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青丝为君苍(1 / 1)
秋去冬来,又是一个春日。
一个不太平的春日。
从四季如春的燕岐山麓一路北行,气候都没有变化,过了秦岭,就觉得有些冷意,待到过了湟水,将近帝都,天气虽已回暖,却是穿着薄棉衫的天气。
一路上都听人议论帝都的瘟疫,明心只觉得心如急箭,恨不得马上就飞了去。
雇车北上,听说去帝都,虽然给了大价钱,依旧没有人愿意去,那座城市,似乎已经成为一座死城,只要提起来,就是不祥。
终于找到一挂驴车,破旧不堪的,老驴破车,一步一颠,颠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却也只肯把她送到离城三十里。
下了车,明心捶了捶肩膀,老车夫又在第三十一次游说她不要进城,她只是笑笑,坚定地摇头。
蹄声得得,渐渐远去,明心提着个小小的包袱,向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一片荒凉。
帝都郊外,柳絮飞扬,春花烂漫,春草茵茵,春光大好,春日的晴空上,也开始飘飞了纸鸢。
却是素白的,伶仃的,如同一抹幽魂,荡荡的去了天边,凄凉无限。
明心的心情更加沉重。
却是帝都旧俗,过世七朝,家人以素绢裱糊纸鸢,放飞后以白酒祭奠,百尺长绳利剪截断,剪断纠缠之意,自此后,就是天人永隔,再见无期。
今年的纸鸢,分外的多呀,立在城郊的碧草上,青衫女子微微侧头,看着远方渐渐消逝无踪的白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天上只得一个,地上却横七竖八,步步惊心,纸鸢斑驳里,分明看见一层一层的土丘,重重叠叠,是坟。
尚未长出萋萋的芳草,坟前有白纸的幡,一穗一穗,几场春雨撕扯得支离破碎,却还是飘摇着,分外的凄凉。
坟上黄土未干,地下尸骨未寒。
耳畔寂静得可怕,来来往往不见人踪,远远看着帝都的高大青砖城墙,荒凉死寂,真的是死城了么?
从来都是这样,天灾下来,就是人祸,水患过后,就是瘟疫,中原的百姓苦啊,老天不与人留路。
心情也蓦地沉重,那么,他呢?
他也在帝都呵,会不会有事情呢?
昊渊病得很重。
初时只是干咳,发烧,太医来看过,只说是伤寒,开了几种滋补的膳食,又开了一堆的草药,一起在厨房里面熬。
食物的香气纠缠着药的苦味,终于败下阵来,植物的根呀,茎呀,叶呀,花呀,果呀,混沌的熬在一起,苦涩的味道直呛人的鼻子,黑乎乎的一盏汤汁,端上来,看着就苦。
昊渊却全然不顾的,看都不看一眼,端起来就喝,倒是小天,一个人在旁边咧一咧嘴,打冷战。
爷真狠得下心。
天子来过好几回,只是看着昊渊叹气,也不说什么。亲王臣子,各部大人也都来探望,宫中的太医更是几乎天天来,每个人来了都劝昊渊休息,可是他坚执不肯。
执拗的过分。
只说是家大业大,国家大了,事就多。
徭役,粮米,赋税,水旱,天灾,人祸,告状,求情------三年一次的大举之日也就要开始了,今年恰是春闱。
歇得下么?歇得下,虽说国事繁杂,可是朝中官员过百,其中不乏精明强干者,昊渊却非要事必躬亲。
就有人在背后议论,说他大权独揽,图谋不轨!
类似的话早就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天子却挥挥手,付之一笑,该怎么信任他还怎么信任他。
也有人纳闷,揽权的话何必用这么笨的法子,离王智计无双,去了一趟启封,难不成是脑子淹坏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说的人多了,昊渊也不在乎,只是批阅文书,吃药,吃药,批阅文书。
其实他什么都没想过,只是想找点事情做,不做事情的话,会有另一种情绪满满的占据着他的心间,他会很难过,很难过。
其实大家都大惊小怪了,昊渊一直都是这么忙的,只不过,原来的他,好像比较坚强——不,是麻木。
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么?
就这么着,小天眼睁睁的看着他的主子日渐憔悴,日渐苍白,日渐消瘦,终于有一日,倒在桌子上,昏厥了。
满案的文书如山,轰然崩塌,滚落尘埃,修长的手指攥着一只朱笔,在紫檀的几案上描了一抹红,宛如鲜血。
仓唯把爷抱到床榻上,回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小天困惑了。
木头人一样的仓唯,居然会流眼泪?
