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三章 夜奔(一)(1 / 1)
喜宴一直延续到入夜时分,仍未结束。大多数来宾都被安排在东灵山的馆舍里继续尽兴。
阵阵笑语声从外面飘进来,衬着案前那一对喜庆的龙凤蜡烛,分外旖旎。
新房里的布置,显然比大堂富丽、隆重得多。到处都是大红、金色的喜字,精美的贴花,深红的地毯,还有绣着鸳鸯戏水、蝴蝶穿花的被褥和帐幔,簇新而奢华。
玲珑垂首坐在铺满锦被的床榻边,身上依然穿着新娘的礼服,秀美的面庞却怔忡无神,不见丝毫欢欣。
所有的喜娘和仆从都已退出,只有最贴身的侍女小桃站在身后,轻手轻脚替她整理头上的发饰。
“公主,你要高兴起来啊。人人都说,东侯领主是个难得的好人,在江湖上的地位又高,这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大好姻缘。而且,我看他对公主也很迁就,将来一定会待公主很好的。”
“这我知道……”她叹了口气,茫然凝视那对红烛,“我现在已经是姓东侯的人了,还能有什么指望?再怎么说,也要顾及烟霞宫的声名……”
“还有啊,公主,今晚就是你的洞房花烛夜,你可千万不要……”少女无比担心地住了口。
门外传来侍从敬礼的声音:“领主。”
房门被推开,东侯逸大步迈进来,嘴里问的第一句话就是:
“公主怎么样?觉得哪里不舒服?”
少女躬身答话:“领主,公主她已经好多了。公主说,因为外面太吵闹,还是留在房间里比较清静。”
东侯逸在她身旁坐下,仔细察看烛光下的脸庞,一只手握住她的皓腕探查脉息。片刻,才放心地松口气:
“可能是劳累了点,多休息几天就好。大厅里那些人,都是江湖上的朋友,向来随便惯了。”
新娘的脸一下羞红,悄悄抽回自己的手腕。这样一羞涩,更显娇美无限,明艳绝伦。
东侯逸看着她的侧影,不由得想起十六年前在琉璃海的岛屿上,平生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仙缘族公主的情景——
那时,他还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懵懂少年,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吸引,却看到了一幅这辈子永远无法忘记的画面:那个有着烟紫色长发的女子,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满面惊惶跪坐在浪涛包围的礁石上。她的脸色比岸边的细沙还要苍白,衣衫半褪,浑身都被潮水打得湿漉漉的,依然掩盖不住令人震惊的美貌。两条张开大口的青鱼,正在她脚下的水中游弋。
他几乎没有任何考虑,立即跳下冰冷的海水,用手中的空寻剑杀死了那两条大青鱼,将母女二人接上岸来。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抱起那女婴的时候,她红扑扑的小脸上绽放花朵般的笑容,朝他伸出一双粉嫩嫩的小手。刚才还哭得撕心裂肺,转眼就发出银铃般咯咯的笑声,一下子击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这孩子刚出生即遭遇磨难,将来必定命途多舛,或许需要一个有能力一生保护她的人。待她长大成人之后,便把她的终身交托给你,但愿你能够让她平安幸福。”
——这是那个仙缘族公主当初许诺把女儿嫁给他时说的话。他一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答应了别人的嘱托,就一定会牢牢记在心里,绝不会有半分敷衍。
想到这里,东侯逸欣慰地笑了。
“想不到,十六年一晃眼就过去。说起来,我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在你婴孩的时候。我一将你抱在手上,你就乖乖的不哭也不闹,很是可爱。后来,你娘亲还在你的肩上文了一朵铃兰花,说是保佑你一生平安。转眼间,你也长这么大了……”
他再一次打量已经成为自己新娘的女子,眼里盛满爱怜,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提起“铃兰花”,她的神情有片刻僵硬。
“我也知道,要你嫁给我是委屈了点。毕竟,我的年龄比你大了一倍有余,你就算不情愿,也是无可厚非。唉……如果不是为了挽回目前的局势,向伏魔岛显示我们与仙缘族联婚之意,本不应该这么仓促把你迎娶进门。”
他突然感慨着说出这几句话,却令玲珑的心里生起几分愧疚,垂首无言。
小桃识趣地退到一边,敛袖一礼:“领主,公主,请尽早安歇。婢子先行告退。”
坐在床边的人竟焦急地脱口而出:“不要!小桃……你别走。”
“公主……”
东侯逸宽厚一笑:“玲珑让你留下,就留下罢,正好可以服侍你们公主早点歇息。”
他转过头去,见那顶新娘的珠冠甚是沉重,几乎遮住她一半的脸庞,伸手替她除下,再理顺有些凌乱的烟紫色长发。好似想起什么,站起身来。
“看我差点忘了。在我们人间,凡是洞房花烛夜,所有的新婚夫妇都要喝这种东西——你权且当是一种程式,尝尝也好。”
走到案前,斟满一杯准备好的莲子茶,亲自递给她。“这是红枣莲子花生茶。据说,也是祝愿早生贵子、儿孙满堂的意思……”
纤美的手刚刚接过茶碗,忍不住抖了一下。看见他含笑期盼的眼神,也辨不出嘴里是什么滋味,几口抿个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她又听到熟悉的马嘶声,从门外一掠而过!
