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天欲晓,人不寐,夜未央(1 / 1)
天欲晓,人不寐,夜未央
太阳一天一次的东升西落,月亮一月一回的阴晴圆缺,生命如同流水,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
日子总是很快很快,仿佛只是来得及做一场孤梦的长度,不知不觉地就轮回了好几个季节,圣洁的芙蓉残了,孤高的菊花凋了,寒冷的梅花开了。
六个月的日子,说短不短,说长不长,面上尚来不及添上一根皱纹,鬓边却已多掺几茎银丝,年关将近,穷家小户为衣食不周而嗟叹,帝都的达官贵族们围着白狐披风,抿一口美丽姬妾玉手递到唇边的一杯醇酒,回首半年的时光,却不由得叹息一声:“真是多事之秋啊。”。
多事之秋,再没有一个季节,比这个秋天发生的事情多了。
先是离王离京,天子称病,恰逢此时,西域边陲越至大军压境,其时前方战况惨烈,双方俱是精兵,几番激斗,互有死伤,可是某日傍晚,前方元帅顾方居然无声无息死于营帐之中,一时军心浮动,一溃千里。内廷金牌一十二道传旨,极召正在启封调查踏月计划的离亲王昊渊,离王星夜归程,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越至国军却于无声处,悄然退去,走了个一干二净,此时京中又传连连遇刺一十八位官员的大案,皆是无声无息,死于自己的家中,一时朝廷上下,人人自危。
而处于风口浪尖的人物,就是离王昊渊了。
天子称病不能上朝,离王暂任监国,掌管九龙玉玺,是无上的权利,也是无上的责任。
勤政殿里,朱红色的高大宫门,门上琳琅的铜钉,在阳光下粲然生光,里面却是阴暗的。
门口到第一层玉阶的距离,是九十九步,第一层玉阶,是九极,再往上,香烟寥落,明黄的缎子罩着高大的椅子,威严凝重,睥睨世间,则是底下臣子们都未曾见过的了。
汉白玉的扶手,张牙舞爪的麒麟兽头,明黄底绒挑龙的地毯,第二层玉阶上一张椅子,坐的是离王。
温润如玉的男子,这次回京,愈发地冷了,一双修长的眉眼,凛冽如刀,一顾一盼间,粲然生威,让人遍体生寒。
是那么惶惑的日子,帝都里,仿佛处处是未名的杀手,等待着于无声无息处取人的性命,离王却一切照常,雷霆万钧的处理公务,霹雳手段的剪除异己,大刀阔斧的推行改革。
就是那一年秋天,京都第一的“算盘公子”柳琰,亲自监工,完成了湟水水防工程。
湟水号称中原第一大忧患,明了原理却十分简单。
大凡雨季,河水暴涨,溢出河床,皆是河床升高之故,湟水携带泥砂颇多,于平野开阔处漫流,河道变宽,水流减缓,泥沙淤积,垫高河床,河床既高,呈居高临下之势,很容易就会一溃千里,势如破竹。
此次河防工程浩大,却没动用国库一分银子,朝中征集数十万民众,掘开河底淤积的泥沙,两岸又于泥土松垂处加砌青石,防止冲刷岸上泥土,同时以钉桩逼近的方法逼窄河道,使水流不能减速,水中携带泥石就不会淤积,河床就不会上升,也就不会在雨季暴涨了。
工程完结,举国欢腾,一贯风流自赏的柳公子已是黑瘦了一圈,却依旧白衣飘洒,折扇摇摇,上得殿来,陈述其事,却收起了一贯的漫不经心与玩世不恭,语气间,竟是万分的恭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众臣看到,一贯不苟言笑的离王,嘴角竟轻轻的勾起了,却是有十分的苦涩。
这是一缕温煦的阳光,却毕竟是短暂的,大殿还是那样阴沉,因为常年不见日光的缘故,红漆的木柱未曾褪色,一贯的鲜红若血,黄帐飘摇里,常常会让人觉得,那后面,是许许多多双窥伺的眼睛,不甘心的眼睛,写着野心。
石破天惊处,于一个深秋的清晨轰然爆裂。
帝都郊外十里的金甲营,劲兵五百,手持离王兵符,夤夜入城,包围了太师钱启的府第,无声无息的开始屠杀,温柔富贵乡在瞬时间堕落地狱,血流漂杵。
钱府上下老弱妇孺,家丁护院,计五百二十九口,被杀二百零八口,多为青壮男子,妇女自尽者三十六人,其余都被流放,西方草原,一去三千里。
离王意态闲适,在朝堂上历数太师钱启阻挠治水大计,陷害道仑先生,勾结越至国,刺杀亲王,暗害朝中大员-------十数罪状,字字触目惊心,地上匍匐着一个黑衣人,遍体浴血,正是越至“天罗”杀手,刺杀离王时不慎落网,如今成了人证。
证据确凿,罪魁祸首钱启却漏网了。
是那么惨烈的搏杀,刀刀溅血,字字惊心,你死我活,玄衣亲王眼角带着杀气,宛如地狱中的修罗,朝堂众人无不心惊——剪除异己,开始了么?
