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跳珠白雨,尽是离人眼中血(1 / 1)
睁开眼睛,习惯性的去抓身边人的手,却住了个空。
思绪慢慢恢复清明,昊渊睁开眼睛,她的人不在,气息俨然。
心中忽然有莫名的不安,那么浓烈的把他包围,他觉得心跳得像要出来,他扬声高叫:“来人,快来人。”
小碎步轻快的跑进来,却是小天,看见他醒来,十分欣喜:“爷,你醒了。”
他吃力地坐起身来:“明心呢?”。
走上一步,小天扶他靠在软塌上:“明心姑娘出去了,这是给爷的信。”
他急急地打开,手有些发抖,居然扯破了一个角,小天帮忙拿着。
是她自制的梅花笺,一贯的清秀工整的蝇头小楷,写了不多,只得半页。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自古亦然,然去岁中原水患,不致成灾,夤夜思量此事,疑惑重重。
在京十余日,探访患者数百,医者数十,谜团渐次解开,帝都大疫,必为水祸,故此向陛下申请调动兵丁数百,向上溯河水之源。
河流饮水为城之根本,此祸不除,帝都永无宁日,不为帝王分忧,但求为百姓解惑尔,路途虽遥,幸喜道路平坦,半月即可归来,勿念。
妾身走后,君当保重,天长地远,心自牵念。
一目十行的看完,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走了,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有着非常非常不祥的预感。
他抿紧削薄的唇角,蹙紧双眉,冷冰冰的说:“叫金甲营统领过来。”
一路向着西北的方向,沿着湟水上溯。
湟水沿路城市颇多,启封,维姚,易阳,三江------林林总总不下数十,瘟疫却只在帝都永安,在马车中打开一卷地图,就这车帘透出的微光,明心凑上去,细细的研看。
瘟疫源头必在永安河分流出来的一段河道内,此去不远,道路却是颇为崎岖。
她目力本弱,平生又最是不辨方向,地图虽然明晰,却比读上十卷八卷的书本还累,细细研究着沿路的地形,明心敲了敲板壁。
一名高大男子迅速策马过来,听她吩咐。
明心告诉他行进路线,却不是去维姚的官道,而是在前方的三岔路口北行,入了苍莽的丛林。
车厢里宽敞舒适,设着厚厚的锦褥,一条长桌上有茶壶,随着形状抠的槽子,马车行进也不会掉下来,斟一杯茶水,明心喝了一口,慢慢的出神。
若非判断失误,帝都的瘟疫,必是传说中的“畜乱”。
是上古的一种咒术,非常残忍的法子,属于禁止之列,用得不多,唯一有记载的一次是千年之前的“牧野之战”,却也只是传说。
要在林野遮蔽,不见日光处动用人力,挖一个巨大深坑,坑壁用糯米汁混合黄土,抹得如铁坚硬,然后用密药熬制汤汁,倒入坑中,唤作“化生池”。
再取红狐九十九尾,黄羊九十九头,白鸡九十九只,黑狗九十九条,青驴九十九匹,皆在活着时候剥下毛皮,肉身推入坑中,此为暗合“六畜”之术,另外一畜,却是人了。
身怀六甲的妇人,亦是九十九,剖腹取胎,血淋淋的扔下去。
未及成型的孩子,血肉模糊的一团,前生不知带了什么心愿,欢天喜地的来投胎,却未及哭上一声,就混在牲畜群里,一同堕落。
化生化生,化尽三生,再不得超生。
传说中,这咒术残忍激烈,也是因为混合了众多怨念之故,未及转生成人的强烈的怨恨,母亲失去孩子的绝望,搅混在一起,悲伤几可摧天。
再把林林总总的皮毛,连缀在一起,细心的蒙了这淋漓的血池,不叫它见一丝天光,与无声无息处,悄然腐烂,蚀骨化灰,如此,又是九十九日。
咒术完成,掀开皮毛,只见一池的腐肉残骨,全部都是化得干干净净,池中一汪碧水,盈盈如玉,清澈见底,返璞归真。
却是最厉害的毒,随波逐流,流毒四方,能够于无声无息处取人性命,只做是病,却是野心,死的浑浑噩噩,糊里糊涂。
这样想着,明心的神色更为凝重,能作此计划,必定是筹划已久的阴谋。
会是谁呢?又有什么目的呢?
