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九章 雪晨（三）（1 / 1）
这是一个位于江边峭壁上的巨大山洞，入口隐藏在光滑的石壁后，内里却宽敞深邃，比别处更加幽暗。雪晨小心翼翼踏进洞里，借助一点点外面反射的微光，第一眼就看到散落满地的白色茧壳：有的开裂成两半，有的被击成碎片，还有的甚至残留着腐败的血肉和黏液……洞穴的中央是一个几丈见方的深水池，池水浑浊腥臭，令人作呕，也不知用来清洗过什么东西？水边随意丢弃了大堆铁片、刀具、碎骨和毛皮等等杂物。空气里到处都散发一股潮湿、霉烂的味道。
雪晨被惊住了！她没有想到：像江十四郎这样酷爱洁净的人，居然会生长在这种污秽不堪的地方。不禁怯怯站在洞口，踌躇着是否应该跟进……
江十四郎已顾不上她，他的眼睛在发亮，袖袍微拂，急急奔入洞穴深处。那白衣少女轻轻拽了下雪晨的裙子，悄声道：
“姐姐，你要是不喜欢，就不用进去了……这里再怎么不好，到底是他的家，他需要一个人在里面安静地调养。我陪你到外面坐一会儿吧？”
雪晨虽然担心，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得惴惴不安走回洞外。
呼吸到岛上特有的、那种干燥冷冽的空气，的确比洞里清爽很多。雪晨和那女孩并排坐在山边的岩石上，遥望头顶灰沉沉的天空，朦胧的银光下一望无际的陌生土地，耳边只有呜咽的风声，仿佛幽灵们哀怨的吟唱，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良久无言。
少女率先打破沉默，“姐姐，你这么千辛万苦来到我们魔王岛，会不会有些失望和后悔？”
雪晨想了想道：“也不能说是失望，只是觉得心疼……虽然早知道我们是处于两个世界的人，来到这里之后，我才能够理解，他生活的环境原来这么艰难！从前想他的时候，曾经怪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像我挂念他那样时时念着我？都是我自私，从来没有体谅他的苦处……”
少女悠悠叹口气，“你老是想着他，有没有为自己想想？如果要你为了他，跟自己的亲人反目，令家族蒙羞，最终却一无所有……难道你不觉得委屈么？所有付出的这一切，万一所托非人，岂不是很傻？”
雪晨一点不在意地笑了，“怎么会一无所有？我相信，当初他既然会到西灵山来看我，事隔三年之后，依然愿意让我找到他，陪他一起回到这里，至少说明……他对我未必没有情。就算他现在，对我的心已经变了，可是我们毕竟拥有过午夜一起踏雪寻梅的快乐时光……爱过就是爱过，虽然不一定天长地久，那也是一段无法忘怀的记忆，又怎么能说是一无所有？哪怕仅仅是为了这一场，也许只能在记忆中回味的感情，我也愿意为他做这一切——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她的神色平静而坦然，一双明眸清澈如水，纯净得仿佛能映入心底去。
少女默然半晌，感动道：“……姐姐，你这么好，一定能找到一个真心待你的人。这一次，如果他敢辜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好好教训他！”
雪晨忍不住摸摸她的小脑袋，满脸爱怜之色，“傻瓜，你去教训他，他就会回心转意么？感情这种事情，最不能勉强……是了，我们在这里说这么多，总不能一直坐着什么都不干，该做点什么才好？”
那女孩立即现出笑容，拉住她蹬蹬蹬跑到石壁边另一个山洞口，指着里面兴奋地指手画脚。
“雪晨姐姐你看！这是我刚才发现的，一定有其他魔族曾经住过这里，可以先借给你暂时栖身。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就在这里歇息一下……等过几个时辰，我带你去看魔王岛上最神奇的玄光。”
雪晨见那山洞虽然狭窄，倒颇为干爽整洁，更难得的是地上铺满了厚实温暖的皮毛，实在很有躺下去睡一觉的欲望。自打跟着江十四郎逃亡至今，她都没有安稳地歇口气。
“不用担心。这里是天茧人孵化的地方，一般很少其他魔族会来，你可以放心住下。”
少女热心地把她按坐在兽皮上，显然很满意自己的安排。
雪晨见她一派天真烂漫，笑着问：“对了，我们认识这么久，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嘛……嘻嘻，其实你以前也听说过。”
少女眼珠一转，灵动得犹如一汪水银，自然流露出妩媚和娇憨。
“他们都叫我……魅影。”
雪晨大为诧异：