却没有斩尽杀绝,太师的党羽,只要不曾参与阴谋,一概留任原职,朝堂上下终于定下心来,庆幸捡了一条残命,对离王俯首帖耳。
离王还是淡淡的,发下追击令,然后一切如常,没有人知道,他杀人,为的从不是自己。
自此,帝都危机告一段落,大臣们终于可是放下心来,过一过安定的日子了。
无人知晓的,是宫闱密处,称病的天子血染白绫,伤□□裂,一掌打昏看守自己的宫人,带着旧伤口,遁去了。
燕岐山麓没有冬天。
一季一季,都是温暖,天天宛如和煦的春日。
山上多的,是竹子,一片片,一丛丛,修长挺拔,纤秀正直,苍苍郁郁的青翠,宛如化不开的墨,竹林底下,有一丛一丛低矮的小草花,深深的紫色,单薄细小,却有着浓郁的香气,开花时节漫山遍野都是的,却从来不招蜂引蝶,寂寞的开落。
竹林中有小小的竹庐,尖顶细窗,翠色俨然。
竹林深处有人家,住的是一位美丽的姑娘,爱穿青青衫子,白白袜子,眉目晴朗,却仿佛有化不开的愁绪。
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明心常常一个人,坐在竹林从里,细碎的阳光照在身上,是一种体贴的温暖。
这个时候,明心就会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似乎是睡着了。
春日虽好,太过漫漫,毕竟是让人心烦的。
香花虽好,太过郁郁,毕竟是让人麻木的。
山中虽好,太过静静,毕竟,是孤独的。
张开眼睛,看暮色四合,浮云四起,倦鸟入林,夕阳西斜,一个人站起来,夕阳把影子拉得长长的,也如同一支颀长的竹,却是伶仃的。
无边无际的孤独,如无边无际的细雨,沾湿了她的心绪,一丛一丛,拔出相思。
午夜梦回,仿佛看见他温和的眼睛,睁眼满室月光,竹影摇落,一地凄凉。
额上分明还有他的温度,伸手却满把虚空,明心忽然惶惑了。
选择离开,真的是对的么?
是那么自私的选择呀,那么自私的离开,只是为了自己的心啊,可是实际上呢?
平生不知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那一种感觉,酸酸的,凉凉的,又有几分甜,汇聚起来,是浓重的苦涩,呛喉而出,让人落泪。
不是凶猛激烈的一种痛苦,却缠绵悱恻,无声无息,持续连绵,刻骨铭心。
行坐起落,无时不息,如影随形。
她终于抱紧了肩头,缩紧墙角里,无声的哭泣——再也没有一双温暖的手,永远不会再有了。
那份温暖,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抛弃,所以更痛。
离开他,真的是对的么?
