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离愁渐远,相思费凄惶(1 / 1)
明心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河流。
□□,流很急,那感觉很熟悉,熟悉到了刻骨铭心,久远的记忆之门訇然开启,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慢慢蹲在地上,蜷缩起了身子。
昊渊轻轻走过去,听见她在那里喃喃地说:“爹爹,这是湟水啊,要是堵不住怎么办呀,我有点害怕。”
语调很轻,宛如呓语,是空洞的眼睛,看着前方,嘴唇微微翕动,抱紧了肩膀,一幅茫然又无措的样子。
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如一朵脆弱的小花,非常非常,地让人心疼。
他轻轻从身后走过去,轻轻地环抱住她,如同进行一个圣洁的仪式。
她轻轻的倒在他的怀里,如同一枚轻飘飘的瓣,很轻很轻地问:“水——退了么?”
看见他认真地点头,她在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就在那个瞬间里,苍白枯槁的容颜好似重生一般焕发着夺目的神采,颊上居然是一抹娇艳的粉红。
他在刹那之间,有了模糊的错觉,春花满园,□□无边,繁花烂漫。
是一朵又一朵小小的樱花,美丽的,温柔的,也是容易凋零的。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沉溺于睡眠的黑暗里,那一刻的表情,很幸福,很凝定。
明心病得很沉重。
额头烧得火烫,身体却如堕寒冰,嘴唇是干枯的,如一片僵死的蝶,停驻在秋日最后一抹秋阳下,等待着一季的轮回。
这坚强的姑娘,一直一直,都把自己逼得很紧,纵使是在昏迷中,也还是有心事的啊。
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开她紧蹙的眉角,一寸一寸,轻轻的,温柔的,仿佛指下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昊渊看着床上的明心,半晌没有动过,温润淡定的面容却于不自觉间笼上了一层愁容。
是那么坚强的女子啊,有那么缜密的心智,再大的挫折都可以承受,最终逃不过的,是自己心中的死结。
心上的病,在致命处纠结成伤,却开出最最绚丽的花朵,让人无所适从。
这是最沉重的病,无药可医。
他与她,本是同一种人,所以她的病,他完全明了。
所以更愁。
明心忽然一阵颤抖,面颊上现出惊慌的神色,额角冷汗淋漓,一滴一滴,浸透枕巾,嘴角无声的翕动,他凑近去,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如钳,带给他单纯的痛楚,他反握住,有力的,却也是温柔的。
十指交缠,明心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一寸寸抓紧,如附骨的绳,一旦攥住,就再不肯放手,那晶莹的长指甲如单薄的刃,慢慢的,慢慢的,但是深深的刺进皮肉里去,疼得钻心。
是他们的第一次牵手,血迹斑斑。
昊渊任她这样握着,如同握了一世。
梅花,还是梅花,铺天盖地的花,像雪,又像血。
有人在她的耳畔说:“明心呀,你看那梅花,铁枝为骨,白玉为魂,恰似你的风骨呢。”
她不想听这个声音,可是在耳边一直一直响,她拼命的摇头,我不是梅花,我不做梅花,
我不要风骨,我只要我自己,我是明心啊。
地上冷冷的,白茫茫的,似乎是雪,天上蒙蒙的,乌突突的,似乎是月,人间静静的,
黑黝黝的,都是一株一株的虬枝,错综纠葛,如同地狱里伸出来的鬼手,在前路等待着她。
那么多的鬼手,只是静静立着,仿佛是在嘲弄地看着她,等着她自投罗网,林间那一点
一点的,亮晶晶的,应该是鬼的眼睛吧。
好多好多的梅花,开的烂漫,开的激烈,开的花团锦簇,一团一团,争闹不休——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都疯了!
