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四章 江十四郎（一）（1 / 1）
生命从哪里来？终将归于何处？
“我”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世上？
“我”的存在，对于其他生命而言，究竟有何意义？
……
这些问题，自有人类诞生以来，曾令多少智者为之困惑？而在江十四郎有记忆的那天起，已不只一次想要探寻其中的答案。
与其他必须经历由小到大成长阶段的生命不同，他从一开始来到世上，就是一个有着成熟体貌和意识的生灵体。
犹记得混沌中获得的第一点认知，是那包裹着自己的重重黑暗……无边无际，犹如捆绑一样，紧紧束缚住他的身躯，却令他有一种安全的感觉……直到眼前现出一缕微光，然后是各式各样的声响和幻影，才彻底惊醒了他的沉梦。
黑暗一下被打破，他的手脚瞬间得到舒展，然而那耀眼的强光照射，依然使他十分不适应……不等他惶恐地缩回茧子，已被一个高大的半兽人单手拎起，毫不客气甩进旁边的池子里。
平生第一次睁开眼睛看清楚自己所处的世界——
这是一个阴冷潮湿的大山洞，石壁上插满碧森森的幽冥火把，仍然照不透每一处幽暗的角落。火光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堆堆四处摆放的白色魔茧和碎壳，足有数百个之多。十几个形态各异的魔兽人在不停巡视，间或用手里的利器割破完整的茧壳，从里面扒拉出血肉蠕动的孵化物。只要是像他一样四肢健全、五官尚算齐整的活体，一律抛进水里等待清洗。其余的则看也不看一眼，随手丢弃一边，与大堆碎壳扔在一块。
他茫然站在冰冷的水中，始终无法理解这一切对于自己有什么意义？他只看见有几十个、以及越来越多跟自己一样从魔茧里孵化出来的天茧人，被扔进池水，浑身沾满了污秽的血丝和黏液，同他一道瑟缩地打颤。
而当他见到那些被当成废物一样丢弃的同类，转眼又被另外几个更彪悍的半兽人三两下撕成几大块，噼噼啪啪抛回池子里，像是在投饲一群水养的恶灵，就落在自己身边，粘稠的血液和着肉屑在水流里化开……立刻有一种顿悟的感觉。
——他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其余的同伴会去争抢这些不久前还鲜活的肢体，然后这样贪婪地送进嘴里？正如他终于知道，山洞里那些遍布的茧壳、残肢和尸块……究竟从哪里来？也让他从此领悟，自己的生存原来是为了什么。
这是他生命中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
每天的每天，他们都生活在没顶的深水里，以同类的尸体为食。虽然不断有新孵化的天茧人被投放进来，由于能够存活的越来越少，他几乎是亲眼目睹自己身边每一个同类，从出生，到夭亡，被带进来，又被撕碎吃掉……有好多次，他甚至看见那些半兽人从他们当中，挑拣出发育不太好、有缺陷的天茧人，在水池边当场肢解，送去给其他魔族当作充饥的美食。
他对此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
因为从出生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在这山洞里，还有一种与他们一道培育出来的生灵体，就是用来养大被当作食物的。他们一生的命运在未出生时已经注定：什么也不必做，不必想，只需要不停地吃了睡，睡了吃，然后用自己日渐肥硕的身躯，去供应岛上不断庞大的魔族成员。
——他从来不曾怀疑，这些同样是自己的宿命！不过时间早晚而已，总有一天，他也会遭遇类似下场，草草结束这荒谬而来、又无聊而去的短暂一生……
所以，生命从一开始就是个荒唐之极的笑话，根本没有任何存在价值——这也是他对人生最早得出的结论。
****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水池里还剩下包括他在内的二三十个天茧人，他们终于可以离开山洞，被带到一处荒凉的沼泽上。
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片沼泽地！黑糊糊的，像一锅煮沸的汤，咕咚咕咚冒着气泡，诡异又幽深，里面埋藏了多少可怖的妖兽和毒虫？
仅仅下一刻，他和同伴们就被投进泥泞里。冰凉而湿滑的泥水瞬间淹没了他，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与此同时，又有一股闷热的暖流包裹住他的全身，将他重新带入那片熟悉的黑暗。