泪眼问花花不语。
只有月光,照着壁上的玉箫,很寥落。
那一日离别,他的玉箫。
声声化入愁肠。
他愕然,被卷入缠绵的五行花木阵,玉箫锵然落地,满树斑驳的血。
她都看见,却狠心看他肝肠寸断,只捡起一柄玉箫。
留着他的温度的玉箫,渐渐的冷却。
那阵,原本是困不住他的。
这样想着,整整哭了一夜。
次日起身,临花照水,她看见鬓角的一茎银丝,伸手拔下来,有隐隐的刺痛。
我已经老了么?究竟过了多久呢?分明只是一夜,却仿佛老了三秋,她忽然困惑了。
就这么糊涂着过日子,不知今是何世,偶然一日,掐指算算,居然过年了。
自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帝都已经接连下了七日的雪,如摧棉扯絮一般,飘飘洒洒,天寒地冻。
要是真的下的是棉絮就好了。
雪,是达官贵族的雅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皓齿歌,细腰舞,暖格里摧开的水仙腊梅,不是应季,却花团锦簇,一室的暖香,分曹射覆,即景联句,端的是好风雅。
可是在大街上,风狂雪大,无家可归的人蜷缩成一团,雪花一片一片落在身上,变得暖了,化成温柔的水,身子,却冷了。
蓬门小户,陋室苦寒,窗纸零落,灶角只剩一垛柴火,只好缩在床上,扯一床破棉被,妈妈拍打着闹着要糖吃的孩子,昏昏沉沉的睡去。
过年难,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
礼部上奏新年安排,昊渊淡淡地听着,抬头看见外面的大雪,檐角的几枝红梅迎风怒放,探头在大殿门口张望,他心中一动,忽然想一个人走走。
雪大,风却不急,雪花落在肩膀上,动一动,就落下来,是轻飘的,温柔的,美丽的,有几分温和的味道。
一路行来,洁白的雪花,落了满地,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宛如一曲欢乐的歌。
新年的气息已经浓了,有的人家门前已经挂起了冰灯,五色纷呈的,很好看,贫家小户的屋檐底下挂着长长的红辣椒,像一串串的爆竹。
还有穿的圆滚滚的小娃娃奔跑在大街上,手中拿着火红的冰糖葫芦,两只冲天的辫子扎着红头绳,如同冲天的小火苗,特别的可爱。
红彤彤的新年就要来了啊。
天气很冷,人们的手脚冻得通红,集市上却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卖东西的用力吆喝,买东西的专心选择,每个人都手里都抱了一堆,呼儿唤女的家里去,很是快活。
毕竟是新年啊,一年只得一次,也是孩子们的期盼,但凡只要过得去的人家,都会用心的置办年货,好好地过。
有人点火,空气中有零星的鞭炮响,炸开后是微微辛辣的火药味,让人心里高兴,昊渊四处随意看着,脸上带了淡淡的笑。
年年有余,富贵牡丹,招财进宝,印刷粗陋的年画在寒风中哗啦啦的响,一张“寒梅傲雪”吸引了昊渊的眼睛,开得芳华正好的梅花,那下面,却有一个淡淡的人影,风呼啦啦的吹,他看不清楚。
努力的看,还是不清楚。
还是孤独的啊,就在忽然间,他突然觉得,这样明朗的热闹,离自己好远好远,心中开始隐隐的刺痛,他加快脚步,向着无人处走去。
就在冷落的城墙跟上,四顾无人,走近去,却有一团一团斑驳的东西。
更近些,看得见褴褛的衫,红肿的脚,麻木的面,有孩子细细的哭叫,宛如出生不久的小猫,细弱得仿佛吹一口气就要断。
是个眼睛大大的孩子,面色黄瘦,头发又稀又黄,看不出是男孩女孩,但是眼神很灵动,是这里唯一有活力的东西。
似曾相识的一幕。
地点轻轻转换,却是同样的故事。
他解下身上的紫貂斗篷,轻轻的给孩子盖在身上。
受苦的母亲惊呆了,定定得看着眼前的修长男子,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出一双手,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头顶。