没有任何征兆,她的脸顿时煞白,张皇地站起身。
“出什么事了?”东侯逸如电的目光扫向门外。
“不……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头晕,想要睡一会儿……”她慌乱地搪塞,心头止不住砰砰直跳。
小桃机灵地接过话头,“公主,我先帮你更衣好不好?”
东侯逸只道她是过于羞怯和紧张,更不忍拂逆其意,端详一下玲珑的脸色: “嗯,时候是不早,你也该休息了。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人去拿。有事可以随时过来找我。”
说完,他真的一点也不停留,转身走出房间,带上大门。
房里的两人好久都不作声。
小桃不满地嘟起嘴巴:“公主,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你看看人家东侯领主,对你有多好!”
“我……要出去一下。小桃,你在这里等我。”
她已经顾不上解释,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新娘的吉服,急急奔入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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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雾苍茫而迷离。
玲珑一手挽起大红的裙裾,在幽静的小路上奔跑。好像总是可以听到前方有急促的马蹄声,还有隐约的嘶鸣。然而,每当她满怀希望地追上去,却只有一片乳白的轻雾,清冷的月华照着她孤单的身影……
她仍然不停地奔跑,锲而不舍地追寻……任由冰凉的露水打湿她的鞋袜,被带刺的荆棘勾破了华美的礼服,只为了那一点点渺茫到几近于无的希望。
她是想寻回些什么?还是在逃避什么?又有谁知道呢?或许她早已经迷失,迷失于某一个苍凉无际的夜晚……
寂静的松林,寂无人声。除了微乱的呼吸,还有某种异样的气氛,令她匆忙止步,恍然回首——第一眼就看到了月色下那匹高大俊逸的雪麟马!
绝不会看错的!
曾经有多少次,她与那个人同乘一匹马,在旷野上奔驰,在秋水河的源头徜徉……每一次回忆,都伴随着从天堂到地狱的煎熬。
——如今马还在,人却去了哪里?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生怕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伸手触摸那长而披拂的鬃毛。雪麟马仿佛也认得她的样子,长嘶一声,俯下头亲热地触碰她的衣角。
她终于相信这不是梦境,像是要发泄这么多天以来的悲酸,搂住马儿的脖子痛哭失声,泪珠滚落在雪白的长毛上……
不知过去多少时间,她听到一个优雅又冷漠的声音:
“原来公主也认得这匹马,是否认识这匹马从前的主人?”
飘渺的雾气中,现出一个布衣素袍的身影,清俊的眉目间,一双比夜色更加深沉的眼眸,半带探究,半含嘲讽,依然锐利十足。
她当然认得这个人,就是在酒宴上承认走失马匹的儒雅书生。低下头去,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
“只是……好像在哪里见过。请问是公子带来的坐骑吗?”
“这其实也不是晚生自己的坐骑,只不过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了,晚生才借来一用。”
那人故意斜睨着她,嘴角牵起一缕含义不明的微笑。
玲珑的眼泪又要忍耐不住,差点夺眶而出。
那书生凝目半晌,终于叹口气:
“人都死了,公主何必睹物思人,徒增伤感?既然这匹马与公主颇有渊源,晚生就做个顺水人情,把它送给公主好了。唉,自从它的主人逝去之后,这世上还有谁能配得上它的英姿?”