他终于可以再次体会安心的感觉。虽然被裹得不太舒服，很快进入沉睡的梦乡……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自己的幻觉？在睡梦中，他真的感觉全身都变轻了，好像还长出一对宽大的翅膀，带着他飞出去，飞到远远的、没有人找到的地方。
……
时光就这样缓缓流逝。
当他第二次被唤醒的时候，依然是一个黑沉沉的、起风的夜晚。
他把头探出水面，却惊恐地发现，身边到处游弋着蜿蜒爬行的毒蛇、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还有大群漂浮的蛆虫、水蛭……连刮过沼泽的夜风，也带上一层腐败的腥臭气息。
与他同时出茧的同伴，大半还浸泡在泥水中。他的目光一下子被一个刚刚破壳的天茧人，牢牢吸住了视线：
这是一个纤弱秀气的少年形体，五官和身体各部位都发育得极其精致——在他未来的一生里，即使是在人间大陆，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清秀美丽的少年。更令他惊讶的是，这少年的背上，赫然长出一对洁白修长的翅膀，就跟他梦中想象的一模一样，在潮湿的雾气中抖动着，宛如来自天上的精灵，随时可以振翅飞走。
他想，他一定是被这种纯洁的美丽彻底震撼了，几乎忘记自己正身处最污秽的沼泽……
他看见那少年精灵双手抱住膝头，静坐在泥地里，抬头仰望灰暗的天空，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天上的星星，我想到那里去。”少年认真地回答。
他也跟着仰起头，可是只有一片铅灰色的天幕，根本没有什么星星和任何亮光。
“你一定能到那里去，因为你跟我们不同，有一双会飞的翅膀……”
他原本还想这样安慰，并不掩饰自己的无比羡慕——然而他的羡慕，在一刹那间被狠狠击成粉碎！
那几个负责看管的半兽人，顺手将这天茧人捞上来，咕哝两声，然后粗暴地撕成碎片，抛回水面上——因为以人类为外型标准的天茧人，是绝对不允许长出翅膀的。何况他的形貌和体能都太过孱弱，完全不适合战斗与搏杀。而对于这种失败的次品，唯一的处理方式就是将其干脆销毁，以免浪费时间和资源。
白皙残破的躯体在水中沉浮，很快被几条毒蛇和妖兽分食完毕……只剩余几片轻盈飞舞的翎羽，从他面前飘落，又被无声无息卷走，仿似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他觉得自己的同情和怜悯之心，也在这一刻消磨殆尽。留下的只有庆幸自己居然没有长出翅膀的一点点窃喜。
从那以后，他再不会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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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汰到最后的天茧人，连同他共有一十四个。他们照例天天浸在泥水里，靠吸取各类妖兽和生灵的灵力为生。
期间，间或有几个新的同类到来，他却不曾见过比那个被毁灭的天茧人更完美的躯体……尽管他和同伴们的形象，已经越来越接近普通的人类。
——他到后来才知道，最初那个山洞，只是让魔茧初步孵化的场所之一，同样用途的洞穴，在岛上还有好几处。唯有这片沼泽地，才是培育高级天茧人的巨大温床，拥有他们进化所需要的一切养分。
漫长难熬的日子又一天天过去……
第三次，他们再次被转换地点，带到沼泽边缘一条冰封的江面上。
无论轮换多少次，他永远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孤独地将自己埋入严寒的水底，就这样漫无边际地等待……
黑暗，是他早已习惯的状态；始终无法抵御的，是那透彻到骨髓的寒意。他必须拼命吸取江水的灵力，才能勉强化解这种奇寒，并且一刻也不敢停下——否则自己的血液必定会因此冻结。
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会想起：不如就这样沉睡吧，一直睡下去该有多好！
……可是有什么东西，牵扯住了他的希望？冥冥中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他微弱的信心？
