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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水天万里苍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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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残月西斜,寂静的长街,清冷开阔,一阵风吹过,柳叶“哗啦啦”的响,六月的夜风,很冷。

明心一个人走在街上,想找回家的路,可是那四通八达的甬道,一条条宽得可怕,每一根都伸向虚空的黑暗中去,像是吞噬一切的巨口,让人绝望。

明心抱着臂膀,靠在墙角,慢慢的坐了下来。

臂上的伤口流够了血,已经凝结,是淡淡的腥味,却还是很疼,像她的心。

“离王,离王。”

恨恨的念着这两个字,用一种硬挤出来的,生硬着残忍着的语调,心里却很空茫,她用力地想,想着自己为什么恨他。

是这个男子么?用轻飘飘的一张纸,夺走她一切童真的欢乐,夺走她身边唯一的温暖,让她一个人,肩着重大的责任,孤独的活在世上,活成一尊雕像。

好像是的,又好像不是。

但是她恨他,恨得理直气壮,又恨得茫然失措。

恨他,只是给自己一个宣泄的理由,却不知道她的恨,终将归向何方。茫然的瞬间里,只能恨自己,入肉三分的伤口,毫不手软——她终是无法对着他下手。

第一次听说那个名字,是湟水岸边,泥石狼藉里,她跟着父亲在水防现场,听金甲金袍的人念:“离王殿下监国有命,听闻密报,明道仑所献河图虚假,必有图谋,着缉捕归京,严加审讯。”

都是好高大的人哪,带着明晃晃的刀抢,一把就提起父亲的身子,父亲的青衫,荡啊荡的,父亲的白发,飘啊飘的,她懂得“缉捕”的意思,哭泣着,拽着父亲的手,却被人一把扫落在地。

周围有好多人看着,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一个人上前,他们中间,有人在叹息,有人在流泪,却也是静静的,不敢出声。

父亲却只是安静的,甩开那个人的手,轻轻扶起她,然后整了整衣服,掸了掸尘土,很平静很平静得说:“莫拉我,我自己走。”

那个金袍的人,居然愣了一下,给父亲施了一个礼:“冒犯夫子了。”却拿出一条锁链,带到父亲的手上。

她就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所措,她愣愣地看着父亲平静的眼睛,心中是说不出惶惑,父亲啊,她唯一的亲人,就那样,被带走了么?要去哪里呢?

父亲坐得不是囚车,是马车。她跟着深深的车辙印,一路的追下去,一路的湟水滔滔,一路的肝肠寸断。

父亲只是远远的喊:“明心,回去吧,离王殿下深明事理,我不会有事的,等我回来。”他的脸上,一直都是笑着的,很平静的笑。

那份笑容让她心安,她放任自己力竭倒地,放松的瞬间里,大地向她迎头扑来,满身的黄土,满身的疼痛,满心的伤口。

她整整等了一年。

等来了九岁那年一样湟急的洪水,却没有等来同样一双温暖的手。

柔弱的小姑娘,如同河畔一支柔韧的柳条,历尽风吹雨打,却终于活下来,满目疮痍的劫后余生里,她一双小小的脚,跋涉在遍地泥泞里,一处一处的寻,一处一处的问,面目焦黄,满足血泡。

她不知道这一年里,父亲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折磨,终于见到父亲,已是弥留。

是瘟疫,却不致死,父亲肚子里有一大堆的药方,能够救自己,也救别人,却没有人理,只能等死。

是犯人服苦役的沿江大营,活人很少,父亲静静的躺在一堆稻草上,面色枯败,身材瘦弱,却一句一句地说:“丫头,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治理湟水,反遭奸人构陷,我死不足惜,只是可怜中原的百姓了。”

咳一阵,又说:“你要是能够的话,就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吧。”

定定地望着女儿的脸:“只是苦了你了。”

女儿不说话,只是用明定的眼睛看着弥留中的父亲,坚定的点头,一滴泪都没有。

当眼泪已经没有用处的时候,还流泪做什么啊。

一只枯瘦的老手拂着女儿的面颊,粗糙的,一点都不像是握笔的人的手,弥留的人用最后的力气,很认真很认真地说:“孩子,别怨任何人,谁都没有错,万事轮回,自有因果,谁都是身不由己的啊。”

