上仙人的后裔，他们必须时刻保持与仙人的沟通，接受神的谕旨。然而，能够在人间与天神直接对话的人，需要极高的通灵能力，而且天生就拥有这项才能，每代只出一个，被称为族中的通灵师。每当上一代通灵师仙去之后，才会出现拥有同样灵力的新一代继承者——玲珑恰好是在七岁之时，出人意料地显示出自己这项天赋异秉。

记得很小的时候，她就能轻易猜中姐姐们的心思，包括她们没有说出口的话。但她一向都当成有趣的游戏而已，从不曾放在心上。如果不是那年祭祀仪式的前一天，因为上一任通灵师病重，再也没有人能辨认神台上的天书，唯有尚在稚龄的她，口齿清晰、一字不漏地宣读出神的旨意，令所有人震惊不已。从那以后，她也被上一代通灵师指定为无可争议的候任者，并且作出预言：她将会成为十代以内烟霞宫最优秀的通灵师。

身为仙缘族的通灵师，几乎有着与一族之长同等尊贵的地位。她们的职责主要在于主持每年一次的祭天仪式，以及日常协助解决族人间的纠纷，指点疑难，遇到重大问题请求神意指示等等。玲珑开始履行职权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帮助母亲、也是前任烟霞宫公主，选择确定下一任族长的继承人。

原本在六位姐姐之中，以二公主若寒继位的呼声最高，也最得人心。因为仙缘族长久以来沿袭的传统：以族中最美丽纯洁的少女为掌宫的公主。而当时的四公主未离刚满14岁，自然是二姊若寒更配得上这个位置。

可惜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令母亲大感踌躇，不得不转向神明求教，祈求上天的指点。时年仅11岁的玲珑以通灵师身份，在神坛之上日夜祈祷，终于得到神灵降谕——天书上仅映着清清楚楚的两个大字：未离。

还有一行淡金色箴文：“行至红尘处，未到云起时。”

“神明的意思是说：方今天下大乱，烟霞宫暂时不宜涉足红尘，必须置身世外，韬光养晦，蛰伏于三界之内，才能保全本族的清誉和安全。这些都是天意，娘亲不用太伤怀……”

这是她见到母亲黯然失望的表情，宽慰她的话，却都改变不了最得母亲信赖的二姊姊若寒，终于无缘掌宫公主之位的事实。

不久之后，仙缘族最聪慧美貌的二公主出走烟霞宫，再也没有回来。

不到两年，四公主未离正式继任烟霞宫掌宫的公主，正好年满16岁。玲珑13岁。

当然，随着年岁渐长，四姊姊未离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心思越来越细致，按照族人的说法：甚至比得上当年的若寒公主，同样无愧于“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

而在玲珑心里，她还是记挂那个有着冰雪聪明、倾城之姿、无比疼爱妹妹们的二姊姊，虽然出于通灵师的职责，等于借由她的亲口转达，彻底断送了若寒姐姐成为族长的资格……

——呵，曾经像冰山雪莲一样冷艳、圣洁、刚强的二姊姊……

当你再见到今天的七妹玲珑，该会有怎样的想法？

*****

玲珑渐渐从昏睡中苏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她居住了十六年、再熟悉不过的烟霞宫闺房：

用白玉砌成的墙壁，琉璃瓦精工镌刻的天穹，碧纹罗顶的深色纱帐，身下躺的床榻宽大又柔软，铺着厚厚的绒羽和被褥，几案上还点了一炉细细的沉香……

“哎呀，七公主，你醒了？”

床边侍立的少女连忙过来搀扶，烟紫色的长发垂落在肩头。

——是宫中专职照顾各位公主的使女！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应该在东灵山的东君殿里吗？我到底睡了多久？”

她一面坐起身，疑惑地抬头张望——没错！她的确又回到了烟霞宫，而且是在失去意识的时候……

“是我让她们在你入睡时，把你送回来的……玲珑，你的身子怎么样？”

一个极其委婉柔和的声音在房中响起。玲珑回过头，就看到一位头戴面纱，风姿娴雅高贵的绰约丽人。

“大姊！你也在这里？”

“从你离开东君殿的日子，按照人间的时日来计算，应该是五月初一，现在是五月初三，你已经睡了有三天了……我想，就算七妹出嫁到东灵山，偶尔回烟霞宫娘家小住几天也不为过吧？”

那女子走到床边，挨着她坐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语意满怀怜惜。

“七妹，听说你嫁到人间，身体一直不太好，真是委屈你了，还住得惯么？”