那眼神,有一瞬时的迷离——如果是明心,她也会这么做的吧。
夏日的长街上,面罩轻纱的女子,那晶莹的眼,那如玉的面——人生若只如初见,只如初见。
那一年的新年,帝都过得很不寻常。
天子称病,本该是离王主持百官朝贺大典,离王却临时有事,下令撤销。
百官的节庆禄米,从八品以上共计九百八十二石,在发下来的当天,都主动捐赠给城中饥民——打头的,可是离王啊。
礼部拨出宫中及各亲王府灯盏香烛柴火钱,折合银两十一万两,离王下令,一律濯免。
帝都沿城修起收容帐所,收容无家可归的饥民,那些受苦的人们,终于有了一个快乐的新年。
城中开始有流言,说离王飞扬跋扈,天子身体孱弱,半年不理朝政,钱启潜逃,离王在朝中失了最大的敌手,很快就要大权独揽了。
更有甚者,说天子已被离王软禁,离王治水平乱,收买人心,那智计无双,手腕毒辣的男人,只怕是要自己坐这个位子呢。
无根无据的流言,传了漫天,昊渊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他要的,从来不是江山。
万家团圆的除夕夜里,昊渊一个人,在花园里。
寒梅怒放,万点胭脂,一壶清酒,两只玉杯,一盘水饺。
梅花虽好,却不是他心中的她,她的明心,是春日的一朵小小的樱花,有不为人知的娇弱。
自斟一杯,给她斟上一杯,举案齐眉。
然后把两杯酒一起倒进口中,沥沥淅淅,淋了几点在外头。
给她夹一个水饺,自己夹一个,相敬如宾。
两个水饺一起添进嘴巴,咀嚼得很是艰难。
那个大年夜里,离王府过得凄凄凉凉。
昊渊却坦然自若,一个人,喝光了一壶酒,吃光了一盘水饺。
是两个人的份,他跟她一起过年。
除夕的那天早晨,明心起得很晚,起来后也是懒懒的,无情无绪,一个人的除夕,寂寞到了凄凉。
早就准备好了材料,几十里外的村庄就是农家,东西很新鲜,又便宜。
厨房里有木耳,黄花,还有几只鸡蛋,一条鲜肉,特别是有一只角瓜,顶着枯萎的黄花,上面有茸茸的毛,很嫩很嫩的样子。
记得他爱吃,所以买了来,想好好包一顿饺子。
包了又给谁吃?
计划总是很好,到了眼前,却了无情绪。
只好打迭起精神,支上锅子,开始摊鸡蛋,泡黄花木耳,掏瓜瓤,剁肉,毕竟是过年,不能过得太凄惨。
忙碌的间隙里,心情忽然变得很柔软,想起他跟她拉钩的样子,微微笑了。
他是认真的,她却逃了。
逃得理所应当。
却笑出了眼泪,落到一盆的红的绿的黑的黄的里,混沌成一团,她用力地搅,笑得更加开心,泪水也更加汹涌。
她开始想,我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谁活着呢?
为了自己么?
如果是为了自己的话,那么为什么爱了又逃避呢?
我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终于没能明了自己的心啊。
时间似乎有点久,她拼命地想着,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忘了为什么离开他了。
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理由,她离开了他,听起来像是一个大笑话。
她又哭又笑的,终于决定,今天,如果她吃得下两个人的饺子,就出去找他。
“嚓嚓嚓”,饺子馅搅成一团糨糊。
恰好在此时,门突然开了,她惶惑,忘记满脸的泪水与僵住的笑意,抬头。
宛如看见一地落花。
翩跹的落花,打着旋往地下落,在半空中跳一场华丽的舞,不是为了感叹春日的伤逝,只是为了展示花朵的美丽,一曲一折间,都是万分的风情,万点的妩媚。
白纱衣裳,飘飘扬扬的,流荡如云,五官眉眼,皆是淡淡的,细细的,却又有说不出来的风流蕴藉。荒山野地里,这般的人品,让人会想起花妖狐鬼一类的东西。
却是个男子,很妩媚的男子,习惯性的捧着心口。
那个妩媚的男子正微微对她笑着,轻轻地说:“明心姑娘么?”