手指终于没有落地,她用力地拿着父亲的手,拂在自己的脸上,手上的茧子刮疼了她细嫩的面颊,然后那只手渐渐冰凉,渐渐冷硬。

一口血,喷在僵硬的尸体上,她一头栽倒。

醒来时在一辆马车上,摇摇晃晃的马车,车中有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一个女孩子递给她一碗水,喝完后用衣袖为她拈了拈嘴角,一只纤细的手臂搂住了她,然后,她们搂在了一起,居然很温暖。

一路上经过很多很多村庄,有很多很多死人,活着的人哀哀的哭泣,却也哭不了多久了。

马车中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后来,她们有了花名,都是旖旎芬芳的名字,凌波,缥缈,清音------

只有她,依旧叫做明心,独明我心。

在底层的泥泞里,她的智慧,只够保全她自己,这让她很惭愧,却无可奈何。

所以她要救更多的人,这也是父亲的希望。

她一直很听父亲的话,每一句都听,可是辗转求生的岁月里,心中有一条小小的毒蛇,天天吞噬着她的血肉,无声无息的,却让她不能呼吸。

本该是好人家的女儿啊,知书明理,父慈子孝,锣鼓喧天里,红帐蒙头,挑开的,是命定的良人——是她安稳平和的一生,没有巨大的名利,也没有天下苍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普普通通的一生。

是一直以来,她最最真切的愿望,很渺小的,但是很真实。

可是有一天,这一切,都被打破了,她宛如被激流抛到岸上的一条鱼,无助的挣扎着,却觅不到一丝丝的水汽。

她记得父亲的愿望,可是一步步地做下去,她会惶惑,会疲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夜不成眠的日子里,是应该恨一点什么吧,恨天么?太空了。恨命么?太虚了。一片混沌的悲哀之中,她抓住一根稻草——有一个叫离王的人,带走了父亲。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想打听,只是单纯地恨那两个字,好过没有目的的仇恨与自我折磨。

缩紧了身子,依旧冷得发抖,她想起那个人,当那活生生的人,热乎乎的怀抱,站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忽然惶惑了,不晓得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无声无息的泪,悄然落下来,在脸上风干,又滚下新的,似乎永无止息。

第二日清晨,凌波阁的众姐妹找到明心的时候,她的身体蜷成一团,冰冷的,青衫上又是血迹,又是泥土,脸上全是泪水,大家都呆住了。

文雅的明心,温和的明心,梅花一样的明心,仙女一样的明心,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史籍有云,文王时,筑堤防,湟水改道,沿河居民死者十之八九,水后瘟疫横生,十室九空------”白发白须得老臣引经据典,一句话歇了三气:“这千百年来,治理湟水,不知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奈何无丝毫成效。”作痛心疾首状:“王爷,老臣不才,愿意为国效力,打上任起就治理湟水,却没有结果,这湟水莽莽苍苍,实非人力可以治理的呀!”

是启封府衙议事厅里的一段慷慨陈词。

虽是暑热天气,臣子们却都衣冠楚楚,朝服,朝靴,玉带,一丝不苟,在底下站的恭谨,上头坐着的玄衣男子,手指正把玩着一只茶杯,脸上没有表情。

白发老臣怆然泣下,正是启封府尹孙丰,顶头上司发话,引得一干臣子附和点头,顺手拭去额上汗珠,昊渊却不为所动,淡淡地道:“说下去。”

“王爷,湟水只能防,不能治,还请您收回成命吧!”老臣匍匐在地上,华发苍颜,观者无不唏嘘。

昊渊却不抬眼,淡淡地说:“谁还有什么话?”