在众位姐姐当中，要数大姊莫夕最为端庄大方，通情达理，对几位妹妹也最为照顾。玲珑不禁感动道：

“我……还好，就是有些挂念姐姐们……”

“傻丫头，既然有了孩子，为什么不早出来说呢？姐妹们怎么也会想法子帮你的……”

“大姊！你怎么知道？！”

她惊得花容失色，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拉住手腕——

“七妹，大家并没有怪你呀。毕竟那是谁也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我们都明白你的苦衷……只要解决了就好，你可以当作是一场噩梦，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玲珑的心反而更加惶恐，满眼焦虑投向床帷另一边的侍女。

“小桃，是不是你多嘴通知大公主？我吩咐过你不许告诉别人……”

小桃连连摆手：“七公主，不是我说的！一回来，大公主就问起你的事，我什么都没敢讲。”

面纱下的丽人轻叹一声，“是谁告诉我们的，并不重要，你也不必责怪小桃。我要提醒你的是——七妹，这个属于魔族的孩子，你绝对不能留下！至少四妹和我，都是同样意思。”

她特意放缓语气，把最后一句慢慢说完。话中提到的“四妹”，自然是指掌宫的四公主未离。

“连四姊姊也……”

玲珑的脸色煞白，紧咬住嘴唇。

“听我的话吧，七妹。你才十六岁，属于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若是喜欢孩子，大可以跟自己的夫君东侯领主白头偕老，子孙满堂……而那个大魔头，他已经死了，你应该从此忘记他，再也不必与他有任何纠葛。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之后，将来你会庆幸自己今天作出的选择。”

想不到平素乖巧听话的七妹，一下子跪在她的脚下，攥住她的裙边，泣不成声：

“大姊，求求你！我真的好想要这个孩子，让我留下他吧！不要把他带走……我会很难过的，这一辈子都无法心安……姊姊，我从来没有做对不起烟霞宫的事情，就求你这一次！”

“别这样，玲珑……不是姐姐们无情，想要逼你，我们也是为你好。你自己想想，别的不说，光是东侯领主这一关，你就断断瞒不住。世间的男人最忌讳什么？就是妻子对自己的不忠啊，再老实大方的男人也不能接受。到时候……你的日子该怎么过？倒不如趁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长痛不如短痛……”

她的语音也带上哽咽，心中发酸——都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好姐妹，有谁忍心对自己的同胞妹妹为难？

门外传来一句优美低沉的叹息：

“七妹，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至少要顾及烟霞宫这么多年的清誉。”

声音也不算大，仅仅这么清清淡淡的陈述，已有令人销魂的魔力。

屋内又走进一名烟紫色长发的女子，披着薄薄的面纱，一袭深紫色绣金的长裙，并不显得过分暗沉，反而像是吸尽了这房间里所有璀璨的光彩。面纱覆盖下的容颜虽然看不真切，如果非要描述的话，也只有最配得上她的四个字：

芳华绝代。

房中几名侍女立即躬身下拜：“四公主！”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仙缘族现任掌宫的四公主未离。

“我们烟霞宫与其他种族都不同，千百年来之所以能在人间立足，全赖的是洁身自爱，从不涉及世俗的争斗。在这次伏魔岛的征战中，我们早就答应两不相帮。就算七妹你嫁给灵剑之盟的副总领主，也是因为母亲当年许下的承诺——七妹为烟霞宫现任通灵师，理应比别人都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如果你一定要生下魔族的孩子，那等于是公然加入魔道，与天下人为敌，将会置我们仙缘族于何等境地？更不必说事关本族千百年建立的声名……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牺牲这么多，你真觉得这样做值得？”

迤逦的身影踱近面前，她说话的嗓音一样优雅、纯美，如同仙音，叫人无法抗拒。

玲珑慢慢站起身，颤抖的身子摇摇欲坠，惨笑道：

“我忘不了他，那也没有办法……为了这个孩子，我愿意从此离开烟霞宫，今生不再回来，这样就不会连累姐姐和族里人……”

“这也是不可能的，七妹。烟霞宫的通灵师，每代只出一个，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必须履行上天赋予的职责。也就是说，在这件事情上，你要考虑的只能是全体族人的利益，已经没有为自己选择的余地。”

