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三章 夜奔（二）（1 / 1）
一声轻微的咳嗽。花架斑驳的阴影里，走出一个淡淡的身影。
“咳！如此良宵吉日，两位如此有兴致，是在这里赏花观景么？”
北辰晖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一时大意，连近在身旁有人都未曾察觉。雪晨趁机用力推开他，退开几步，心头仍在扑扑直跳。
“原来是易公子！看来，今晚的后殿真不是一般的热闹，易公子想必也是个风雅之人，莫非也来这里赏花？”
北辰晖实在有些恼羞成怒，咬牙切齿说道，恨不得把对面的人一脚踹翻在地！不早不晚，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打断，是男人都要发狂。
易逐尘只装若无其事，笑着回答：“晚生哪有这份闲心？只是养的小狐狸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才趁着月色出来寻找。两位有无看见那小家伙？”
见无人搭理，又眯起眼睛加上一句：“月下赏花，原本是极有情趣的事情，若是两情相悦，更添旖旎。虽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要是太过性急，未免不够怜香惜玉，让大家都扫了兴致。北辰领主，晚生说得可对？”
北辰晖的脸色愈发难堪，冷哼一声：“两位尽管散步的散步，要找小狐狸的只管去找——恕不奉陪，告辞了！”
再也不看任何人一眼，拂袖而去。
乔雪晨局促地站在花阴下，只觉万分尴尬，嗫嚅了半天：“易公子，我……我真的只是出来走走，绝对没有……”
“乔大小姐要去哪里，想做些什么，这都是姑娘自己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晚生也是路过，顺便过来打声招呼。再提醒乔姑娘一句，此处乃是非之地，行动还是尽量谨慎点为好。”
易逐尘含意深长地截住她，闪亮的明眸，仿佛能看到她的心里去。
“其实，不是……”
她再次羞得面红耳赤，脚下不自觉往后退，一不小心踩在湿滑的台阶上，全身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
不等惊呼出口，眼前人影微动，易逐尘已经掠到身旁，一手扶住她的腰肢。仅仅停留极短的时间，待她站稳脚步，翩然退开，依旧立在树影里。
这一进一退，竟是浑然无迹，飘逸出尘！
乔雪晨的心头没由来一跳，怔怔瞧着他，脱口问出：“易公子！我们从前是否……曾经见过面？”
“没有。”他干脆利落地回答，“在夺翠楼之前，在下和姑娘素昧平生，也没有任何关系。”
“哦……可是我，的确是见过那只小狐狸，与它的主人也算是……有一面之缘。”她的脸猛然热得发烫，似乎回想起某些不欲为人知的往事。
易逐尘的面部藏在暗影中，根本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那么乔姑娘认识的，一定是它从前的主人。晚生早就说过，这只小狐狸，前几天才在路上捡到，从来不清楚它的来历。”
他的声音忽然充满诱惑和暗示：“这小家伙，或许正去寻找它的旧主人，也未可知……乔姑娘要不要也去瞧瞧？晚生且先到别处找找。”
微微一躬身，潇洒的背影隐入雾色中。
乔雪晨呆立半晌，轻咬贝齿，把心一横，举步跨进长廊，顺着花架一路走去。
××××
长廊曲折而幽深，尽头是一座乱石堆砌的假山。
山洞里正摆着那座宽大的铁笼，洞口上方高高悬挂着黄铜镀面的玄光镜，耀眼的光柱恰好罩住整个洞口。加上四面八方、高高低低安放在树梢、山石上的几十盏火把和灯笼，更把方圆数十丈内照得明如白昼，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十来个腰佩刀剑的武士不停地四处巡视。
远处，有四五名东灵山守卫兵打扮的大汉抬着大桌酒席过来，隔远便招呼：
“东侯领主体恤各位守夜辛苦，特意请大伙儿喝杯喜酒！”
那十来个武士俱是大喜，欣然围上前。彻夜轮岗本就无聊，何况在大多数人都纵情尽兴的夜晚，偏被调到这偏僻的地方守卫，任谁都会有怨气。
“东侯领主恁的客气，这个时候还惦记着咱们弟兄！”
“……就吃几杯水酒的功夫，反正也不怕那个魔人逃出去。”
十几个人欢欢喜喜聚在一处，就着树下的灯光尽情吃喝，谁也无暇顾及山洞附近的情形。
乔雪晨躲在老远的石柱旁，趁机从假山后面绕过去，悄悄接近了那个大铁笼。