一路走下去,路终于到头了,树木渐渐增多,终于密集起来,莽莽的一片林,黑黝黝的,如立体的陷阱。
入了林地,明心就觉得有什么不对。
树林里面古木参天,遮天蔽日,树上缠缠绕绕的藤条,如同碧绿的蛇,吐着信子向上方蜿蜒,地上是重重的枝叶,腐烂成泥,有一股甜辣的气味,随处可见艳丽的花朵,在不见日光的阴暗角落里招摇,味道浓郁,却是有毒的。
他们带了解毒的药品,都噙在嘴里,这一支小小的军队小心地在林地里行进,明心走在最前面,一行走一行看天,小心的计算方位。
化生池属水性,六畜属土性,这样算来,投毒的地点,该是建立在水土的延伸点上,恰是火的方位。
跟着罗盘的指引走过去,前方的路却给堵死了,拨开重重的枯枝,却不见流水,计算好的位置上,只有一棵老树,巨大的树木,树围足足有几人合抱那么粗,树上有斑驳的伤口,一只小小的猴子探头出来,好奇的看他们一眼。
是非常非常阴暗的角落,日光从古木的缝隙中透射进来,零星的光柱贯穿下来,如一口深陷的井,他们就是井底的蛙。
四方的林木重重,黝黑一片,仔细看去,却是有如流动的水纹,一重重一叠叠,错落有致,相生相克,是有规律的。
明心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必定有高人在这个林子里催动了五行阵法,瞬时间移动了五行方位,无声无息的,他们被困住了。
这二百多条人命还算小事,水源不净,帝都永无宁日啊,这样想着,凝定一下心神,明心举足,向东方奔去。
东西南北中,金木水火土。
五道门路,五行之中,四个生门,一个死门。
东方恰是死门,明心却带着大家奔了过去。
却是死中求生。
大凡人之心思,皆是一心求生,总是不肯轻易涉足死门,但是事实上,瞬时移位的五行阵中受生客变化所限,四个生门中必有一个死门,真正的死门,反是最安全的了。
就在此时,听闻一声长笑,飘飘荡荡的,在远方,又分明在耳畔,是柔媚入骨的:“明心姑娘,别来无恙?”
拨云见日,豁然开朗,林中赫然是一片白地。
地上绿草如盖,重重叠叠的立了数百人,皆是赤着双足,足上系着金玲,□□着臂膀,不似中原人士,却是西域风情。
当中的四人抬了一只竹椅,椅上坐了一人,穿了白纱衣,飘飘荡荡的,五官眉眼,皆是淡淡的,细细的,一只手轻轻的捧着胸口,却又有说不出来的风流蕴藉,虽是男子,却是妩媚的。
明心也微微笑了,微微颔首致意。
是除夕夜与她共过一餐的男子,不知为何想要杀她,却被她的五行花木阵阻了,如今又再见了,不知是吉是凶。
心中一寒,却只是淡淡一笑:“夜吟公子别来无恙?”
夜吟楚却看着她的白发,吃了一惊,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来,面上的颜色急剧变化着,却终于只是挑挑眉:“怎样,比之你的五行花木阵如何?”面上还是懒懒的,眼中却是一抹挑衅的神色。
明心神色如常,还是淡淡的:“公子高人,小女子甘拜下风了。”
夜吟楚还是软绵绵的:“这个不算什么,毕竟没有困助你,最叫我快意的就是那个化生池了——你,一辈子都做不出来那个东西吧。”
明心的眼神微微一凛,直视着夜吟楚:“公子费尽心思,残害生灵,草菅人命,莫非就是与我比试高低么?”
“是,也不是。”夜吟楚微微笑了起来,笑得宛如春风吹落的一地落花:“我还要你。”
明心的眼神蓦然暗淡,微微沉吟,点头答应:“还请容我治理河水。”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那口气,竟是悲壮的。
夜吟楚看着她,看了很久,想要说什么话,却终于没有出口,良久,点了一下头。
永安河的上游,发端于湟水,在此处穿林而过,往下漫流,直入帝都。
化生池上,开了一条细细的渠,把毒水引进河流,此是池里已经干涸,壁上有几圈白色的水渍,池子与水渠周围方圆三里,只有黄土,寸草不生,一片死寂,
明心和夜吟楚一起站在岸边,看士兵们筑堤。
明心的人不多,夜吟楚也叫了自己的人帮忙,两拨人马,服色虽是不同,却也合作的有条不紊,工作的很快。
是个大工程,净化水源除了要往河水里面大量泼洒药品,中和毒剂之外,还要修建净水坝,滤干净水中的杂质。
每一组净水坝共有三条,相互之间分隔开五米,十米开外,是下一组水坝。
皆是大石砌就的空心墙围,一条里面杂以碎石,一条里面杂以细沙,一条里面杂以木炭,水从上游流下,一重重的滤过,逐步变得清澈,但是此次水源着实污染严重,按照这个样子来看,竟是需要十几组。
幸好人多,永安河水流不急,岸上多的是石头树木,铸造起来也是很快。
其时□□已暖,衣衫渐渐单薄,站在水边,眺望两岸,远远近近都是浓郁欲滴的绿色,几只鸟儿婉转林间,翩飞嬉闹,啁啾鸣叫,倒是大好的□□呢。
明心看着前面,心却飘向了远方,不知不觉,出门已是二十余日,这么想来,帝都的祸源应该已经消弭,病人也已经复苏,一切都该好了吧。
那么他呢?醒来后看不见她,他会是怎么一副样子的呢?