“魅影！？难道你们魔族都喜欢用同一个名字？我知道有一只小狐狸叫魅影，连你也叫这个名字！”
“咯咯咯……”
那女孩笑得前仰后合，捧着肚子说不出话来。
“哎呀呀，姐姐，我不跟你说了！你快安歇吧……”
她娇笑着捂住嘴巴，像小鸟一样飞出洞外。
*****
雪晨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因为岛上没有白天和黑夜，永远都是半明半暗的光景。那个名叫“魅影”的少女一头撞进来，拖着她就朝外面跑。
“雪晨姐姐，你醒了？快出去看，神光就要出现了！”
雪晨还有些迷迷糊糊，跟着她一直跑到山崖上，忽然发现眼前的景物跟几个时辰前相比，已经大不一样了：
暗蓝的天幕泛起绯红色的微光，整个伏魔岛都仿佛笼上一层躁动不安的气息。逝水河的表面，荡起层层涟漪；山谷和森林里，也好似有无数生灵在蠢蠢欲动。从地底的最深处，传来一声比一声悠长的闷响，应和着各类魔兽的低吼，足以令人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什么是……神光？要发生什么事了？”雪晨也紧张起来，颤着声音问。
“姐姐你从来没有到过魔王岛，所以不知道。我们这里是没有日月和星辰照亮的，全靠每月一次从魔界投射而来的玄光，才能维持岛上的光明和能量。你这一次算来得巧，正好是神光出现的日子，接下来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少女话刚说完，天空一阵隐隐的雷鸣，蓦然间狂风大作，黑云翻滚，一堆堆像要朝地平线上压下来一样。一道纵横的闪电刺破苍穹，厚重的云层瞬间被撕开巨大的口子，放射出万丈银芒，堪比日出灿烂的光辉，却比晨曦更加耀眼。
雪晨快要看呆了！只见那银光中，慢慢浮现一个白色的光轮，将所有的光线逐渐吸收，最终汇集、收缩成一道刺目的光柱，直接投注在群山之巅的死灵之塔上，映得整座石塔犹如透明一般，炫光流转，不可仰视。
光亮的强烈程度，几乎能照见人身上每一根毛发。远近的景物清晰可见，雪晨第一次看到，掩盖于黑幕中的伏魔岛向她展现一幅前所未见的奇异画卷：
一座座峰峦叠嶂，乱石穿空林立。绵延百里的黑森林，如同被惊涛掠过，卷起阵阵风声。还有无数各式各类、外形奇特骇人的魔兽和妖灵，仿佛地狱里游荡的幽灵，纷纷从暗处走出，匍匐于神光之下，或是仰天长嗥，回应着来自魔界君王的召唤。一向平静的逝水之川，也掀起万丈狂澜。成千上万完全超越人类想象范畴的黑暗魔物和生灵，簇拥在死灵之塔下，随着浪头争先恐后跃出水面，意图分享光明的盛宴……
——这是每月一次、属于全体魔族的盛大狂欢。在这令人畏惧、深不可测的天威面前，天地万物也不得不为之低头，臣服于极恶之王的无上权威！
雪晨虽不是魔族，不由脸上变色。少女忙安慰她：
“姐姐，你不用害怕。这个时候，只要你不去打扰他们，他们也不会主动来侵犯你。”
一阵长风刮过。满山遍野飘起朵朵大如拳头的白花，随风飞扬，像柳絮一样轻盈，比雪花还要缥缈。细看之下，柔曼的花蒂上托着点点幽光，又像无数只萤火虫在翩翩起舞，说不尽的哀怨忧伤……
这些白花无根无叶，大部分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便落入江中，浪头一卷，消失无迹。还有一些妖灵从水中跃出，在争抢、吞食江面的落花。其中有几朵从她们身边漂过，近到可以分辨出花心包裹的灵光中，那一张张愁苦凄绝的面孔，令人倍觉心酸。
少女说道：“这是亡魂之花，里面住着已经死去魔族的灵魂，等到七七四十九天后，就会被送到逝水之川，融入河水之中。死灵塔、逝水河，加上亡魂花，是我们魔王岛的三大奇观。每当有一个魔族夭亡，大地上都会盛开一朵属于他的亡魂之花。”
听这少女款款道来，雪晨似乎能听见那些幽灵悲凉的叹息，只觉人生苦短，生命无常。想起江十四郎若有朝一日横遭不测，不知是否会变成这样一朵虚无飘荡的亡魂之花？
正在心里感慨，处于光明中心的死灵之塔，蓦地传出一声龙吟，盖住了所有兽类的长嚎——一条金灿灿的白金龙和一条碧森森的大青蛇，从塔顶腾空而起，绕着光柱上下盘旋，那昂然傲岸的身姿，似有俾睨风云之势，硕大的尾翼和身躯在云海里时隐时现。
少女向她解释：“白金龙和大青蛇都是死灵之塔的守护神兽。自从五年前，师尊大人亲自在魔族中挑选第二代弟子，定下规矩，谁能自神兽口中抢下那一颗魔珠，就能成为门下传人。那一次，正是五位首领之一的龙岩大人一举夺魁，从此拜入门下，两大神兽也化为威力无比的九转龙蛇枪，随之征战天下……不过上个月，龙岩大人在冬灵山上殉战身亡了，大青蛇和白金龙才重新回到死灵之塔上。”
