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四章 江十四郎（三）（1 / 1）
周围重新陷入沉寂。
魅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欢快地奔到他们脚下。
江十四郎忽然闷哼一声，面如土色，颓然坐倒在地上。
雪晨见他肩头插的那支羽箭还在巍巍颤动，手心都跟着发凉了，想要帮忙，又怕他不乐意，颤着声音问：
“怎，怎么办？要不要……我帮你清理伤口？可是，我什么都不会……”
江十四郎也不理她，眉尖轻蹙，反手抓住露在外面的箭杆，使力一拔，整支羽箭被他连皮带肉从骨骼里拽出——那种毫不怜惜的态度，仿佛肉体的痛苦对于他，根本不当一回事。浓重的血腥味道立即在空间里蔓延，深蓝色的血液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
雪晨吓得一声低呼，只会捂住自己的嘴巴，俏脸刷白。
“你愣着干什么？把这个……涂在上面，然后扎起来……”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显然很不满意她的失措，递给她一幅刚撕下来的衣襟，以及一小盒药膏。
雪晨颤抖地接过药瓶，手忙脚乱打开，将膏药战战兢兢涂在伤口上。起初老是被涌出的血液冲走，好不容易止住出血，万分小心地用衣服一层层包好，生怕弄疼他一样……她自小就没有经历过流血厮杀的场面，更不曾帮人处理过伤口，难免动作笨拙，费了不少功夫才勉强弄完，紧张地全身都是虚汗。
那只小狐兽一直呆在旁边，用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瞪着她。
做完这一切，江十四郎几近虚脱地靠在石壁上，神色间已没有那么灰败，轻轻嘘口气。
“我们现在……也不能到别处去，只能暂时留在这里……躲得一时是一时。”
雪晨瞧见他日间被拗断的残指，根本没有处理过，已经结了一层血痂，看着实在心疼，又花费不少时间帮他包扎好。感受到那蓝色的血液沾染上手掌的温度，柔声说道：
“我还以为，你的血是冷的……原来无论人族、魔族，不管是鲜红的血，还是蓝色的血，都是一样温暖——只要你的心，没有变冷。”
她的目光如此温柔而热切，却刺得他心中发苦，逃避地转开视线，望着无尽的夜空.。
“我想喝点水……”
雪晨叹口气，站起身来：
“好吧，我这就去找水，很快回来。让魅影在这里陪你。”
她举步跨出洞穴，步履匆匆而去。
*****
雪晨不敢走太远。一方面挂念江十四郎的安全，也怕遇到追兵，只在林外的小溪旁用竹筒装了一捧清水，便急急往回赶。
刚走进洞口，就看见一个婀娜的白衣少女半跪在那人身旁，专心替他清理肩上的伤部，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少女转过头，朝她顽皮地眨眨眼睛：“我是谁？我是江十四郎的朋友啊！你包扎伤口的手法实在太糟糕了，简直是我见过的最笨的一个，还要我来帮你收拾烂摊子，倒不如一开始就交给我做呢！”
雪晨耳根都羞红了，偷偷瞥一眼江十四郎，正在休憩打坐，肩膀上的布带也整理得井井有条，心下先自宽慰三分。
那少女不满地直跺脚：“喂，你不是去找水的么！到底取回来没有？”
雪晨不敢怠慢，忙把水递过去，暗自打量这名凭空出现的少女：
雪白的纱裙，脚蹬一双黑皮短靴，乌亮的头发上还插着几簇白茸茸的翎羽。看身段顶多十六、七岁，周身洋溢着一股精灵活泼的气质，尤其是那双水灵灵、清亮亮的黑眼睛，竟仿佛在哪里见过，可爱之极。
雪晨见她轻手轻脚把水端到江十四郎嘴边，喂他喝了几口，搀扶他睡下，又用剩余的清水洗去伤口周围的血污，动作灵巧麻利，显然训练有素。不用说，比起方才自己的手足无措自是强了百倍，更加羞愧不已。
少女见她发呆，还以为她是担心江十四郎的伤情，笑着安慰：
“你放心。他从前受过比这严重十倍的伤都没有事，过几天就会好的。”
雪晨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一点忙都帮不上。”
忽然想起什么，疑惑地望着她，“你说是他的朋友，为什么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你是从哪儿来的？”
少女用手掩住嘴巴，吃吃直笑，“不是平白无故呀！你有没有看见他刚才放上天的信号弹？那是我们魔王岛上请求救援的信号。最迟天明之后，就会有其他人马赶来增援。我不过是最早赶到而已。”
“你也是伏魔岛上的人？！”
雪晨又吃一惊，她实在无法把这么一个俏生生、活泼泼的小姑娘，跟传说中像地狱一样可怕的地方联系在一起。可是一想到连天茧人江十四郎都令人刮目相看，很快释然。