开到疯狂了的梅花的世界,宛如修罗。
她跌跌撞撞的跑,没有来路,没有尽头,没有出口,心中恐惧,懵懵懂懂,心跳如鼓。
“咚咚,咚咚。”
看清了,看清了,终于看清了,那点点的荧光,不是眼睛,不是灯火,不是月亮。
碧绿色的,一飘一摇的,冷冷的。
是白森森的人骨,嶙峋的,支离的,伶仃的,燃着地狱里出来的业火,黑洞洞的眼睛,黑洞洞的嘴巴,在那里无声的哭泣,哭得好伤心,那么多的梅花啊,是它们的眼泪。
醍醐灌顶,她忽然明白,身子好像在刹那被抽干所有的力气,软软的,绵绵的,什么也不想做。
她在一瞬间想通了很多的事情——自己原本是讨厌梅花的啊,可是为什么,她在院子里种梅花,用梅花香味的粉,穿梅花图案的衣服。
只是为了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梅花的残忍。
谁能够想到,圣洁的梅花,晶莹的梅花,清雅的梅花,原本是那样残忍的一种花,需用人的血肉,方才茁壮。
是五年前的那场瘟疫,她初入乐坊,那个冬天特别特别冷,她却看见了最最灿烂的梅花。
特别的多,特别的香,特别的美。
乐坊的老人叹息一声:“好多的人啊,都成了花肥了。”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成为她永生难忘的梦魇,都成了花肥了,都成了花肥了——那么有一朵,是不是会有父亲的气息呢?她恨着梅花,又种着梅花。
虚空中,梅花的枝子,慢慢的向她伸展过来,婉转曲折,轻轻的缠着她,像一个茧。
她永世都逃不出的茧。
自己吐出的丝,一层层,一圈圈,绕紧,勒住,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就要死了么?
终于,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开始用力的挣扎。
她不要死,她不要死,这是夏天呀,哪里有梅花,她阻止了水患了,她要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的。
不去想洪水,不去想责任,不去费尽心思,只是淡淡的,轻轻的,过自己的日子,一个叫做明心的普普通通的女子的日子。
梅花的茧,很温柔的,但是很坚定的缠紧,一重一重,如无底的牢笼,她逃不出的。
最后的一个瞬间里,她叹息一声,流下一滴苍白的泪。
居然醒来了。
在她以为自己要堕落入无边的黑暗里的时候,她居然醒来了。
把她救出来的,是一只修长的手,干燥的,温暖的,有力的,虽然在流血。
那只手,就在她的额上,手的主人,静静地看着她,是温润如玉的男子,眉目修长,眼睛如一泓温暖的泉,让她安心。
他静静的开口:“我在你身边,不要怕。”
他是谁呢?明心有点迷茫。
这样温柔的眼睛,不是她记忆了五年的敌人,不是朝堂上那个面目冷峻的亲王,他只是一个男人,给她带来温暖的男人。
她傻傻地点头,仿佛受到了蛊惑。
他还是看着她,眼睛里却有说不出的心疼与怜惜,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明心明心,你真的明自己的心么?”
泪水毫无预兆的奔流而下,在无知无识间汇成奔流的海,她在泪海里沉浮,满耳都是他的声音:“明心明心,你真的,明自己的心么?”
一直以为,我是明了的,明了我的责任,明了我的目标,明了我的喜好,明了我的心。
可是我是懵懂的。
为什么要这么问我?
你教我何处遁形。
为什么要这么懂我?
你教我情何以堪?
我的身上,负了太重的担,虽然奋力前行,却终究是不堪重负,我救人,我治水,人人当我做神仙姐姐,可是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我也会害怕啊。
我战战兢兢,我如履薄冰,我穷尽心力------那么多人的性命啊,落在我的肩上,我不敢停,我也不想停。
我没有想过抛下,可是有时候,我真的好累。
人间虽大,何处是我休憩的港湾?
我真的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人,我不要做神仙,让我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好么?
她哭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只是站在那里,把她温柔的揽在怀里,手指温柔地轻抚她
的后背,直到她哭到昏厥。
这样的一刀,虽然凌厉,却划开她心中的脓血,好过慢慢腐烂,成疮。
良药苦口。
虽然你恨我,但是我爱你,所以我救你。
是那样聪明的女子啊,其实一直,你一直都是明白的知道自己想要的,你没有走错,只是累了,你一个人,走得太累了。
明心啊,能不能不要那么固执,尝试着接受我,好么?
这世上,没有什么化不开的仇恨,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只要参破那层执障。只是一层。
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只要你看开了,就没有什么是值得执著的啊,所有的所有,总有一天都会失去,我们要珍惜的,只是现在可以抓住的东西啊。
所以明心,你很累了,你要的,是一个可以相互扶持的同路人啊,可是你一直一直,站得太高了,走得太快了,别人跟不上你的脚步,除了我。
那么,让我与你一起,风雨兼程,好么?