一名中年男子出列,却是蜡黄面皮,一幅营养不良的模样,行礼道:“王爷,臣认为孙大人说得有理,湟水横跨我国山河,有龙腾之像,已非凡品,不可以寻常河流度之,臣以为,可效法古人,沿用巫觋之术,方可消弭水患。”

“杨大人说得有理。”底下有附和的声音,参差七八,倒比刚才热烈了几分,那杨性官员也洋洋得意的站直身子,再接再厉:“古有何伯娶妇,此风俗沿江一十八省俱有,定非无稽之谈,不如------”如果建议采纳,说不定是个向上爬的好法子,他想得高兴,正要说下去,却正好看见昊渊冷冷的眼光,他打了个冷战,低下头,不敢作声。

“臣认为不可。”说话的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看朝服品级倒是极低的,拱手道:“俺是个大老粗,不会引经据典,但是俺是湟水边上的人,从小就跟着爹娘避水荒,也见过拿活人祭水,没有用的,所以俺知道,湟水不治,百姓难安。”

“治水?李大人,你说得容易,你懂得河图么?你懂得水利么?还是根本没有什么良策,只是在这里说说。”先前的白发老臣缓过一口气来,咄咄逼人。

“这------”李大人憋了个脸红脖子粗:“如果王爷下令,我自是拼了命也要干的。”

昊渊听了,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本朝治水,由来已久,尤以五年之前工程最为浩大,其时乡间有一隐士,文章道德,皆为一时之胜,又通晓各处杂学,自言身遭水患之苦,愿为百姓分忧,献上河图,天子一见深为叹服,不顾朝中太师钱启等人的劝阻,拨下重金修建水防工程,一时间民心踊跃,但是工程刚刚开始,堤坝就连连坍塌,怀疑论调顿时占了上风。

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啊,越至犯边,民间心思本就不稳,偏偏此时,一封折子递上龙书案,言道隐士道仑先生,先帝屡招入朝为官不肯,如今出现,必有图谋。措辞严谨,咄咄逼人。

也是无奈呀,明知是朝中的权势做的手段,却不得不中断了治水计划,拿人上京,三曹问案。

要真是三曹问案就好了。

道仑抵京的时候,恰逢西域边陲快马求援,言道越至兵强马壮,燕云十九洲,已去其三,请离王星夜驰援。

再回来已是秋日,鸿雁孤云,秋风萧索,征尘未洗,战甲未褪,他直接去了天牢。

人已不见了,狭小的囚室里一铺稻草,几根铁链,明月照石壁,映着冷冰冰的栅栏门,壁上是几行字迹。

他凑近去,字迹黑乎乎的,仔细看,却是血。

“菊花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

身健在,且加餐,无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最后一笔拖得长长的,血液干干的,字迹中间全都是细细的白,却依旧虬劲。

陈年的血渍,有惨烈诡异的气息,却是开悟的句子,每一个字,都从容不迫的写就,四平八稳的,字字工整刚劲,是有力的。

是一个人的自白,高洁的,开悟的,平和的,纵使身陷囹圄,亦是不改初衷,是让人尊敬的——只是这个人,还活着么?

他的心中,忽然刺痛,一拳砸上去,壁上从新绽开一朵血花。

一切都不能重新来过,世间容不得后悔。

离开朝廷的数月,够野心狼子做多少手脚,他派人明察暗访,终于得到道仑先生的消息,又是一年。

他死了,死在湟水边上的沿江大营里,以苦役犯的身份,死于瘟疫。

多少次夤夜自醒,他扪心自问,如果时间重新来过,他该如何?

答案依旧如此。

朝廷不稳,各方关系错综,那个两难的境地里,他只能先救边关,人人赞他智计无双,殊不知他的手段却只够牺牲少数,保住多数——毕竟是牺牲啊。

此后五年,帝都每个炎热的夏天,他都会向着湟水的方向,祭奠一杯薄酒,纪念这位可敬的长者。

他忽然抬起头,突兀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吃了一惊,连忙回话:“下官李虎,是守卫防护大营的千户。”

雨大风急,水流如注。

明心蓦然惊醒。

雨声宛如联翩珠子,丁丁冬冬没有停绝,窗棂吹落,绮纱凋残,几点雨滴夹杂着腥气吹落妆台,虽是夜里,望去竟是白茫茫一片。

明心披衣下床,站在窗外,一阵劲风吹来,她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还没有复原么?扶住窗台,站直身子,却抓了满手的水,又湿又凉,冷得刺骨。