声音渐渐飘忽。当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眸,只有树影幢幢,月凉如水,早不见了书生的踪影……
如果不是伫立在面前的雪麟马,她几乎以为,这又是一场午夜时惊醒的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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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幕下,易逐尘独自穿过僻静的花园。忽然,他无声地停下脚步,退到花架的阴影里。
隔着几株茂密的金合欢,一个窈窕的身影匆匆而过。冷不防有人从廊柱后面闪出来,挡住她的去路。
“这么晚了,乔大小姐到后殿这里来做什么?该不是想去探望那个天茧人吧?”
不远处的长廊,就是关押日间那个年轻魔族的地方。拦住她的人,一身华贵的宝蓝绣金长袍,头戴紫金冠——不是别人,正是北灵山的领主北辰晖。
乔雪晨心中一惊,后退两步,有些失措:“我……只是出来随便走走。”
“哦?客人住的馆舍在前殿,这里是后殿。夜半三更,乔大小姐真是好兴致啊!不如由在下陪同一程……”他越说越靠近,一直逼到角落里。
“不!不用……我要回去了!”
她刚想转过身,惊慌地提起裙摆要走。北辰晖一手攥住她的手臂,拉进自己怀里。
“乔姑娘!在下倾慕姑娘的芳名已久,这几年不下数次请人到府上提亲,为何乔大小姐总是拒之门外?莫非在雪晨姑娘的心目中,北辰真的如此不堪,不配与姑娘共偕白首么?”
“北辰领主,你……不要这样。雪晨绝无怠慢之意,只是……尚有年迈的高堂要侍奉,惟愿床前尽孝,暂时不敢考虑终身大事。”
她羞得满面通红,竭力想挣脱被抓得生疼的手腕。
“全都是托词!既然无意于儿女私情,三年前,何必大张旗鼓地在西灵山上比武招亲,还要提出那么苛刻的条件,最终却不了了之,请问在下有哪一点不符合姑娘的要求?”
北辰晖眼里闪出讽刺的光,冷冷瞪视着她。
那是在三年前的初夏时节,西灵山的乔大小姐公开于西华楼上比武招亲,有多少江湖上的青年才俊蜂拥而至,趋之若鹜,却都被苛刻到近乎无望的条件当场吓走了大半:凡应征者,必先与西灵山的乔西领主过招;如果是灵剑之盟的领主,排名必须在第六位的“空离剑”之上!
当时的江湖上,可谓一片哗然。由于这两条基本上不可能达到的要求,热闹了十几天的比武招亲,最后还是偃旗息鼓,无果而终。只有很少人知道:排名第四的“空绝剑”主人北辰晖也曾经上门提亲,仍然被婉言拒绝。这件事一直是插在北灵山领主心头的倒刺,久久不能释怀。
乔雪晨更加窘迫,脸上布满红云,不知如何回答。
却听见北辰晖极慢的、冷锐无比的声音:
“几年来,在下对雪晨姑娘如此有诚意,姑娘总是视而不见,不为所动,也只道乔大小姐心气高傲,看不上我们这些使刀弄剑的粗人……哼,别以为没有人瞧见——今日在宴席上,一向端庄持重、人人称道、守身如玉的乔姑娘,一见那个魔族的妖人就为之失态,大有怜悯之心,更兼簧夜至此,到底有何用意?”一面说着,恶狠狠地贴上去,搂住她娇弱的身躯。
“北辰领主,你可不能胡说!你……误会了,先放开我!”
雪晨急了,既要辩解,又想挣开他的怀抱,反弄得气喘吁吁,花枝轻颤,胸口不断起伏。北辰晖将她搂在手臂间,触摸到薄薄的衫裙下温软滑腻的肌肤,眼前是她吐气如兰、带着微喘的呼吸,不禁心旌摇荡,再也按捺不住,低头吻在盈盈的樱唇上。
“唔……别……”流泻而出的□□,令人越发不可收拾。
北辰晖的手臂箍得更紧,肆意亲吻,另一只手却在她身上到处游走,试图探索更隐秘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