他在煎熬中苦苦挣扎，强迫自己一定不能放弃，在他几乎以为时间就要凝固之时，终于等来了命运转折的那天——
遍布的罡气流窜于身体四周，奇冷化作燥热。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忍耐，用尽全身力量去冲破那层魔茧！
第一口呼吸到的新鲜空气，凛冽的朔风撩动他的长发……当他长啸而出，抖去身上最后一簇水花，傲然立在江岸的岩石上，看见那些兽人脸上又羡又妒的表情，所有这一切都让他确信——
他终于又一次赢得在这世上生存的权利，从此没有人可以将它轻易剥夺！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在那一批天茧人之中，他是从上千个魔茧中精挑细选出的唯一成品，更是伏魔岛有史以来培育最成功的天茧人。在他之前的十几个半成品，已经全部冻死江中，无一存活。
为了区别其他天茧人，他还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名字：
因为在江底完成进化，他是排在第十四个育成的生灵体，所以他的名字就叫——江十四郎。
可惜，这样的特例只有他一个；
与他同时孵化出世的天茧人，曾经那么多活生生的生命都消失了，只有他还留在这茫茫的尘世！
——可见，人生来就是孤独，孤零零地来，孤单单地去，没有谁能够从头到尾陪伴你一生。
这也是他总结出的第二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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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非同寻常的出身，在伏魔岛上，他有资格不必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只接受六大魔首的调遣。
当然，他还必须接受基本的战斗和搏击训练。
所谓的技术和体能绝不是问题，他所需要的，是积累足够的实战经验。毋庸怀疑，每一次训练任务，他都完成得无可挑剔，足以对得起曾经倾注在他身上的大量人力和时间。
只除了一次，他被要求在限定的时间内，击败三百个陪练的魔族……
事情的开头，还像往常一样顺利。直到最后残余的几名翼人上前围攻，他一眼瞥见那个有着白色羽翼的年轻翼人——
思维莫名发生偏差。不知为什么，他会想起那个不幸长出翅膀、坐在沼泽地里看星星的少年天茧人，曾经震撼过他的纯洁与完美。
凌厉的杀招出现破绽，攻击力骤然减弱，让这名仅存的翼人就此逃出生天。
对于他首次没有完成任务，几大巨头均有不同的看法：
例如海狼神和龙岩大人就认为，身为替魔军杀戮的工具，一个合格的天茧人，他只要绝对服从命令去战斗，根本不需要拥有独立的判断和意识，更遑论听凭自己的喜好和感情用事？
——所以，他还是不够完善的半成品，最好回去重新改造！
冥风大人却以为，懂得自己思考的天茧人，不同于以往那些没有思想和灵魂的低级品种，才会有灵气，才能更加接近正常的人类，有助于与人族的战斗中占据优势。
——这或许是缘于，海狼神和龙岩大人都是有魔族血统的半魔人；而冥风大人可是纯正的人族后裔，所以才会有这样与众不同的见解吧？
由此，他得出第三个结论：
人生在世，所谓的情感和思想有多可笑！不过是世人自以为是的小把戏，又怎敌得过上苍之手的无情拨弄？
不管怎样，他得以归入冥风大人麾下，开始到人间游历修炼。
因为冥风大人自己，也很少留在岛上。冥风大人说，他必须多接触人类，才能学会他们的行为、举止、言谈和思维方式。为了让他有个合适的帮手，甚至不反对他终日与一只小狐兽为伴。
仅仅用了几年时间，他已经逐步适应人间的生活。随便从哪一方面看，都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最高贵的人种。
他还学会了隐藏……或者说伪装自己的感情。
但他依然独来独往，除非迫不得已，从不主动与陌生人接触。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一个愿意把全身心都交付给他的人类女性……
而且，他有很清晰的预感：未来，正向他展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这个动荡不安的黑暗时代，一个完全属于他的——江十四郎的崭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