八百里加急密报,送进明心的斗室。
窗前站立的男子轻轻起立,走出门去,接过密报:“越至大军压境,元帅亡,原因不明,一溃涂地。”
寥寥数字,怵目惊心。
他认得是天子的笔迹,他嫡亲的兄长,字迹有些歪斜,想是因为伤了右臂的缘故。
早就该回去了,却一直拖到今日。
心中有浓浓的不舍,那一头却是责任,自己的身子,终究是不自由的啊。
回到屋子里,轻轻的给明心掩好被子,她的睡容,静美如莲,心中泛上柔软的情绪,叫做不舍。
看了她一会,回身三步,决定要走。
却终于俯下身来,在她的额头,轻轻的印上一吻,云淡风清,呼吸却是炽热的。
一步步,一步步出门,万千相思,不敢回头。
他没有看见,床上的女子睁开沉睡的眼,清明地看着他,写的是爱恋,也是诀别。
又一个黄昏时分,他还没有回来,伏案奋笔的明心立起身来,走到窗前。
一轮夕阳如血,映得远处的天空宛如流火,探墙而入的几茎绿叶也镀上了淡淡的红色,微风轻拂间,居然分外的妖娆。
已经记住他了么?
多么傻的想头,他回了京,又怎会归来,他是以国事为重的男子,她知道。
而且,真的盼他回来么?
多少次午夜梦回,扪心自问,一颗芳心生生裂成两半,一半叫□□情,一半叫做理智。
如果他回来,那么,那我离开的时候,是不是会肝肠寸断?
可是他不回来,那么,我孤独的日子,又该情何以堪?
但是每一日,不知不觉间,都会在窗前等待,等待一个英挺的身影,轻轻走进来,温柔地看着她。
像是一个旖旎的梦,却终究醒来了。
卧病数十日,他无声无息的渗入他的生活,理所当然又顺理成章,便如同春日的细雨,润物无声,终于明了的时候,已经是春意融融。
缠绵病榻的时候,他轻轻持一碗羹汤,眼眸温柔如春水,滋润着她干渴的心田。
她生病体弱,总是嗜睡,一觉醒来,有时候会听见他与小田的细语,刻意的压低声音,却是温和慈爱,如邻家的哥哥。
病后复元,他扶她出门,她习惯性的去戴面纱,却被他抓住了手:“现在的你,过的是自己,不必戴面纱了呀。”他轻轻地说,微微一笑,仿佛催眠一般,她也笑了,自此,再不戴面纱。
他笑谈自己最爱吃的菜肴,叫做角瓜,是特别粗陋的食物,他只在年少出宫时候吃过一次,记住了那鲜甜的味道,可是后来再也没有吃过,因为不合宫中体制,等到有了自己的府第,却又没有心思了。
她还笑着答应他,等自己复原了,做给他吃。
他们认真地拉了勾勾,两只大拇指相抵,宛如小孩子的家家酒,但是他的眼眸让她一惊——他是认真的。
那么,她该怎么办?
是那么甜蜜的日子啊,宛如天下无数的年少情侣,他认真的爱着她,她也认真的甜蜜着,心中却一直惶惑。
所以还是有噩梦,有时候午夜惊回,她愕然醒来,一头冷汗,睁开眼却总见他温柔的手,静静的牵住她,带给她瞬时间的安宁。
也是麻醉。
是那样明定的日子啊,有些时候,明心在床上躺着,静静地看着他在窗前的几案上批阅文书,长眉秀目,锐利如刀,心中会溢满莫名的感情。
久违的感情,叫作,幸福。
只是幸福之中,却有阴影。
很浓重的阴影,亘在他们中间,她不停的制造,他却一直努力在化解。
她不想这样,可是陈年的伤口,真的掩得住么?
她是那么敬爱她的父亲,关于父亲的仇恨,她无法忘记。
叹息一声,回到案前,明心手指一阵颤抖,用力捉住手中的笔,洁白的宣纸上,工工整整的秀丽小字写的是治水方略,父亲毕生的心血。
最末处,却因开一大滩的墨渍,像一个深沉的叹息。
终于完结了。
是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这个结局最好,没有生离死别,没有浴血搏杀,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开,去一个他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孑然一身,了此残生。
她一样一样,细心的准备着东西,做离开的打算,凌波阁的姐妹们来了,又走了,她们絮絮的话着家常,似乎要把一生的话都说尽了。
她不想说话,可是怕她们挽留,只好一直一直开口。
她们走后,她会揽着阿婉,坐很久。她不知道该拿阿婉怎么办?
此去经年,必是千里关山,万里崎岖,她心如死灰,一心避世隐居,了此残生。
可是阿婉呢,正是如花年纪,怎能忍心把她囚禁?
