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四章 江十四郎（二）（1 / 1）
距离天明还有很长的时间。
他们像夜鸟一样在阴翳的树林里穿行，越过一棵棵高大的树丛，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江十四郎不敢停下——
因为他不能确定，东灵山上那些人真的会依照他所提的要求不再追来。他们此时还未走出东灵山所属的山林范围，只能尽量带着她，逃到更远的距离。
沙沙的叶子在旁边擦过，夜晚的风犹带几分清寒……对于乔雪晨来说，这样的经历实在太奇妙，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跟着一个魔族人连夜逃亡！
她忍不住偷看身边的人，只看见夜色中如同染上霜色的长发，遮蔽住了冷峻完美的五官……
忽然，他眉头微皱，身形急剧下坠，将雪晨按在一处茂盛的草丛里。
“在这里躲着，别出声！”
他的人已经飞上树梢，在寂静中等待。
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
就在这黑暗的丛林里，同时出现几十个身穿灵剑之盟服饰的带刀骑士，迅速包抄上来。密集的羽箭和暗器纷纷射向树顶。
白影轻闪，半空中几个回旋，翻卷起漫天的树叶和抖动的枝条，将那些流矢和暗器全数击落，人也到了这群武士的正上方。
——必须用最快的时间尽早解决第一批追兵，否则必定会引来更多的人马和帮手！
几缕细不可见的银光微晃，从白衣的袖袍里射出千百条柔丝，无声无息缠上了这些武士手中的长刀，再借力一甩，“乒乒乓乓”的乱响，所有刀剑全不知飞到何方！
——这天茧人所用的兵器，居然是来无影去无踪、可以随时随地发出的天茧蚕丝！
数十名带刀骑士的武器一出手就被夺下，心下已自慌乱，蓦然觉得身上一滞，又被无数条透明柔韧的银丝缚住，晕头晕脑地扯下马来，像破麻袋一样甩出林外。
哪里还有胆量停留？一群人狼狈万分从地上爬起来，连马也顾不上骑，片刻跑得人影全无。
白色的人影轻盈落地，晃眼来到草丛边。
雪晨还道他要带着自己继续赶路，谁料那个人一手按住她的肩膀，迅速在她身旁伏下，轻声道：
“不要动！等后面这批追兵过了，我们再走……”
话音刚落，又有几十骑人马纷沓而至，匆匆查看一下四周，并未发现异状，继续往前奔去。
江十四郎赶紧把雪晨拉起，携着她掉头往来时的方向掠。
“我们换一个方向走，让他们摸不清我们的路径。”
雪晨也不做声，跟着他七转八拐，却是奔入密林深处，越往前去，到处都是密不透风的参天古木。
瞥见她的脸色似乎不佳，他才放开拉住她的手，疲惫地停下脚步，靠在一棵大树上急促喘气。
——整整半夜的奔波和剧斗，已经消耗他太多的体力，尤其是带着雪晨这样完全不会武功的人施展轻功，简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确很需要稍事休整。
她依旧默默凝注他。
许久，在黑暗的静谧中，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刚才，那些人追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趁机逃走……或者叫他们来救你？”
“你刚才……为什么也不扔下我自己逃走，非要带着我一起走？你明知道，就算挟住我，他们一样不会放过你，反而会成为你的累赘。”她低下头，同样轻声地问。
没有得到回答，只有夜风沙沙的声响……
草丛里一阵乱动，一只小狐兽“扑”地跳出，跃入江十四郎怀抱。
“啊，魅影！我还当你没有跟上来呢。”
他熟稔地拍抚小家伙的皮毛，眼里带出一丝惊喜。唯有跟这只小狐兽在一起的时候，雪晨才会见到他的脸上有难得的表情。
小狐兽在他怀里顽皮地拱来拱去，甚是高兴，撒娇一样不肯下来。