这一病,竟是十日啊,缠绵病榻,辗转反侧,不知今是何世,朦朦胧胧里,似乎有个声音,就这样睡去吧,睡去吧,永远不要醒来。她放纵自己沉溺于难得的安逸之中,却终于不肯。

她不能,她不能啊,父亲的愿望,众位姐妹的努力,自己的责任——既然已经担起来,那么,纵使是千难万险,毕竟要继续下去的啊。

可是,卧病的十日里,已换新天,她终究错过了。

望着窗外的雨,心情无比沉重,雨季已至,湟水又添助力——今年,可是五年之期呀,却是该如何是好?

叹了一口气,明心关窗,一眼看见外面零落的花木,枝枝凋残,雨水把大地泡得松软,好多已经连根拔起,白生生的,像嶙峋的骨。

是她布的五行花木阵,已经零落。

倒抽一口冷气,明心飞奔出屋,肩上的衣衫如纷飞的蝶,滑落在地,添几点细雨。

对面的屋子里,杳然无人,阿婉已经不在了。

夜色漆黑,雨如瓢泼。

昊渊一跃而起。

他自幼练武,耳力锐于常人,又生性机警,外面雨声淙淙里,似乎有人的脚步,犹豫的停驻在门前。

修长的手指,悄悄握紧枕下的宝剑,却听见门上细细的剥啄,小天的声音犹豫地响起来:“爷,仓唯接到消息,沿河大堤那里出事了。”

是昊渊插在沿江大营里的暗哨,亲自来此,必有要事,匆匆穿衣出门,听完禀报,昊渊的两道长眉不由得笼在一处,妖女作乱么?在这敏感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来头?

飞身上马,黑色的斗篷宛如巨大的羽翼,在雨夜里慢慢展开,夜色还深,前头的卫兵打着马灯,蹄声如豆,疾驰而去。

半路上,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昊渊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摸爬滚打在泥泞里,马太快,一晃就过去了。

守卫沿河大堤的军营驻地,雨势汹汹,侧耳听去有湟水滔滔的响,却没有人声,走近去才见军容肃整,左右各有两名持矛士兵,在大雨里军姿挺拔,泥水满身,却挺立如标杆。

此处是湟水沿江最重要的一个防护大帐,在启封郊外十里,平时驻扎有二百人,雨季时增兵至五百,驻地空地上满是石灰木料,被雨水浇着,咚咚作响,一眼望去黑黝黝一片,堆积如山。

中央的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火光熊熊,门帘半掩,一名白发老臣坐在椅上,李虎侍立在下首,地上倒着一个少女,身上有绳索,面容却是安详的,仔细看去,嘴角似乎有淡淡的笑容,昊渊微微一愕,这,就是所说的妖女么?

雨声很响,遮住了他们的脚步,里面的人剑拔弩张,宛如公鸡,火药味道扑面而来。

“李虎,你是在违抗我的命令么?”声音苍老,怒火冲天,胡子翘翘,正是当日的白发老臣。

“下官不敢。”李虎恭谨的答。

“不敢,好,我再说一遍,马上把这妖女杀了,扔到河里去。”咄咄逼人。

“大人,这是一条人命,俺下不去手。”虽是恭谨,却寸步不让。

“人命,你也知道人命,她一条人命,能救一季的湟水。”老臣提高声音,尖利了几分:“这岂是你一介莽夫能懂得的?”

“下官不懂大道理,但是下官知道,用人祭祀没有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当年,俺小妹妹就是这样死的,可就是那一年,湟水冲垮了我们的村子。”

老臣似是有些不耐:“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妹妹——这女子本就是个妖女,不然为什么主动要来献祭,难道拦着她不成?况且------”他顿了一下,“军营之中,女子出现本就不祥,如今大雨滂沱,谁知道她有什么阴谋?”