爷病得好重。
然而就在此时,京中也倒了一堆的人。
太医来了无数次,只能看着昊渊叹气,好几个人在一起斟酌,一斟酌就是半天,开一些四平八稳的方子,留下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战战兢兢的走了。
病势终于明了,这不是普通的伤寒,却是一场瘟疫,前所未有的瘟疫,席卷了帝都,刚刚崭露头角,就已经势不可挡。
瘟疫初起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人们多大的注意,反正是春天了,春天本就是百病复苏的季节,再说了,寻常人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挺一挺,就过去了。
咳嗽着,发烧着,照常衣食起居,劳作钻营,伛偻着身子,在街上,在市上,掏心扒肝的咳嗽。
喝几次甘草汤,就作没事。
可是咳嗽的越来越多,一家有了一个,很快就咳声一片,空洞而急促,撕心裂肺。
终于觉出不对头来,最初生病的人已经躺到了,一家里躺倒一个,很快就躺倒一片,一家里幸存的人,不超过一个。
如疾风过草。
干咳十余日,然后发烧,接着就是昏迷,病人一身一身的出汗,嘴唇干枯,皮肤灰败,喝多少水总是喊渴,一天里醒不得两个时辰。
终于醒起去看医生,原来已经是病入膏肓。
药价暗暗的长,一日超过一日,可是一刀一刀灰色的麻纸,还是包了那些干枯的植物,络绎的出门,去城市的各个角落,散布一缕苦涩,增添一分希望。
药不是没有用处的,干咳止了,高热止了,病人却一径的虚弱下去,一径的出汗,虚脱,昏昏沉沉的,还在望黄泉路上走,只不过是慢了几步。
接下来呢?谁都不敢说,谁都不敢想,可是已经有人死了。
一具薄皮的棺材,一把支离的病骨,央了几个街坊邻居,晃晃荡荡的抬了,一路行着,一路嚎哭,葬进城外的坟地里,一摞纸钱荡悠悠的撒向天际,几径线香,几碟贡品,几根蜡烛,几杯水酒,娇妻孝子哀哀的哭,惊起书上的啼鸦,“哇哇”叫着冲向天际。
七朝的头上,还有人记得过世的亲人,穿一身麻衣,为他放一枚纸鸢,飘飘荡荡的,去了天边,还有人在地下碎碎的念,说的是自己的想念。
生离死别,天人永隔,那情景,很凄凉。
周围的人无不凄惶,叹息着摇头,说可怜,可怜啊,边说边咳嗽几声,看着不落忍,走开了。
瘟神狠狠地笑,很快就轮到你们了,谁都逃不掉。
他们不知道,现在死去,反而是庄重的呢,有一抔黄土,几张纸钱,有人记挂着,虽是死了,却死得像个人呢。
接下来呢?
医生们束手无策,不敢乱开药方,生药铺里的药材却给有钱人家抢购一空,对症不对症的,喝下去再说。
有几分储备的府门大多封锁了,十丈之中不许人行,奴才发病,一径拖出来,扔在街上,如果是主子发病呢?就放到废置的空屋里,任他自生自灭。
神汉巫婆猖獗,跳大神,求仙药,烟雾缭绕里,有很多虔诚的人。
仙药么,不过是几撮白色的灰,价钱却是不菲的,拿了家去,清水冲服下肚,殷殷的看着,还是瘦下去。
装神弄鬼的,混了几顿好吃喝,肚子圆了,却也挡不住瘟神的脚步,自己也一个一个,病倒了。
有人偷偷在午夜子时,杀了白鸡黑狗,去十字路口祭奠瘟神,盼他老人家大发慈悲,少收几个人,可是瘟神似乎不听人间的祈祷。
穷门小户坐在一起等死,很多老太太杀了自己心爱的老母鸡,一家人炖炖吃了,孩子们也穿上了鲜亮的衣服,本是用来换钱的家织布,如今命都要没了,还想着明天干嘛。
街上百业萧条,店铺全都上了门板,摊贩全都收拾回家,长街上空寂无人,大白天走过去,倍觉凄凉。
死的人慢慢增多,初时还是个谈资,有人细心记着数目,仰头看天上飘飞的纸鸢,叹息一回,什么东西打在脸上,低头一看,是纸钱,心中就惶然,回家说一说,大家就都茫茫,这城市的鬼气,又多了几分,几时轮到自己呢?男人们都愁容满面,女人孩子就哭,哀哀的哭,声音很小很小。
后来呢?