温和有礼的声音,有着几分的入骨的倦懒,明心的脸居然一红,但是很快恢复了淡定,恢复了一惯的温文冷静:“是,不知公子------”
妩媚男子看着她的一脸泪痕,狼狈不堪,却风雅清丽,进退合度,不禁微微笑着:“在下复姓夜吟,单名一个楚字,听闻明心姑娘治理湟水,智计无双,特来拜望。”
他说得云淡风清,明心也是淡淡:“凄凄静夜,淡淡清吟,楚楚风致,公子好名字,堪配你的人呢。”
“姑娘缪赞了。”他微哂:“姑娘的名字也不错啊,明心明心,自明我心,只是姑娘是否,真的明了自己的心呢?”
说到最后这话的时候眉梢一挑,恍惚是一道凌厉的光。
明心微微笑了:“本是不明白的,不过,在公子进来的那一刻,我恰好想通了。”微微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来明心与公子也算是有缘,今日除夕,不如公子与明心一起过年吧。”
他有些吃惊,但是很快笑了,西域地方,也是过新年的,风俗虽是不同,却也不该在这一天出门——一起过年,听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他陪在一边,明心包饺子,一起闲话,是个读过很多书的人,天南地北的,聊了好多,虽是第一次见面,却觉得很熟悉,只是这熟悉中,却似乎埋藏了很多的不安。
明心却不管,她的手很巧,精致的饺子一排一排,整整齐齐,三个人的份,似乎只是一挥手之间而就,夜吟楚大为赞叹。
暮色四合,一番煎炒烹炸之后,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竹林中,小小桌子上一大碗的饺子,几碟小菜,青衫的女子彬彬有礼:“公子请用,恐怕不合你的口味。”
是那么美丽的女子,眉目晴朗,眼神清亮,明澈宛如水晶,面上有浅浅的笑,语调轻快。
夜吟楚忽然有了片刻的失神,那清丽的面庞,与另一张面容重叠在一起,在他的心上,划下深深的伤口,有着不为人知的疼痛。
对座而食,夜吟楚早已经停下了筷子,看着面前的女子吃饺子,她吃得很慢,一个个地在碟子里夹开,蘸了醋料,小口小口的咀嚼,非常之斯文。
却吃了很多,终于停下筷子的时候,已经满天星斗。
除夕的夜晚,有星无月,黑得吓人。
夜吟楚微微倾斜着身子,坐得风流妩媚,看着明心,还是微微笑着:“我想杀你,你知道么?”
明心也是淡淡地笑着:“不知道,我又未曾见过你。”她没有显出异样的神色,站起身子来,开始收拾碗筷。
夜吟楚的声音还是很媚:“我要动手了,不然过一会之后,我怕我会不忍心杀你了。”淡淡的调子,却是狠利的话语,就在这同时,他右手一拂,向明心的背影追过去。
明心只是轻轻迈步,进了竹舍,四面八方的竹子如一杆杆挺立的标枪,在瞬时间聚拢成阵,护住了门口。
夜吟楚只是站在那里,维持着那个姿势,过了好久,才收回手来,轻轻折断一枝竹子,对着黑暗中笑了一下,笑得特别的妩媚,突然蹙了一下眉,捧着心口叹了一口气:“幸好我杀不了你。”然后施施然走了。
明心依在竹门上,听着远远的曼声吟哦:“自出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忖,匪——我——思——忖——”
最后一声拉得长长的,在群山中回响,如萦回的烟。
明心微微笑了,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夜吟楚,夜吟楚,夜吟,可是越至的国姓呢。
新年过去,就是春天。
相思最是使人怜。
暮春时节,柳絮一团一团的飘飞,满枝都是嫩嫩的绿意,探头而出的茸茸的可爱,让人心生怜意。
真是大好的□□呢,昊渊负手立在樱树下,仰头看上面的花,云蒸霞蔚,粉嫩得娇艳欲滴,那无边的□□,宛如她的笑意呢。
她倒在他的怀里,轻轻地问:“水——退了么?”