众人心中一凛,向地上的少女看去,那女孩子静静的闭着眼睛,肤色白皙,身材纤细,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李虎呐呐:“下官只是,只是觉得她可怜。”

“哈哈哈——”,老臣一声狂笑:“可怜?你为她违抗军令在先,不从上命在后,若非那女子自动出来,连老夫都被你骗过了。”双目圆睁:“说,到底有什么阴谋。”

“不,不关这位哥哥的事。”地上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睛:“是我自己愿意的,只要拿阿婉祭了河神,爸爸妈妈就不会死了。”,她语调天真,就像过家家一般。

“她自己都这么说了,李虎,你难道还要横加阻拦么?”老臣声音提高:“你可知离王来此,正是为了治理湟水水患,今年的雨势迅猛,谁知道是不是河神发怒,若是堤坝损坏,你我有几个脑袋?把这女子扔下去,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那也不该赔上无辜人的性命。”李虎语音虽低,眼神却极为倔强,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女,眼神竟是温柔的,攥紧了拳头:“大人,她只是一个孩子,受过刺激,不懂事,你,若要祭湟水,就扔了我下去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老臣不怒反笑:“好,没见过这等傻瓜,一起绑了。”左右应声,就有人走上前去,那李虎的嫡系想必都在堤上,竟无人阻止。

就有人去拉地上的少女,她张开眼睛,勉强站起身,忽然一笑:“好了,阿婉终于可以献祭了,阿婉去了之后,湟水就不会冲走爸爸妈妈了。”

她容颜清丽,稚气未脱,笑得天真无邪,却有一种分外的悲凉。

小小年纪,究竟是为何,慨然赴死啊。

眼看就是血溅当场,一个人的私心,两个人的性命,掩入滚滚湟水,杳然无踪。

冷哼一声,昊渊大步进帐,帐中诸人本来剑拔弩张,额上见汗,听闻这一声,就觉得冷冷的,如坠冰窟,不觉都定在原处,一时忘了见礼。

几乎就在这同时,另一道声音也一起响起:“住手。”

是女子的声音,虽然提高,底气却是不足,柔弱的像要折断,却依旧坚定的立着。

昊渊蓦地转身。

宽大的斗笠被一只素手摘下,还在缓缓滴着水,防水的闽绸贴在身上,如一层冷硬的壳,却还是青的,下摆处泥浆点点,衬着一张素静的脸,宛如观音宝瓶中的一枚白莲花瓣,苍白的,却是圣洁的,纤尘不染的。

她开口,静静地说:“请饶过阿婉,她只是个孩子,不懂事。”

温柔的搂过少女,眼眸明定,直视着昊渊:“我,助你治水。”

在那一个瞬间里,昊渊有刹那的恍惚,她离他极近,又似极远,他看得见她的眼神,看不透她的心。

千百载的飞花悠忽来去,杂花生树,大漠孤烟,宝光莹莹,紫陌红尘拂面来,上穷碧落下黄泉------眼神的交汇,在一个流转的瞬间里,传递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自出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思君日日如流水,千江有月万水明,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来饮,桃夭蕊胜,何时递我一支落花------

非常非常朦胧的东西,却是旖旎的。

她的眼睛,如沉默千年的古井,只是沉默,波澜不惊。

突然,门外脚步惶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传进来:“将军,不好了,大堤决口了,堵不住了。”

气氛一下凝定,昊渊尚未出声,李虎已经一跃而起:“王爷,此处危险,下官带人前去护堤,你赶紧回城。”微一迟疑,看看偎依在明心身边的少女,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出口,大步生风,走了出去。

白发老臣此时醒过腔来,抢上一步,抓住昊渊的右臂:“王爷,河神发怒了,祭天,祭天呀,王爷。”声音慌乱,带着疯狂的味道,昊渊轻轻挥开他的手,掸了掸衣袖,揽住明心,微一停顿,掀开斗篷,把她护住,纵身向着风雨中冲出去。

水势滔滔。

原本下了几日雨,地上本就有积水,沿河大堤一决开,口子虽不是很大,水势却强了很多,人人都知后果不堪,人丁虽如蚁,依旧博命与大自然一拚。

约摸有两丈左右的决口,砖木擂石一径的下,只打了个旋,就不见了,流水汹涌,还在不停的蚕食着决口两侧的堤坝,慢慢掏空堤坝的基本——千里之堤,这么小小的口子,却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不动声色,却让人绝望。