心头疼痛,宛如大石沉重的一击,明心攥紧了袖中的玉箫。
又要离别了么?
自从别后忆相逢,聚少离多,此恨无穷。
是那么绝望的离别,如同沉重的巨石,自从相爱的那一天开始,就无时无刻不是悬挂在他们的头顶,摇摇欲坠。
当爱情掺杂了太多的东西,就连厮守也成了奢望,那些命定的恩仇,宛如手心里生命绞缠的丝线,丝丝缕缕,断断续续,牵牵念念,一忽是绞结他们的锁,一忽是分割他们的剪,搅在一股,却是梦绕魂牵的那一条相思线。
宿命是什么?轮回是什么?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那些纠结在一起的感情,七窍九连环,谁的手脚,能够把它解开?谁的利剑,能够把它斩断。
这人哪,活了一世,最难明了的,就是自己的心呐。
那么多那么多的外力,绞结在一起,蒙蔽了你的眼睛,那么多那么多的责任,集合在一起,压弯了你的肩头,那么多那么多的感情,搅混在一起,让你没有办法看分明。
终于明了了,又一重大浪打来,我无能为力,只好随波逐流。
点头答应的时刻,我的心在滴血,这帝都的百姓,是你的责任,就是我的,可是我来了,遇见宿命的敌人,此去经年,是否可能重见啊?
当岁月的风烟漠漠流过,我红颜白头,你霜华如旧,记忆中最深刻的,却只是重逢时那一笑,冲淡了几千几百载的孤独与空寂,只留下心头暖暖的一痕,在无数个静夜无眠的时候温暖我的心。
所以,请你不要怨我。
离别不是永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虽不在你身边,心魂却必会夜夜飞渡了万里的关山,千里的荒漠,看你沉睡的容颜。
你是我的爱人,是我今生今世用生命去爱着的男子,那相逢的一幕一幕,如同浮沉往事烟华过眼,却是我记忆里最最执著的守候。
请你,记得我。
人的一生啊,总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执念,明明知道不可以,也要向着那个方向去努力,比如我的百姓,你的江山。
我不是圣人,你也不是,我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心。
所以还是自私的。
哪里有那么无私的人啊,不要说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化身千万亿做宝相万千入人间六道拯救世人;不要说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那样做,只是因为想做呀。
看湟水滔滔生民涂炭百姓辗转于老天的淫威之下,看瘟疫横生死尸枕藉生民呼号于病魔肆虐之中,这江山,何时是真正的和乐,真正的太平,真正的清平世界呀。
万民的苦,是我的苦,也是你的。
我们只是为的自己的心,一颗怜悯的心,磕磕绊绊的一路求索,你风霜罩面,我白发红颜,却终于在这崎岖旅途中找到了彼此,那轮回的彼岸,有无数的十字路口,交相缠绕,错落曲折,你早一步,我只看得见你英挺的背影,我早一步,你只嗅得到我身上的花香。
却终于没有错过,没有差那一步,我们遇见了。
我们爱过,也恨过,相守过,也离别过,这短短的人生的际遇里,我们互相拥有着彼此,这无涯的荒漠里,我们的苦乐华年无比绚烂。
难道,不是幸运的么?
人生得一知心爱人,何其难哉?得一爱人又能够相携上路,何其难哉?