雪晨一向居于深闺，对于伏魔岛和魔族的事情只是略有所闻，自然也听说过“六大巨头”的名号，按捺不住好奇心：
“原来你们的六位魔首大人是这么选出来的。当时的情形一定很热闹吧？还有其他几位首领，又是什么来历？”
身旁的女孩坐在山崖边，漫不经心玩弄手里的几枚仙灵果，一双小脚不停地踢来踢去，姿态甚具灵韵。
“当时的情形，自然是叹为观止啊！因为师尊大人的第一代弟子雷煞王早在八年前亡故了，这是他第二次寻找传人，而且不论种族和出身，唯有能力者得之。我记得那段日子，凡是有点实力的半魔人和兽人都被卷入了，几乎每时每刻，岛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在厮杀。像我们这些低等妖族，只能躲在洞穴里，根本不敢外出……直到最后一天，最强悍的上万名半魔人聚集在死灵之塔下，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只有海狼神和龙岩大人脱颖而出。我那时候，也刚刚修炼成人形，就躲在山头偷偷看了一眼。哇！两位首领大人别提有多威风！特别是龙岩大人，简直遇神杀神，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她的口齿伶俐，声音清脆，指着塔下一块平坦的宽阔坡地，这么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转述出来，无法不令人神往。雪晨听得津津有味，更不忍打断她一个字。
“……总之后来，是由龙岩大人夺到魔珠，海狼神大人也被收入门下。两位首领都是在岛上长大的半魔人，靠自己的实力赢得尊崇的地位。至于冥风大人，可是和你们一样的人类，听说紫羽凤姬和玉邪王大人，也不属于魔族。他们是怎么成为师尊的亲传弟子，我就不清楚了。”
少女总算一口气说完，用手撑住脑袋，伸出另一只手接住一朵飞过的亡魂花，轻轻吹口气，将它送走，不自禁发出无奈的叹息：
“可惜，连龙岩大人也故去了。据说，属于他的亡魂花，还是由大青蛇和白金龙带回魔王岛，就安放在死灵之塔上。当年，雷煞王大人亡故的时候，也是师尊亲手将他的亡魂花保存在塔里，已经八年了，始终不曾凋谢。大家都说，师尊大人一直没有放弃，还在想办法让他的灵魂回归……”
“这么说，死去的人，真的可以复活吗？你们的师尊大人也太有本事了！”雪晨大为惊诧。
少女一本正经道：“要知道，师尊大人可是跟魔界有约定的，自然能做到许多你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不过，这种事情也很难说。像雷煞王大人的灵魂，吸收过多少神光，至今都无法聚合成灵体，想要复活，更不知等到何年何月？对了，说到龙岩大人，我还听他们讲过一件比较特别的事情，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她说到兴起，一双小手犹在兴致十足地比划，看得人眼花缭乱。
“是族里的姐妹们告诉我的——听说龙岩大人的亡魂花被带回来的第二天，就在塔底下长出一朵粉红色的小花，漂亮极了，反正我们魔王岛上从来没有见过……据有些去过人间的兽人认得：原来那叫铃兰花，只有春天才会开放。可惜在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其他植物能够生存，那朵小花才开不过半天，就枯萎了。大家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雪晨姐姐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这少女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瞥住雪晨，映着头顶的玄光，更显明亮无俦。
雪晨由衷回答：“是很有趣啊。如果不是跟随你们来到伏魔岛，我都不知道你们魔族还有这么多神奇的故事。”
她说的的确不是客气话。自从进入岛上范围，时时都有这么多奇妙的事情发生，也令她生出无端感慨，隐约感到：所谓魔族，并非人们传说中和想象的那么可怕，不过是与人类生活在不同地域、环境的种族而已，一样有着喜怒哀乐、无法抗拒的生死和烦恼……
就在这时，身后的山洞里迸出一句愤怒的低吼。
雪晨听出那是江十四郎的声音，心下一惊，与少女对望一眼，急急赶回洞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