“刷刷”,是堤坝上的泥土入水的声音,虽然轻微,却奇迹般的不曾被流水声盖住,宛如索命的铁链,终于有人支持不住,看着滚滚的水流头晕目眩,终于大叫一声,滚下水去——死吧,不如早死,反是少受点罪。

却没有人理他,人人都红了眼睛,拚着最大的力气劳作,尽人事,听天命吧。努力,就还有一线活路,放弃,就是注定的灭绝。

心中却是凄凄惶惶的——无声无息,连骸骨都不曾留下,就那么的,一个大活人,没了。

每个人的心中都是一个念头——生在湟水边,终于,逃不过这个命,是命啊。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纤细的,却是坚定的:“要立堵,不要横堵。”

明心又一次看到了洪水。

熟悉的恐怖席卷而来,头上眩晕,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窒息的,冰冷的日子,她不由自主贴近了身边的温暖。

往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历历在目——黄流肆虐,哀鸿遍野,流离失所的人群,泥泞的河道上,白骨交相支柱,阿婉笑着说:“我去祭河,爸爸妈妈就不会死了。”------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的回忆交相涌来,最后的一个镜头,是爹爹抚摸着她的头,那被疾疫折磨的面容苍白憔悴,却泛着一丝病态的晕红:“明心呀,我这一生,只盼湟水得救,救民于涂炭呀。”

闭上眼睛,摇一摇头,她咬紧了下唇,用力掀开斗篷,向决口处奔去。

水流湍急,她有一瞬间的眩晕,用力摇摇头,仔细查看,口大流急,水速极快,是水防工程最怕的“湍流”,寻常堵口材料扔下去都会随波逐流走了,毫无用处,不过是填了不满的湟水,回眸看岸上,材料已经不多,底下依然是个无底洞——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她在嘈杂的人声与水流中大喊:“都听我说,砸木桩,砸木桩。”

纤细的女子声音,因为拔得过高显得有几分凄厉,忙碌的众人都是一惊,停了一瞬,有人转过来看她,看见站在泥水里的那个女子,满身狼藉,狼狈不堪,脸色象是暗夜里的一张白纸,眼睛却亮的象两盏火。

每个人都很茫然。

在湟水面前,他们什么都不会相信,除了死亡。

李虎愣愣的看着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该不该听她的话,他守卫大堤,已有三年,只是循规蹈矩,从未知除横堵以外的方法,信她?不信她?眼神游移,看见她身后的玄衣男子,身形挺拔,立在那里,泥水满身,看着她的眼神,却是温柔的。

李虎用力点了一下头:“好。”

“嗨嗨。”士兵们喊着号子,长杆一根一根运过来,一根一根订进河底,衣服被雨水打湿了,他们大多打了赤膊,明心却毫不在意,守在缺口的旁边,定定的注视着洪流。

是那么瘦弱的背影,就像是一缕幽魂,苍白的,羸弱的,却在此刻,爆发出无尽的能量,这是大自然啊,那狂怒的力量,足可毁天开地,令沧海变桑田,渺小的人力,不过是撼树蚍蜉,却有一代代的人,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前赴后继,不屈不挠,耗尽心智,顽强对抗。

她如此,他亦是如此。

人生的无涯的荒野里,他们是同路的。

一根木桩,两根木桩------木桩一根根砸下,半尺一个,从两边向中间延伸过去,渐渐在水中秘立成林,水流被分成了无数的小股,依旧是急流,威力却小了很多,木桩缝隙中投下的砖石木料,渐渐固住了水流,决口慢慢合龙,水流慢慢变得缓急,终于止住。

好一场恶仗!

东方见白,雨势见缓,居然止住,湟水主流却依旧滔滔下行,如同万马奔腾,咆哮不已,站在坚固的护城大堤上,死里逃生,恍如一梦,每个人的身上都水淋淋的,分不清是雨是汗,却不由自主长吁一口气——在这个夺命雨季的最后一夜,他们终于向老天捡了一条命了。

雨住了,天晴了,很美丽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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