雪晨也欣慰地笑了：“我果然没有认错，这只小狐狸真的是你养的。今日在宴席上，我也是见到魅影与你相认，才敢确定那个人就是你。当初你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这样一走了之，那封临别的信笺，还是让魅影捎来的……我真的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的声音带点哽咽，说到最后，早已泪光点点。
江十四郎的神色却有些复杂，缓缓放下魅影，摇头道：“现在你该知道，我们的相识，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只是一个魔族出身的天茧人，根本不值得你记在心上。过去的事情你也最好彻底忘记，只当我们从来没有半点瓜葛。”
雪晨听他说出这样决绝的话，心头纠结成一团乱麻，紧紧咬住干涩的嘴唇……隔了一阵，呐呐地问：
“我记得你从前的武功，很是了得……这次怎么会落在别人手里？”
“因为我们天茧人出世之后，每隔三年，必须经过数次结茧修炼，才能完成最终的进化。这一次，原本是我最后一次闭关，只差一点时间就要成功了。没想到被他们中途打断，所以导致功力有所下降。”
他十分冷淡的回答，仿佛说的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也没有告诉她：天茧人在茧中的修炼被强行中断，何止是“功力有所下降”，至少伤了他一半的元气，十天半月都恢复不过来！
雪晨又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发疼，勉强笑道：
“原来这样。我是有点奇怪，自从你出了铁笼，一直都跟我在一起，也没见你什么时候接触过什么人，怎么平白就多了一封呈交给东侯领主的战书？”
“那是冥风大人让魅影带给我的。魅影的目标比较小，不易被人发现。你自然也不会察觉。”
他向伏在脚下的小兽点点头。那小家伙支起半个身子，摇头晃脑吱吱叫着，一对灵活的黑眼睛瞟着雪晨骨碌碌直转，似乎颇为得意。
“哦，那么说，你们的首领，其实早就在东灵山上了？”雪晨也不禁好奇起来。
“冥风大人一向思虑周密，谋划过人。他自然早有安排，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一点儿也不忌讳地说道，仿佛压根忘记她是属于敌方阵营的人。
……
两个人再度沉默。
雪晨终于忍不住问：“这么久了，你还从来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江十四郎。”
****
空气里浮动危险的气息。
江十四郎一把挽住雪晨，飞身跃起。
“快走！他们好像又追上来了！”
那小狐兽最是机警，一窜出去就不见了踪影。
四面八方果然传来越逼越近的马蹄声，隆隆的鸣响震得周围的树叶都在颤动——看阵势，绝对比前两批追兵加起来多得多！
刚奔出几里地，嘈杂的人声越发迫近，隐隐有合围包抄之势。
冷不防眼前焰光闪耀，一连串火箭飞至，“轰”的一声爆响，仿佛瞬间点着了环绕的火链，将方圆数丈开外的林木率先引燃，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人所在位置急剧推进。
——这些火线、炸药的设置显然早有准备，算准了他们根本逃不出过远的范围，预先在大致的方位布下引线。一旦目标现身，立即引发火药，迎头阻截。
尚未进化成功的天茧人最忌讳烈火和强光。江十四郎被这些火光晃得已有些犯晕，原本还想带着雪晨从树顶施展轻功遁走，却发现几乎每一棵树上都布置了火线，竟是难以找到突围的间隙，更兼力不从心，唯有一落下地，将雪晨推到一块隐蔽的大石后面。
“你自己想法子逃走吧！实在跑不了，就喊那些人来救你……”
他快速地说完，转身要走，被雪晨伸手拽住：
“那你呢？你怎么逃出去？”
他很不耐烦地甩开她，“我走不走得掉，不用你来操心！”
白影一晃，穿过漫射的流矢和火箭，从袖口飞出几条细细的银丝，卷住粗壮的树干，像荡秋千一样，借力跃上高处。
火势蔓延得如此之快。又是连串爆响过后，他身前身后的草木已经全部点燃，灼热的气浪和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他仍然耐心地在着火的林木之间穿梭，寻找脱身的机会……