是爱人,亦是知己,是彼此之间的吸引,亦是心灵上的契合,我们的爱,原本就是大的,要守候这样大的爱,原本,就要付出很多很多的东西。
我们得到了,就该庆幸了。
哪怕是从此以往,再见无期,亦是不负我们此生了,因为我们的过往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好,那么多那么多的珍惜,宛如颗颗念珠,一粒一粒,穿成华年,供我在午后焚香跌坐,过完逝去的时光。
人世间,最不可靠的东西,就是永恒,请你记得,我也记得。
高山流水,广陵绝响,山长水远,再见无期。
两滴清泪,晶莹的挂在长长的睫毛上,一点一点,凝结成珠,潸然落下。
面颊晶莹,人如美玉。
妩媚男子的手指,轻轻抬起在半空中,迎着日光,是洁白而纤长的,却只是掠了掠她鬓边的白发,就放下了。
夜幕四合,乌云四起,蹄声得得,宛如急雨。
昊渊策马,奔在队伍的最前头。
马是快马,日行一千,夜走八百,却还是一径的拿鞭子抽着,跑得口吐白沫,满身血汗,忽然间一滞,倒在地上,竟然死了。
马上的人猝不及防,直直地向前抢去,左右一见之下,都大为惊愕,抢上前去就要救援。
昊渊只是轻轻一个回旋,在半空中飘转了身子,落在后面的一匹备用良驹上。
他的病还没有完全康复,脸色灰败,身材瘦弱,眼窝是青黑的,这样一折腾,又咳嗽了好几声,却不管不顾的,一个劲的往前奔。
这速度,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两千金甲精兵,因为驻在城外,虽也沾染瘟疫,却控制及时,如今剩下的尚有一千六百左右,一千人协同御林军防守帝都,剩下的,都被昊渊带来了。
这是他们经历过得最艰苦的行军,不眠不休,饿了,就在马上啃几口干粮,渴了,就灌几口凉水,大腿在马鞍上磨成茧子,胯骨酸疼酸疼的,主子却还在一个劲的往前赶。
虽然疲累,却没有怨怒,因为,他们要救的人,是全城的恩人。
小天紧紧跟在昊渊后面,看他这个样子,心中有点担心,他催马上前,刚想劝昊渊好好休息一下,前方却尘土飞扬。
对视一眼,双双勒住马缰,两匹宝马良驹乍然受到大力,口鼻疼痛,不得前行,“咴——”一声长嘶,蹄子扬起半天高,人立起来。
尘土飞扬里,一骑如流星赶月,飞奔而来,认得是派出去的前哨,马前五步滚落尘埃,跪下禀报:“离王殿下,前方遇见了明心姑娘带出去的士兵,正在赶过来呢。”,语声急促,气喘吁吁,显然十分激动。
话音尚未落地,千里良驹如腾云驾雾一般,从头顶上飞驰而过,落了满身的灰。
不过一刻功夫,前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不”——,声震天宇。
无尽的苍凉,无尽的悲伤,无尽的绝望,让人肝肠寸断,几只宿鸟惊飞在天,盘旋几圈,呀呀叫了几声,凄凉落地。
一点什么湿湿的,落在唇边,舔一舔,涩涩的,是泪么?
却越落越多,一滴滴,一丝丝,一线线,是雨。
雨来得不急,却持续着增大,很快就流成了河,暮春的雨,本是催生生命的,只是为何这般的凉呢?凉到心底。
终于晚了么?
对手是那么狡猾而残忍的敌人,缠了他五年,整整五年。
他知道是越支国的王子,唤作夜吟楚,据说是十分美丽的,却从未谋面,那妩媚而阴沉的男子,如同一只斑驳的花蛇,于无声无息处,悄然吐信,给他一口,细细的齿痕,灌注了毒液,都是暗伤。
五年前适逢黄水泛滥,偏偏此时越至犯边,他仓促出兵,对方却虚晃一枪,走了,搭上明心爹爹道伦先生的一条性命。
在朝廷中培植了太师钱启作为势力,处处与昊渊作对,让他心力交瘁,每一日都如履薄冰。
然后大肆犯边,暗杀军中元帅,调虎离山,诱他离京,却回马一枪,暗杀朝中大员,散播瘟毒,帝都险些沦落。
终于虏了他的明心,再不回头。
一桩桩一件件,前后勾联,终于浮出水面,是如此周密的计划,并非天衣,堪称无缝。
亦是智计无双的男子,只是躲在暗处,阴谋诡计,一条条设下伏笔,聚拢来,是一张无形的网,一点点,掳了他的心,他的明心。
昊渊咬碎了银牙,那人是他前进路上的陷阱,却宛似宿命的仇敌,有着毫无来由的恨意,恨到刻骨铭心。
却是为什么呢?
为了国土之争么?
昊渊站在雨里,呆呆得看着前方,不知在想着什么。唇边,有鲜艳的一抹红。
一抹鲜艳的红,被雨水冲刷着,却越来越清晰,流成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