死的人越来越多了,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倒下,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每一条街巷都有死人的味道,有的人家都死绝了。
大家都麻木了。
死了亲人,也只是象征性的哭上几声,表示不舍之意,没有人再准备后事,有的人家全都病着,没有人挪得动尸体,活人死人就在一张床上躺着,慢慢的都变成了死人,就烂在了一处。
今年的春日,其实是特别明媚的,蔚蓝的天,碧绿的柳,春花开得特别的烂漫,却不会有人驻足观看了。
再馥郁的花香,也遮盖不了帝都上空飘扬的尸臭,如一朵魔鬼的云,遮蔽在每个人的心间。
官府组织了收容营,死绝亲人的人都住在了一起;抽调兵丁,募集百姓,建立专门掩埋尸体的仵许营;拿出官中的药材,在午门分发药汁。上位的大人们不敢上街,底下的管事的阳奉阴违,拿着贴补的银子,有气无力的干活,尽人事,听天命。
真正做事情的,是应募来的百姓,大多是家中贫寒,只好拿命换钱,掩埋一具尸体,五百文,够三口之家活上一个月,不可谓少。
如此,帝都才没有彻底的腐烂。
一条条街道,收集尸体,用芦席卷了,拿板车拉着,扔到西城角落里的无人处,那里是专门用于处理尸体的化人庄,浇上油,一把火都烧了,后来芦席没有了,就直接扔到车上,死尸互相枕着,千勾万联,一起扔下去,浇上菜油,火炬熊熊。
死的人都是眼窝深陷,瘦弱不堪,如同骷髅上的一层皮,却没有人多看一眼;寻常烧人的地方燎得焦黑,地上的青石上,渗透下一层黄黄的油,粘腻的,腥膻的,有一种奇怪的甜味,却让人作呕。
却没有人呕得出来,只是漠然的看着,看完了又去拉尸体。
可是渐渐的,拉尸体的人也染了病,咳着,喘着,终于倒在路上,却只是昏厥,还没有断气。
有人推车过来,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扔到一堆死尸上头。
命如草芥。
城门早已被封锁,城中的人如同瓮中之鳖,早先曾经有尝试过逃跑的人,但是都没有回来,一刀给守门的士兵挑了,挂到城头,晃晃悠悠的示众,龇牙咧嘴,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还不如病死呢。
跑?跑出去,就是一颗种子,处处播下瘟疫的芽,非用雷霆手段,不能制止。
还有人想跑,可是想想那明晃晃的刀,那红鲜鲜的血,终于不敢动弹,只能望着城门兴叹。
再后来呢,守城的士兵也病了大半,防守松懈,城中人却也早已没有力气逃离了,也不想逃了——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在自己家里。
天子的罪己诏,宫门口悬赏出重金,两张黄卷一起在风中苍老,很快就脆了。
这数百年的古都,蜕变成一个人间的修罗场,新鬼烦冤,旧鬼嚎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永安永安,是个不祥之地。
城门口的士兵拦住一个姑娘。
很美丽的姑娘,青衫磊落,人如美玉,有一双灵动的眼睛,看上去很圣洁。
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征尘满面,掩不住一丝疲态。
像神仙姐姐呢,可是毕竟不是神仙啊。
竖着进去了,就会横着出来,不,永远都出不来了,连骨头渣滓都撇在里头,肥了一方的土地。
这样的姑娘,不该死在这里吧。
都是善良的人,叹一口气,劝阻道:“姑娘,你还是请回吧,不管是投亲还是靠友,进了这城,可就永远出不来了。”
姑娘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谢谢你,不过,我终是要进去的——这里,有我舍不下的人啊。”
兵丁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纤细的肩膀,轻盈的步子,不像是赴死,倒像是赶着情人的约会。
很奇怪的人呢——被她惦记的那一个,又是什么样子呢?
昊渊倚在榻上,气力有些不支,只好微微眯着眼睛。
他与床前坐着的青年眉目有几分相仿,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昊渊是一贯的眉目凌厉,纵使病得脱了相,流转间仍是说不出的寒气,那男子却是一贯的温良无害,温文秀雅,眉宇间有淡淡的轻愁。
穿的是明黄缎子的袍子,周身没有纹饰,只在右手的袖口处,有一枚小小的团花,绣工精美,是一条盘旋在九天的龙。
是嫡亲的兄弟两个,身处于风口浪尖上,有着不为人知的□□。
此时却只是静静的,似乎在享受着难得的安适时光。
一个缠绵病榻,另一个呢?