远处是更加清晰的呐喊声。这些追兵就像是参与围捕的猎人，就候在外围，只等待猎物自己顶不住，一头撞出去；或者留在火圈里面活活烧死。
江十四郎可不是这么容易任人宰割的猎物！他曾经历过多少更惊险百倍的场面？忽然，他的目光一亮，敏锐地判断出一处火势较弱的缺口，正打算穿林而过——
脚下传来一声娇呼。
心头一紧，低头往下瞥去，却见乔雪晨仍站在原地，几支火箭落在身旁，点燃了干枯的杂草，连她的裙角和头发也被燎到，在惊慌地拍打，火头却越拍越大。
——这个笨女人！她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陡然醒悟：雪晨是因为挂念他的安危，一直看到他有机会突围才肯放心离去，却忘记了自己也身处险境，连火势烧到近旁也没有觉察。
他迟疑一下，再看雪晨身上的火焰，已经燃着了袖口和腰带……一咬牙，飞掠回去，抱着她就地一滚，手里银丝甩出，拼着一口真气，从两棵大树之间的缝隙强行冲过。
……炙热的火浪立刻向两边分开，那些漫卷的火苗却灼得他全身发疼，明晃晃的亮光更令他头晕目眩，几乎要窒息。眼前又出现无数人影和兵器，向他招呼过来——
他奋起精神，一声怒吼，天蚕丝再次出手，卷走这些大大小小的兵器，人也借力飞上半空。
有一个女子的嗓音疾声喝斥：“不许放箭！”
然而，还是有几羽火箭从后面飞至，其中一支“嗖”一下射中他的右肩。
他已顾不上理会，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号弹，用力掷上天空，迸发出五颜六色的火花。
白色的人影几个起落，将众多追兵远远抛在后头。
*****
呼呼的风从耳边刮过。
雪晨能够清楚感觉到江十四郎粗重的呼吸，以及揽住自己腰部的手在发抖……猛然一个急坠，双双跌落地上。
她第一时间爬起，就看见他跪坐在泥地里，吃力地喘息。慌得花容失色，连忙奔过去，搀起他靠在树干上。
“你怎么样了？伤得严不严重？”
他却粗暴地推开她，冲着她大吼：
“你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叫你走，为什么不走？你以为那些是普通的山火，那么容易扑灭的？由朔北密宗配制的火药，就算在水泽中也能烧起来！我要是不把你从火堆里拉出来，再过半刻，你就要变成焦炭了！！”
他的语气如此恶劣，甚而有些气急败坏，顿时令雪晨面红耳赤，喃喃地解释：
“我真不是故意要拖累你。我想……只要留在你身边，他们大概还会有所顾忌。你看刚才阻止放箭的，就是我妹妹乔西……”
江十四郎气恼地打断她：“我说过，我的事情自己会解决，不用你操心，也不用你自作聪明为我想什么办法！我们之间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越说越急躁，一下子窒住，连连呛咳。雪晨不敢再惹他生气，一面拍抚他的后背，心中焦虑该怎样替他疗伤。
夜风送来轻微的脚步声。
江十四郎全身都绷紧了。
“嘘，有人来了。”
他转头四顾，正好发现近旁的山石下方有一个隐蔽的洞穴，强撑起剩余的力气，拉起雪晨几步跃过去，躲在草丛下。
……
薄雾里出现一个绯红色的身影，匆匆四处张望。
“姐，姐！你在不在这里？你出来见见我啊！”
——是乔西！
雪晨心中一喜，正打算回应，隐约觉得趴在身边的江十四郎似乎动了一下，立马望见对面的树林里又走出两个人：独步山的领主辛无间和萧然山领主裴慕舟。差点蹦出口的呼唤，被生生咽回。
那两个人一面走，故意大声抱怨：
“咳，看来这些朔北的火药还真是管用，差点把那个天茧人给困住了！可惜最后功亏一篑……奶奶的，居然就这样让他逃走了！”
“如果方才不是莫名其妙地停止发箭，铁定能把那妖人扎成刺猬！我明明见到有一支已经射中了目标，他走不了多远……”
乔西板着脸，一言不发。
雪晨心知这两位领主定是对江十四郎的逃脱深深不忿，亦不想令妹妹为难，只能屏住呼吸，目睹三人从十步之外经过，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