花影婆娑,午后的清风拂面,便觉得前尘往事如烟华过眼。
初见阿婉时候,她只十岁,一个小小的姑娘,特别特别可爱的小姑娘,生得大眼睛,圆脸蛋,粉团团的可爱,坐在湟水边上,看着滔滔的水哭。
她与凌波阁的一干姐妹,坐了马车路过。
周围有好多的人,雨不算大,刷着他们的身子,衣衫都是褴褛的,手中提着武器绳索,仔细看去,却是耪地的锄头,晒草的叉子,翻土的锹。
面上有日晒雨淋的风霜之色,肤色是黝黑的,大多赤着足,手脚上生了厚厚的老茧,看上去是憨厚的,老实的,却也是愚昧的,疯狂的。
被自然逼疯的。
有人走过来,提起小姑娘小小的身子,就要扔进水里。
滔滔的水,吞噬一个人,只是瞬间。
千钧一发的时候,明心冲出去,救了她,那些老实纯朴的庄稼汉子,却一起把武器对准了她。
从未见过的美丽女子,青衫磊落,虽在雨中,周身却仿佛氤氲了一层圣洁的光,叫人不敢逼视。
她一字字的说:“给我五年,我必治理湟水,还你们一个清平的世间。”,一字一字,如珠落玉盘,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他们定定看她半晌,朦胧中有了错觉——是神仙姐姐么?终于,他们决定信她,年年岁岁的轮回,让人绝望,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
明心看着人群散开,松了一口气,叹息一声,抱起正自哭闹不休的小姑娘,她正在那里说:“让阿婉祭河吧,那样,爸爸妈妈就不会死了。”
童音琅琅,有些吐字不清,却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湟水边上古老的村庄里,一年一次愚昧的血祭,父母不舍得年幼的女儿,一家人在逃亡路上被愤怒的村民截住,绝望之下,父母投河自尽,甘愿舍身。
那一年的湟水,本不至于成灾。
小小的孩子,虽然活下来,嬉笑如常,却在一年一度的雨季里,疯狂求死。
多少个暴雨滂沱的夜里,她搂着阿婉,听那渐渐长成的少女辗转哭泣,宛如回到十岁那年的梦魇,祭河,是她永世难忘的痛楚。
每个人的心头,都有痛楚,或许不是一样,但都是残忍的。
人人皆是如此。
她能做的,只是给阿婉找一个好归宿。
是留在启封府的最后的日子了,日子却依旧平静,除了心中会不时地思念一个人之外,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午夜惊回,再没有一双温暖的手掌的抚慰,侧耳听阿婉呼吸沉稳,只好读书,一盏青灯待天晓,读得居然是:“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
一见知君即断肠。
七月初七日,他快马加鞭,赶回启封,帝都暗流汹涌,危机重重,边关告急,军情汹涌,
这一去,竟是半月。
满面风尘。
却一径的赶回启封来,不肯回帝都。
只是因为想念她,只是因为喜欢她,只是为了当面载了她,亲口告诉他的喜欢她的想念,
然后一点点,抚平她心中的伤口,解开她更深的心结。
相思缠绵如细雨,心头一片潮湿。
走进那个熟悉的小小院落,心中居然激动万分,他自嘲的一笑,加快了脚步,却听见她
的琴声。
寂寥的琴,寂寥的弹,寂寞的,清冷的,平静无波的,诉说的是一种思念,一种断绝,一种无奈。
琴可清心。
却不是真正的清,只是一种掩饰,他不懂,却又朦朦胧胧的,似乎完全懂得,轻轻叹了一口气,取出袖里的一柄玉箫。
箫声清越,带着一股看破红尘的味直刺上九霄里去,调子也开阔了很多,是一种通透的境界。
很通透,很清明,很开朗。
她不由得听得痴了,声音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十指纤纤,还在弦上,却不由自主地拔高,变宫,变徵-------
终于和了那一柄玉箫,缠绵婉转于晴空之上。
一抹白云,静静的来了,又静静地走,星星眨着温柔的眼睛,夜风很凉,
不知什么时候,箫声渐渐停歇下来,只有她的琴,淡定从容,她好似完全沉静在这一种境界里,通脱的境界。
琴箫合奏,温和醇厚,让人有说不出的安心,他微微的笑了。
音定琴决,她抬头,看见立在门口的一个影子。
他来了,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说不上是喜是忧,是怨是怒,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玄衣皂鞋,身姿挺拔,背着光,她知那眉目是英挺的,却是淡定悠远的气质,如温玉上氤氲的宝气,让她安心。
她想念那个怀抱,可是她不肯扑过去。
为什么要来?