身为一族之长，她的态度必须绝对坚定，不容半分置疑，一边伸出皓白的手，想去扶住战栗的身躯。

玲珑竟不知哪来的勇气，猛然挣开她，一步步退到床角，右手牢牢护住自己的小腹：

“别碰我，你们谁都不许碰我的孩子！他是我的，谁也不能夺走他！别过来，我宁愿去死……”

她悲恸地痛哭失声，紧靠背后的墙壁，仿佛已是最后的倚靠，微卷的紫发像瀑布一样在肩上抖动。

周围的侍女全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莫夕眼中闪着泪光，“可怜的玲珑……你是我们族里最优秀的通灵师呀！为什么你可以看透别人的心思，替他们解开心结，唯独勘不破自己的感情？难道你还没有觉悟，这种一厢情愿的痴情，是多么盲目！”

“大姊姊，你是说我当局者迷么？也许我真的早就迷失，从第一次跟他在一起的那天夜晚……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从来没有后悔。虽然有痛苦，一样有快乐，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即使知道他的心永远不会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还是很满足。这种感情，没有一个神灵可以指点，也无法用理智去解释……大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是因为你没有爱恋过一个人，怎么可能明白我的感受？”

她绝望地抱紧自己，护住腹部的双手，就像守护天下最珍贵的财宝。

房间里的人，谁也不忍上前。

烟霞宫里最温柔得体的大公主沉默良久，出人意料地回答：

“你错了，小妹……你又怎么能断定，我这一生中有没有爱慕过一个人？”

不要说玲珑，连在场的未离和侍女都觉得惊异。谁不知道这位大公主素性端庄自持，从不对族中的任何男子假以辞色。

她很快对自己摇着头，苦笑道：“我其实比你还不如。那也许连是不是一段情愫都说不上，只是我放不开的一点念想罢了……何况，那个人已不在人世，一切都成为过去……”

“大姊……”

玲珑竟不知说什么好，她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不用怀疑我的话。是的，那是我唯一一次用《天玄经》为外族的男子疗伤，他只是一个遭受重伤的人类，一直神志昏迷。就在我为他运功到最紧要关头，他竟然醒了，还看见了我的样子，虽然只有很短一段时间……”

——《天玄经》是仙缘族中代代流传下来的古老秘笈，也是每一位公主自小修习的基本功课。传说可以起死回生，有驱除百毒之效，不过，必须由童贞的处子之身才能发挥作用。运功的过程中，要求双方裸身相对，摒弃一切杂念。若是进行至一半的情形下，接受救治的人意外醒来，必然会看到世间最高贵的烟霞宫公主的真容，以及一切无可隐蔽之处。

“我那时惊惶之下，气息也乱了，差点让真气倒流。是那个人最先帮我稳住内息，他明明被毒性侵入心脉，却阻止我的玄功进入丹田，反将功力归还予我，助我引导真气归元，自己再次昏过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处境，只怕我会为难。后来在夜帝城里再见到他……他一定是听到我的声音，才确认我的身份，却只字不提我们曾经见面的事情。他那么温文有礼，善解人意，都是为了让我不用难堪……”

玲珑的朱唇动了动，她忽然明白那个人是谁了！

莫夕立即阻止她，“不要！玲珑，你不用说出他的名字——这样的人，世上能有几个？只要我自己心底记着他就好……我们始终是萍水相逢，此后再也没有任何交集。哪怕到他临死的那一刻，对于我的所有印象，也不过是‘烟霞宫大公主’这个称号而已。所谓尘缘如风，逝去无痕，红尘一梦，不外如此……”

她的脸上被薄纱遮盖，看不清此刻表情，最后几句愈加惆怅。静静立于灯下，由夜明珠和琥珀石镶嵌的宫灯也带上了伤感。

“尘缘如风，红尘一梦……”

玲珑喃喃念着，哭倒在地上。

小桃“扑嗵”跪下，苦苦哀求：“四公主！求求你们，不要再责怪七公主……这些天来，公主的心情一直很不好，都不知哭了多少回？万一哭坏身子……请多给她一点考虑的时间，公主自己会慢慢想清楚的。”

紫色云裳的丽人无奈一叹，声音比起方才已多了几分温情：

“七妹，我们不是强迫你……你自己好好想想。明日就是本族的祭神典礼，不要忘记履行通灵师的职责。如果你真的无法选择，就让神意来作出裁决——这样大家都心服口服，你也不必有任何怨言。”

高雅的身影款款步出房间，留下满室奇异的幽香。这装饰华美的卧房像被带走了一半光彩，变得黯然失色，无比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