看看天色,年轻天子轻轻为床上的人掖了掖被角,就离开了。
昊渊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迎头出门,差点撞上一名女子,淡淡青衫,风神秀雅,看见他,女子有一瞬时的惊讶,但是很快,就平静如初,颔首致意,匆匆的就进去了,衣角带起一阵风,有微微的梅花香气。
独自站了一会之后,天子决定进去。
青衫女子就站在床前,温柔的看着床上的男子,眼波流转间,是喜悦与心疼交织的颜色,然后,她轻轻的俯下头去,吻在男子的唇畔。
是她爱的人,在生病,很严重的,能够传染的病。
她吻得很认真,也很小心,青丝轻轻的从肩头滑落,垂在枕上,如轻轻点水的蜻蜓,面颊上飞起两朵淡淡的红云,是女儿缠绵的心思,宛如山路九曲十八弯,想叫他醒来,又害怕他醒来——可是他一直没有醒。
她千里迢迢赶来,看她的爱人,她的爱人一直都没有醒,就那么沉睡着,如亘古的山。
天子进屋,正好看到的是这样一幕。
心中有莫名的伤感,他一举袖子,示意回宫,刚刚来得及掩住一枚落下来的泪水。
从那天以后,昊渊一直没有醒来。
是枯槁的面貌,瘦得几乎脱了相,却是安详的,睡得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害怕。若不是胸口隐隐的起伏,几乎会让人以为,他已经死去了。
明心也日日的消瘦,却常常往外面跑,并不陪在昊渊的身边。
空闲的时候,却总是像小猫一样,偎依着蜷缩在在昊渊的身畔,轻轻的说话:“你不会死的,我会想个法子救你的。”
歇一歇,又说:“死了怕什么,横竖我是陪你的。”
语调淡淡,平静无波,白净的脸上,却飞起两抹红霞,又是娇羞又是幸福的模样,宛如出嫁的新娘子,有一份别样的娇艳。
小天仓唯在一边见了,都是暗暗心伤,偷偷低了头,去外边抹眼泪,对视一眼,明白对方眼睛里的意思:这一对人,难道,真的都要死去了么?
明心还是淡淡的,胸有成竹的模样,但是夜夜梦里惊醒,都是昊渊的鲜血——心底深处其实是怕的,非常的害怕。
同生共死,生死与共,求的,是一个“共”字。
可是死亡的无尽黑暗里,我是否还能与你在一起?轮回的百般变幻里,我又要去何处寻找你?今生不去好好争取,只求来生,不是太空茫了么?
她宛似不知疲劳的机械,每天都拖着孱弱的身子,白日里在城中四处寻访病人,观察各个时期的不同病况,筋疲力尽,已是三更时分仍不得安眠,一灯如豆,翻阅堆积如山的古籍文章,耽精竭智,耗尽心神。
是那么疲劳的工作,每日里没有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却奇迹般的没有病倒。
胸中是撑着一口气的,她病了,谁来救他?她的身上,系着的是两条人命,只是两条。
她,本不是救民于水火的神仙姐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如今为了救她所爱的人,只是为他一个,而尽最大可能的努力着。
是那么曲折的爱,纠葛着宿命的恨意,纠葛着前世的恩怨,纠葛着万民与苍生,所以她总是懵懵懂懂,而一直一直,都是他在努力的守候。
终于,她想通了,一层层剥落附着于爱上的杂质,可是他呢,却那样沉睡过去了,没有醒来。
他们的爱啊,萌芽的那么艰难,成长的那么曲折,宛如森林阴暗处一株小小的幼苗,却在不知不觉间长成参天。
他永远都不会醒来怎么办?
这人世间的明媚阳光,他们还没有一起好好地去珍惜;这人世间群峰竞秀的万千景致,他们还没有一起好好去欣赏;这人世间最最美妙的事情,是什么啊,是一起偎依着慢慢变老,可是他就要抛下她,一个人去了么?
是不是你对我的报复,为何要用这般惨烈的报复?