看见他认真地点头,她在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就在那个瞬间里,苍白枯槁的容颜好似重生一般焕发着夺目的神采,颊上居然是一抹娇艳的粉红。
如同一朵小小的樱花,美丽的,温柔的,也是容易凋零的。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沉溺于睡眠的黑暗里,那一刻的表情,很幸福。
他的手指轻轻的在虚空中勾画出一个弧度,嘴角微微勾起,苍白的面上一抹浅笑,却是凄凉的。
是因为孤独么?
“明心明心。”他轻轻念着她的名字,“这是我第一一次看见你的微笑呢,那么离开了我,你会笑得多一点么?”
她的慧剑,斩得锋利,却不晓得他的情丝,缠缠绵绵的,于无声无息处,一根根的,伸入血脉。
痛入骨髓。
“爷,该吃药了。”小天轻手轻脚走过来,低声唤着在花树下出神的男子。
爷的模样,好安静啊,小天想,脸上淡淡的挂着笑,又是想起明心姑娘了么?
自从回京以后,爷就像变了一个人,他照常起居,照常办公,照常饮食,照常按时进宫给皇帝请安,照常出城十里看金甲军操练——但是还有什么是不同的。
还是一身玄衣,举手投足间依旧是独属于他的那种淡然,那种从容,那种万事不萦于心的冷静,却安静的过分,也淡然得过分,就像是,就像是多了一口气的行尸,眼神是空洞的。
这样的爷,让小天心疼。
只是常常,在午夜时分,从窗口“扑棱棱”振翅飞进来一只鸽子,才看得见爷眼睛里的生气流动。
是异种的白兰鸽,青目白羽,头上有灿烂的凤翎,脖子上挂着小小的金环,小天知道那是宫中锦衣用来报讯的信使,也是爷的希望。
眼里不由得带了殷切的神色,殷殷地盯着爷,看他伸出一只右臂,那鸽子落在臂膀上,修长的手指解下鸽子脚上的白纸卷,那手指,居然是微微颤抖的。
那么干净的,有力的手指,居然也会颤抖。
小天不敢再看,怕看见爷脸上的失望,以及眼睛在瞬时之后的空洞,平静,如一汪古井。
只不过是爷一种安慰自己的籍口,小天明白。
连他都知道,天下这般广大,凭着明心姑娘的智谋,金甲虽然神通广大,姑娘安心躲起来的话,他们也是找不到的。
除非是爷。
可是爷,离得开么?
小天不懂得朝中形势,却知道自从去岁夏天回京,爷没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先是越至大军压境,后是朝中连连遇刺一十八位官员的大案,刚刚缓过一口气来,就是流言满天-------
偏偏这个时候,皇帝又病了,据说极重,爷得了伤寒,也只能顶着乌云主事,依旧抽不出半点空闲。
真希望爷能够早日办完公务,亲自出门去寻找明心姑娘,那样爷的病,就会好得快一些吧。
“爷。”又轻唤一声。
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马房里头,昏黄的灯光下,马夫头老吴给他们一班年轻人讲古。
小天是爷贴身的人,本不用去那种地方,可是他偏爱听老吴那一声悠悠的叹息:“大宋朝老是刀兵滚滚,哪里有天下太平的一天呀------”
老吴拉细了嗓子,做女子的生气,脸上也有凄凄凉凉的神色——说的是前朝旧事,金戈铁马中,一个男子对痴心爱他的女子许下的承诺——天下太平,就娶你回家。
一个堂皇的骗局,骗的是自己的心。
小天忽然想问问爷:“哪里有公务完毕的一天,爷可以毫无挂碍地去找明心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