笼子里照得明晃晃一片，那个白色的人影正抱膝坐在角落里，把头深深地藏在手臂间，没有半点动静。
“你……还好吗？觉得怎么样？”
她尽量靠近粗大的围栏，朝里面小声探问。
隔了好一会儿，笼里的人稍微动一下，茫然抬起头，面无表情望着她。
被他这样一看，乔雪晨倒有些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是来看看你，也没有……别的意思。”
灯光映衬下，那人黑亮的眼眸竟泛起奇异的蓝紫色，沉默片时，却把头扭向别处，低低道：
“你为什么要来看我？这里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趁他们没发现，快走吧。”
他英挺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承受不住强光的亮度，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
雪晨的心忽地抽紧了，鼓起勇气说道：“我就是想来问问，那一年，在相思湖畔遇到的，到底是不是你？那个曾经在午夜踏雪而来，只为了捎来一张泥金红笺的人，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从此却一去不复返……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难道他当初说的全都是在骗我？”
她的眼神那样迫切，甚至带着无比期待，等待他的回答。
那白色的人影痛苦地摇摇头，闭上眼睛，无动于衷道：“他并不是存心欺骗你……那个人之所以从此没回来，只因为他知道……以他的身份，你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结果，何必耽误你下半生的幸福？”
“就连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他也可以不在乎吗？他的心真的是铁石做的？一点儿也不顾惜那些快乐的时光……”
她再也克制不住激动起来，只觉得那么绝望，仿佛长久以来的守候，不过是一场空，都敌不过重遇时那一抹冷漠的目光。
铁笼里的人也有些焦躁，一面喘着气，急迫地说：“你先别这样！当心让别人听到……你要是真的想帮我，就把我放出来。”
雪晨忙问：“我该怎么帮你？”
“到山顶上去，想办法把那面玄光镜取下……”
猛然听到另一头的武士大喝一声：
“什么人？滚出来！”
两人心头一震，却见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狐兽倏的蹿出，向山洞奔来。
几名武士齐声大喊：“又是这只小畜生！八成是只狐狸精，快抓住它！”
雪晨赶紧躲到山石后面。
那小狐狸一跃跳进铁笼里，挨着里面的人蹭了又蹭。
“魅影，你怎么又来了？快回去吧，别让他们抓住你！”他伸出手触摸温软的皮毛，满脸都是伤感。
眼见有两名武士朝这边追来，那小家伙一个旋身，噌的翻上洞顶，竟是直奔那面玄光镜！
树底下的守卫们全都被惊动了，纷纷提起刀剑冲上，大声呐喊：
“当心这小狐狸捣鬼，不能让它靠近那面镜子！”
“快放暗器，把它打下来——”
一阵噼噼啪啪的铁链子、飞蝗石、袖箭等等暗器朝着洞顶飞去。偏偏这小狐兽机灵之极，闪电般的身影东跳西窜，三两下就躲过攻击，跃到玄光镜上方。
它张开尖利的牙齿想去咬那镜子，可惜镜面实在太过坚硬光滑，任凭它怎样啃咬，都无法撼动分毫。
一支锋利的袖箭嗖的钉在石头上，只差几寸就会射穿它的脑袋。但它仍然没有退却，继续用爪子去抓那面铜镜。
笼子里的人不禁大急，低吼一声，竟然不顾玄光照射，飞身而起，试图撞开头顶的铁栏。
七八名武士高声呼喝：“这天茧人要逃出来了！阻住他——”
叱喝声中，七八柄长刀也同时伸进铁笼，全部招呼到他身上。
躲在假山上的乔雪晨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到旁边堆砌的碎石，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掀起一块大石就往洞顶上砸。
山上的石块本就堆得松动，这样一翻起，立即带动大大小小的碎石哗啦啦直往下滚，连同放置玄光镜的大石也被砸落。那镜子哐当一下，便直直朝地下坠。
恰在此时，一缕尖锐无比的劲风刮过——“嗤”“嗤”“嗤”连串疾响，几十盏挂在树上的火把和灯笼同时熄灭。玄光镜“当”的一声，竟被不知什么物事击成千万片，散落在山石上。