那么你活着,我去死,好不好,只是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七日七夜,不眠不休,她埋首书案,一径地于堆积如山的书籍黄卷里,一页页,一行行,寻找一丝丝的蛛丝马迹,绞尽脑汁,熬干心血。
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拿上来的饭食只动了几口就撤下去,书房的门紧紧地闭着,如一张冷淡的脸,没有人知道里面是怎样一幅场景,门边的大柳树发了新芽,轻轻的拂过去,一朵流云低头,偷偷看一眼,可是明心,一直没有出来。
是不是病在里头了呢?是不是晕在里头了呢?是不是--------
当小天终于决定,砸门进屋的时候,门,无声无息的开了。
明心青衫素面,静静的立在门边,脸上有淡淡的笑,却是非常非常深刻的喜悦,仿佛只要一滴,就能够化开满天的阴霾。
但是所有的人,看着她,都惊呆了。
是那样美丽的明心姑娘啊,眉目清朗,眼神清亮,可是,可是——她鬓边的长发,一根根,一线线,连根白起,洁白无瑕,整齐地笼在肩头,宛如青天上的一绺云,美丽的,却终归是凄凉的。
少年白头。
原来是,那七日七夜里,烧得不是蜡烛,是她的心血。
一滴滴,化成烛泪。
书房外的所有人都流泪了,却只有她,一个人笑着。
对症下药。
这种病史上并无先例,明心用药很小心,自己也衣不解带,日日守在昊渊的床前,宫里也叫人送来药物补品,都是上好的东西,内服外用,昊渊虽然还在昏迷中,肌肤却日见丰盈,能够就这汤匙,喝下几勺参汤了,明心也给自己开了方子,调理了几天,不至于病倒。
看昊渊好转了,明心马上以昊渊的名义上折,请天子下旨,着手帝都瘟疫的治疗与根除。批文很快下来,着京兆尹听从明心调遣,协理此事,六部参与。
本朝帝都命名,取的是湟水的一条支流,唤作永安河,横亘帝都东西,穿城而过,沿河风光秀丽,小桥流水,帝都居民多在此处冶游,不做饮水。
但是此次帝都的瘟疫,规模巨大,涉及人数之众,必与饮水有关,明心考察几天之后,得出结论——关键在这一条河流上。
城中饮水,虽然不用河水,取的是深水井。然而天下水原本一脉,启封地下暗流汹涌,重重水脉,都互有连通,河水污染,则举城井水都会受到影响,如此瘟疫就很容易的散播开来。
疾病顺水流传播,而致病人死的关键并非发烧干咳,却是水分的大量流失,用平常止咳清热的方子只能延缓几日,却是用药错了方向。
本不是致死的病,却超出常理判断,终成大疫。
但是这种严重脱水情况下,寻常清水根本不能被病人吸收,明心结合古书中的方子和药性,作了个治疗脱水的方,取党参,茯苓,白术,白芍,车前子,钩藤,甘草,陈皮,炒谷芽,鱼腥草,板兰根,金莲花,灯盏草,细辛,苦参等十几味药清水煎服,辅之以淡盐水,情况特别严重的则以空心银针引清水入体。
又命人混了白茅根,崩大碗,地捻藤,番石榴,甘草,黄芩,金钱草,金银花,黄栀子,金花草,鸭脚木,贯众,青黛,鸡血藤,冰片,青木香等数宗药材作末,又烧了大批的木炭,研成粉末,与药末混在一起,投放在储水的缸中,权做净化。
又命城中幸存妇女集合,组织织工坊,取家织棉布缝制双层面罩,中间夹以木炭织棉药末,纳质细密,城中幸存诸人,人手分发一个,出门就需戴上。
又取烧红的木炭,浇上米醋,家家户户均是薰遍整个屋子,一时间整座永安城酸气冲天,幸好带了面罩,几日下来,情况居然有所改观,但是人人的眼睛都给薰得红红的,不过幸好的是瘟疫蔓延的态势已经给止住了。
城市在缓慢的复原当中,这一次瘟疫,永安城元气大伤,但是毕竟一切都在好转,走在街上,也能够看到住着棍子的病人出来晒太阳,虽然尤带病容,却都是笑着的,这一场大难,命如蝼蚁,活下来是着实不易的,街上也零星的出现了商贩,开始有了生气。
明心的心中,却是暗暗愁的,此次瘟疫,必有污染源头,不寻根溯源,连根拔起,瘟疫就会有卷土重来的危险,这件事情听起来简单,却涉及了五行生克,必须得自己亲自去一趟才好,可是,昊渊还没有醒来,她终是不放心离去。
这一日天子却来探病,抬头看见她,却是一惊。
是个美丽的女子,让人难忘,当日虽只惊鸿一瞥,他却记得她的样子,风尘满面不掩一份书卷之气,淡淡青衫,风神秀雅,有一双灵动纯真的眸子,晶莹如同水晶。
依旧记得那垂落在枕上的青丝,如上好的黑色丝绸,柔亮顺滑——可是,如今不过短短十余日啊。
十余日的时间,她,居然白了鬓发。
良久良久,他叹息一声:“古人云一夜白头,看来是真的啊。”
昊渊情况还好,虽说不曾醒来,日日以参汤续命,面色却日见丰润,呼吸悠长沉稳,好似熟睡一般。
探过了病,天子叫明心送他出门,却不走,而是信步到了花园。
其时□□正好,樱花虽已残了,却正正地绽开满树玉兰,宛如一树白玉的灯盏,玲珑纯洁,气息甘美,他们静静地站在玉兰树下,都没有讲话。
半晌,他开口道:“头白了,悔么?”。
是那样美丽的女子,却生生的白了少年头,女儿家都是爱美的,那么日日揽镜自照,是否会有几分的悔恨呢?