那白衣少女一双黑眼睛在黑暗中闪啊闪的，得意极了。
“你以为我们魔族全都是些体壮如牛、外表稀奇古怪的大怪物？我们妖精族也有很多种，比如我，就是道行比较浅的那种妖兽，白天还是保持兽类的外型，只有到夜晚才能变成人形。”
雪晨的眼睛都瞪圆了，她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小姑娘变成形态可怖的魔兽是什么样子？
睡梦中的江十四郎好像□□了一下，眉峰轻蹙，孤傲的脸庞竟染上几分脆弱。那女孩俯上前去，用衣袖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汗水。
雪晨不免好奇起来，“你们相识应该很久了吧？我没想到他这样的人，居然会有你这种朋友。”
少女歪着头想了想，“是啊，他刚培育成为一个天茧人，我就认识他了。他这个人，除了我，也没有其他朋友。所以他每次受伤，或者需要人跑跑腿啊、捎什么东西之类，全靠我来帮忙。”
她目不转睛地回视雪晨：“可是，我觉得他对你好像有点不同哦！如果不是为了回去救你，他根本不会被那些火焰和流矢所伤。自从被灵剑之盟捉住之后，他的功力已经大不如前。看在他这次为你受伤的份上，你无论如何要帮帮忙。”
雪晨的眼中只有一片茫然，无奈苦笑，“我自然很愿意帮他，可我……总是把事情弄糟。而且，他似乎很不喜欢我跟着他，老想赶我走。”
少女急道：“那可怎么办？他现在这种情形，必须尽快送回魔王岛，才能恢复元气，还要躲避后面的追兵……我只有在晚上可以现形，其余时间谁来照顾他？”
雪晨一听也急了：“他的情况，真有这么糟吗？要是不能及时送回岛上，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你们能不能多找几个同门沿途护送他？”
那白衣少女用一种十分奇怪的表情探究着她，似乎觉得她的想法太过可笑。
“你还想找谁来护送？他只是一个天茧人啊！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天茧人，是没有资格活在世上的——就好像我们魔王岛上每一个魔族，都是靠自己的能力生存，谁会愿意为你浪费宝贵的时间？他这次发射求援的信号，也是为了完成首领交代的任务，所有人都是奉命行事，根本不可能有多余的人手。”
雪晨再次愣住。一向生长在深闺的她，怎么可能理解伏魔岛上异常残酷的生存法则？
——然而这一次，她已下定决心，绝不会放弃自己的追求！
“好吧，我答应你——我愿意送他回伏魔岛，就算他醒来之后不乐意，非要赶我走，我也不会走！”
少女得到她允诺，兴奋得拍手叫起来，“真的？你真的答应了？你人真是太好了，我们总算多了一个同伴！”
雪晨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欣喜，反倒脸红了，“我……什么都做不来，你别嫌我笨就好。”
却见这小姑娘坐在一块大石上，一双穿着黑皮短靴的纤足一晃一晃的，咯咯咯笑个不停。
雪晨也不着恼，看看四周，才发现不见了魅影。
“咦，魅影这只小狐狸到哪里去了？会不会遇到危险？”
那女孩更加笑得如花枝乱颤，好像连腰都直不起来：“啊哈哈，是啊，那小狐狸精一定是偷懒，溜到什么地方玩去了！哎哟，真是笑死我了——”
雪晨知道她并无恶意，却也不明白她到底笑什么。
这俏丽活泼的少女好不容易慢慢收住笑容，扑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一本正经地问：
“你真的想清楚了？虽然有人可以帮我们挡住追击，这一路上还是有太多风险，你随时可能受伤或者死亡；就算到了岛上，那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险恶之地，谁也不能保证你的绝对安全。现在你还确定要去吗？”
雪晨幽幽地笑了，转头凝视熟睡的江十四郎，蓦然就有一种掺杂着勇气的柔情从胸中升起。
“我自然已经想得很清楚——只要能把他平安送回去，再多的困难艰险我都不怕；为了他，我不怕冒天大的风险。”
那少女又再追问：“哪怕与所有的人为敌，就连你的亲友都一致将你唾弃，你也不在乎？为了他，你宁愿抛却自己的名誉和尊严，也不会后悔？”
“是的。即使要我付出所有的一切，绝不后悔！”雪晨轻声答道。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山林里分外幽静，偶尔有几声虫鸣，还有宿鸟惊飞的叫声，连追踪的人马也不见动静。
因为担心被发现目标，他们不敢点亮任何照明工具。夜色掩映下雪晨的面容，却仿佛发着光，有一种格外纯净、神圣的美丽。