在我决定放手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来?
我情何以堪?
他的身后,是扶疏的花木,她做的五行阵势,幽幽如暗黑的口。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就这么互相看着,月色流光,两人脸上是明明暗暗的倒影,看的清,又似看不清,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
她终于开口,却发现声音好似暗哑,在那个瞬间里,他有不祥的预感,他,要失去她了。
她的声音,终于起了:“菊花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如同叹息,如同哭泣,如同于万千个轮回处回眸转身,却四野茫茫的那一种苍凉与无助。
他听得痴了。
月光明明灭灭,透过扶疏的花影,照在她的脸上,那里有一个微笑,分割得破碎了,仿佛一个凄凉的韵,却还在继续下去:“身健在,且加餐,无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是开悟的句子啊,但是唱得很低沉,很平缓,于低回处宛如泣血,一字一珠,像一个魔咒。
一咒入魔。
他仿佛看见那冰冷的囚室,那虬劲的字,那干枯的血。
混了他自己的血在上头,是钻心的疼。
他终于知道,自己是失去她了,早在那个时候,就失去她了,宛如命定好的结局,等在那里,明知是苦,还是一步步,身不由己。
她的眼光,一寸一寸冰冷,一寸一寸凋零,成灰,是一支燃尽的蜡烛。
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只消几个黄昏。
花木扶疏,如诡异的魂,悄无声息的聚拢又散开,他看着她掩入黑暗里,如寂寞的一个影子,在黑暗里眼神晶亮,却无比绝望。
一口热血上涌,玉箫锵然落地,不知滚到哪里去了,五行花木阵势催动,层层把他围困在中间,狰狞的枝叶,四散招摇,让人目眩。
那玉箫,他带了很久,纪念的是那一段年少时候的恣意时光,一段年少时候的纯真友谊,是很珍贵的东西。
却不管,他留不住身边的欢乐,而那些少年欢乐,时过境迁,已经虚伪,空自看着,又有什么用?
不如一起去了!
一口鲜红,喷在青青枝叶上,触目惊心,他忽然全身脱力,就那样的,静静坐在阵里,坐了整整一夜。
解救出他的,是柳琰。
柳琰破天荒地没有大惊小怪,说出诸如“昊渊居然会被这种阵势困住。”的嘲笑之词,只是默默看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她走了。”
屋里的几案上,是一卷湟水治理方略,工工整整,每一处都详详细细的,用的是白宣纸,本是托墨的,却洇开着巨大的墨花,宛如泪滴。
启封府最大钱庄“明宝号”的银票,整整齐齐的水印,蓝的红的印花,工整的墨字,共计五张,一千零三百八十二万两。
柳琰拿着银票,看着,忽然叹了一声:“好大的手笔。”是帝都最出名的商贾天才,人称算盘公子,风流自赏,玩世不恭,精于计算,一见之下,却不由自叹弗如:“把我来一比,都是小气了。”是佩服的。
昊渊却好像没有听见,只是在桌子上仔细的翻着,想找一张留给他的纸。
却没有,几张梅花小笺,横七竖八的压着,凌乱的写着几笔:
“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重重叠叠缠绵的文字,字字都是相思。
她却伤了他,自己逃了。
他握紧了纸张。
冷冰冰的银票和书卷四散开来,一阵清风拂过,哗啦啦的响,仿佛是无言的嘲弄。
启封码头。
雨季已过,湟水依旧流急,却已经变成贯通南北的水脉,这样一条有力的搏动,亦是造福万民。
明心站在码头上,青衫磊落,衣袂当风,她淡淡微笑着,轻轻迈步,走上踏板,一步,两步------缆绳解开,长蒿一点------
哇------阿婉在岸上大哭起来,向着河水扑了过去,“明心姐姐,明心姐姐--------”,泪水如珠,砸在河水里,溅不起一点点的涟漪,一只有力的手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揽在怀里。
大河之上,小船轻飘飘的划开,瞬时就十几丈,岸上的人影渐渐模糊,明心眯细了眼睛,最后一次,看着偎依在李虎怀抱里的小小少女,轻轻地说:“阿婉,要幸福啊。”
声音纤细,宛如叹息,盈耳的风声里,很快,就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