明心却淡淡一笑:“不悔,怎么会后悔呢?看着他生病的样子,比我自己生病还难受,我宁可替他病,替他死——我连命都不要了,还计较几根白发么?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样子救他,哪怕我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老太婆。”
她轻轻伸手,接住一瓣落花,继续轻轻的说下去:“他十几日不曾醒来,我-----我都快要崩溃了,真的,我真想马上就死,去那边等着她,可是,可是他的希望还在我手上啊——”。
她淡淡一笑,继续说:“不过我不会再说死了,也不会再离开,如今,我都能够从死神手里头把他拉出来,还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的呢?”她的声音很轻,笑容很明,宛如初绽的花朵,衬着鬓边的白发,恰似一朵玉兰。
天子静静的看着她,她的眉目在刹那间焕发出来的光彩,如世上最玲珑的珍珠,圆润流转,已经褪去所有年轻时的浮躁与火气,变得成熟婉转。
他微微笑了一下,宛如清风过水,显出几点涟漪,眉宇间的轻愁却丝毫没有减少几分,他似乎想说一句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又温和的看了明心一眼,就离开了。
什么都不必说了,有这样的好女子陪伴,昊渊是幸运的啊,他终于是放心了。
明心慢慢的拐到厨房,端了一碗参汤回来,走得很慢,看着一路上的假山流泉,绿草春柳,心中是安宁的。
一进门却宛如惊雷,一下子就呆住了,是昊渊啊,虽然憔悴,虽然苍白,虽然无力,但是眉目依旧凛冽如同刀锋,轮廓英挺恍如初见,是他啊,他在枕上,微微地向她笑。
拨云见日,云开月明,那样一个微笑,荡不尽他脸上的病气,却一扫而光她心中的阴霾。
今夕何夕,得见良人!
茶盏“呛啷”落地,她踉跄着就要扑上去,一跤跪在地上,却膝行向前,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无声的抽搐,好似要背过气一半,好一会才放出声来,肆意大哭。
那刻骨的相思,那揪心的恐惧,那生离死别的绝望------
终于,可以哭出来了。
泪水滔滔,好似永无止息,他揽着她的肩,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她的白发,缓缓的,流下了泪水。
白发红颜,只为君。
他是幸福的。
小天轻轻的走来,关上了门,就退去了。
她的泪水诉说着无数的思绪,滚烫的,汹涌的,淹没了他的身子,淹没了他的心,是那么坚强的女子啊,从不肯在人前示弱,内心深处,却也是害怕的。
他抚抚她的背,想要说一句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还要说什么,还要说什么,是相逢不得重见的熬煎,是相思不能倾诉的怅然,是相爱不能相守的恐惧------
是那样刻骨铭心的容颜,刻在心上,刻在血中,刻在骨头上,深入骨髓里,是永远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啊。
我怎么敢想,那生离死别,那天人永隔。
我怎么敢看,你的身体,一寸寸冰冷,你的笑容,一寸寸干枯,你的手指,一寸寸枯萎。
多少次守在你的床边,我扶着怀中的寒匕,战战兢兢的试探你的呼吸,如果停顿,那么我下手,必毫不容情。
哪怕堕落地域,哪怕不得超生,哪怕被抛弃出六道轮回。
我都要跟着你去,跟着你走,不再回头。
没有你的世界,我不敢想象,不敢想象。
终于等到今日了,终于撑到今日了,终于熬到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