眼前顿时漆黑一团。
企图去阻止那天茧人的七八名武士明明就要击中目标，蓦然面前一花，一股浑厚的罡气横扫回来，全身如遭电击，手里的兵器全部震落地上。
贯穿耳膜的长啸声！白色的人影已然冲天飞起，宛如久困藩篱的凤鸟终于一飞冲霄，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羁绊住他。
伏在山上的乔雪晨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没料到那些碎石滚落之后，自己脚下的山石也开始陷落，一个没站稳，惊叫声中，犹如断线风筝一样从半山跌下——
说时迟，那时快。那白影袖袍略展，在半空中横掠数丈，一伸手接住了她，稳稳当当落在树梢上。
苍银的长发在月色下如同镀了一层霜色，清冷的目光锐气逼人。
“你们还有谁要上来？”
十几名守卫早吓得呆若木鸡，哪有人敢随便乱动！
“哼，还不去报告你们的主子？叫你们的领主大人尽管来找我！”
白色的衣衫迎风一拂，已抱着乔雪晨飞出廊外。更有一只小狐兽紧跟在后面，纵跃如飞。
四下里方才响起刺耳的示警声，在东君殿上空久久回荡。
*****
整个东灵山顶都被惊动了，到处人影晃荡，灯火通明。
尤其是前殿聚集的人最多，人声嘈杂中，一道轻捷的白影掠过屋顶，淡得犹如一缕轻烟。蓦地有人怒喝：
“还想跑？给我下来吧！”
一左一右两溜乌光朝着屋顶飞去，带着锐急的风声，竟是两排寒光闪烁的铁枪头！
那白影去势略缓，一个旋身，流布的罡气卷起两溜乌光，尽数倒飞回去，飕飕射向四面八方。人也因此停下步伐，飘然立在屋脊上。
大殿下方早聚满闻讯而来的宾客和各方领主，包括易逐尘也站在屋檐下，袖手观望。人群的正中间，是神色严峻的东侯逸，目光炯炯，一语不发。
适才发射的，乃是东灵山守卫长最引以为傲的铁枪围阵“飞羽困龙”，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化解，脸色早已沉得像锅底，满眼俱是怒火。
白影在瓦面上一掠立定，袖摆临风。众人这时才看清楚，在他的右手上，原来还挟制着一个美丽张惶的女子！
西灵山的领主一步跨出来，挺剑出鞘，“大胆妖人！放下我姐姐！”
二话不说，剑光挟着红影一闪，飞上屋脊，剑势像漫天光影一样罩下。
站在地面的人当然都认出，这一身白衣的年轻人正是今日刚刚捕获的天茧人。虽然不知他用什么方法逃出囚笼，然而在这戒备森严的东灵山上，更兼有众多高手和领主在场，谅必也是困兽犹斗，终究逃不出去。因而绝大多数人并不怎么担心，只是笃定地观望事态发展。
月光下，但见一红一白两道人影疾扑直落，迅捷如飞鸟。几个照面一过，所有人却越看越心惊！
西灵山领主乔西，虽说是八大灵山中唯一的女性，但凡在江湖上混的人，绝不会不知道：排名第六位的空离剑向以招式凌厉，而又空灵无迹著称，论到剑法上的造诣和威力，就连排名第五位的夏灵山领主，也不得不避让三分。此时，因为顾忌自己的亲姐姐尚在敌方手里，出手已有所收敛，仍然攻击力十足，杀气惊人。
反观那天茧人，一只手臂还要挟住乔雪晨，脚下腾挪躲闪，进退自如，居然丝毫不乱，一转眼便过了十几招。
以西灵山领主的实力，能够徒手接其十招以上，已算江湖上顶级的好手；何况这年轻魔人显然还未全力施展开拳脚，举手之间防御得滴水不漏，游刃有余，俨然一派名门高手的风范。伏魔岛六巨头的厉害，众人均有所闻，甚而有过亲身体会，可万万料不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天茧人也有如此功力，足以匹敌灵剑谱上排名前十位的八大灵山领主。料想若不是他未出茧即被辛无间等人意外发现，或许数位领主加起来也难以将其擒获。
乔西一轮急攻之下无法得手，早就不耐烦。两相交错之中，回身一掠，剑鸣嗡响，裹挟快逾星火之势当胸直刺，霎时风声瑟瑟，满目萧然——
这一招，已经用上了西灵山的绝技之一“西风残照”，明显是痛下杀手之意。
观看的人群中，不少人就等着看那天茧人横尸五步，血溅当场！
攻势刚刚展开，冷不防面前的白影微一错步，搂住乔雪晨的右臂有些许松开。乔西正想伸手把姐姐拉过来，第一眼却见雪晨满面惶急，流露哀求之色，樱唇里低低吐出几个字：
“乔西，不要……”
她一下愣住，剑势放缓，眼睁睁看着那白衣人带着雪晨跃后几步，轻松避开灵剑的攻击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