少女竟有些看呆了，痴痴地问：“那又是……为什么？”
“我想，我大概是爱上他了。我思念了他整整三年，从来没有别人走进我的心，只有他一个。我想要跟他在一起，想替他分担所有的喜悦和忧伤，想陪他一辈子，直到地老天荒……这种感觉一刻比一刻强烈，而且无法停止。除了爱，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理由。”
她一点儿都不掩藏自己的感情，抬头仰望洞外深邃的夜空，脸上的表情甜蜜又哀伤，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
少女的脸庞也仿佛被点亮，托着腮帮好奇地瞧着雪晨：
“姐姐你告诉我，什么是爱呢？是不是所有的人类都会爱上别人？在我们魔王岛上，可从来没有人说过一个‘爱’字。”
雪晨见她一派纯朴未凿，却不知如何解释，想了一下说道：
“你们魔族我不知道。在我们人间，那是男女之间两情相悦的事情。所有的人到了一定年龄，都会想找一个白头偕老的恋人，与他共度此生……”
她羞赧地笑起来，又低低加上几句：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爱，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付出。他就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你为他的哭而哭，为他笑而笑，总是把他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甚至忘记自己的存在……”
那少女还是不解，聪颖的大眼睛乌溜溜一转：
“可是，姐姐，如果你爱的人，他并不爱你，或者是故意欺骗你——那不是很不值得？！”
雪晨低叹一声，心中感触良深，怅然道：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爱上一个人，所以才不明白：爱一个人，是不会计较值不值得的。不管他爱不爱我，都是他的自由；我爱他，却是无法选择的事情。他就算存心欺骗我，辜负了我的一片真情，也只能怪我们今生无缘，没什么可怨恨的。我只愿他能找到另一个比我更爱他的人。”
少女的脸上不禁流露出憧憬之色：“哎，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原来这就叫爱。被一个人爱上，真幸福！要是也有人来爱我就好了……”
雪晨倒被她娇憨的模样逗乐了，忍不住扑哧一笑。
那少女吐吐舌头，向她绽开一朵大大的笑容，“姐姐，我觉得你这人真是很好，我好喜欢你！你可不可以也做我的姐姐？”
雪晨也颇喜爱这女孩子的天真无邪，不知怎地，就想伸手去拍她的脑袋。
“当然可以！你就叫我雪晨姐姐吧，我只当多了一个小妹妹。你知不知道？我还有个亲妹妹，她最喜欢打打杀杀了，成天像个男孩子似的，可没有你这么乖巧伶俐。”
“哇！雪晨姐姐，我好高兴！从小到大，我们这些魔兽族，从来没有一个亲人，现在我也有姐姐了！”
她忽然一头扑进雪晨怀里，撒娇似的格格娇笑，一遍遍喊着“姐姐！姐姐！”非但不让人觉得唐突，越发惹人怜爱。
雪晨素性庄重矜持，不善与人玩笑，此时拥住她娇小的身躯，不由得心中温软，连声回应：
“好啦好啦，我也很高兴有你这个妹妹呀……哎，你先别闹，小心被别人听见，会把他吵醒的……”
“咯咯咯……姐姐！”
……
晨曦初现的第一缕微光，隔着树影洒落下来。
那少女猛然跳起，惊慌失措地叫着：“呀，天快亮了！雪晨姐姐，我要走了。你快点再去打些水回来，给他醒来之后喝。”
雪晨见她如此紧张，虽然不明所以，赶紧答应一声，提起装水的竹筒出去。
黎明的薄雾隐没了她的身影，周围的景物也开始现出轮廓……却没有听见身后那少女咭咭的轻笑声：
“……十四郎啊十四郎，人家可是真心对你好，你当真忍心故意骗她？”
*****
雪晨急着赶回来的时候，天色早就大亮。那少女已经不见，只有小狐狸魅影安静地趴在洞口。
雪晨自然很高兴，摸摸它的小爪子，“魅影你回来了？我还在替你担心呢。刚才，你有没有见到他的魔族朋友？”
魅影亲昵地舔舔她的手掌，从喉咙里咕哝两声。
雪晨放下竹筒，看见江十四郎闭着眼睛仍未醒来，从怀里掏出一条白色丝帕，倚在石壁上，用随身携带的胭脂草草写了几行字。
“魅影，我知道你最聪明了。去找我妹妹乔西，把这条手帕带给她。你要当心，千万不能被其他人看到。”
那小狐兽侧着脑袋瞅了她一阵，如同听懂她的话一般，衔起丝帕，三两下蹿出洞外，消失在树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