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撕碎了梦(1 / 1)
慧儿一路心酸,一路回头,一路泪流满面,一路紧紧张张,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奔跑着。朝阳憨厚的神情在她的眼前晃动,她知道朝阳这次要挨的不是鞋底而是板子了,面对他那火爆的父亲,也许任何人都救不了他。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了,她开始牵肠挂肚地胡思乱想着……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就踩到了斜坡上栽了个跟头。
摔倒的那一霎那,她几乎都要崩溃了,剧烈的腿疼,让她很长时间才坐起来,她很想回去,回去遵循常规,生儿育女,回去面对父母,回去面对朝阳,回去面对这百年延续下来的没有爱的婚姻。
可在转头的那一霎那,她又想起二栓嫂子的那一番话。是的,如果那样也许是皆大欢喜,又重复了奶奶、娘、姑姑的历程。尤其是愧对姑姑,为了给她爹一个家,把青春年华交给了一个大她十二岁的坡脚男人。为了能让她上学,姑姑又忍气吞声,瞒着姑父偷偷地接济她的爹娘。她本想大学毕业后好好地去回报姑姑,但看来一切又成泡影,这也许就是命,这是三生石上的孽缘,这是孟婆姜汤的迷惑。今天,好不容易自己挣脱了这个枷锁,打开了自己思想的牢笼,也许走出去就能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也许走出去就能改换这贫穷的一生……
这样想着,她又坚持爬起来,向着小镇,向着前方,向着希望一瘸一拐地走去。
在慧儿跌跌撞撞的奔走中天渐渐地亮了,露出了小镇的踪影。
小镇的清晨很宁静,大街上渐渐地有了人头的攒动,大都在匆忙地奔走着。
小慧按捺着小鹿撞怀般的心跳,一路问着来到了联户汽车站。早班车上已有了一些人,司机正喝唤过往的行人,招呼他们买票上车。
她付给了司机五块钱后,生怕坐到前面会碰到熟人,就急急忙忙地奔到了车的最后面,坐在了一个单独的空座上。
山村的早晨,空气中已有了些凉爽,坐在后座上的她,还是热汗吟吟,她透过窗口,望着小镇上的农舍,望着小镇上匆匆奔忙的人们,心里又泛起一阵不舍。她想奶奶这时大概该醒了,娘也一定早早的起来了。他们也许看到她留的信了,他们一定会很担心。说不定娘和弟弟们正焦急地在村子里四处寻找她,说不定爹正使劲地拍打炕沿担忧地咆哮着,说不定奶奶正两眼含泪的埋怨自己晚上睡的熟……他们不会怪罪她的,因为他们是她最亲最爱的人,他们会原谅她的黑夜逃跑,不辞而别的……
破旧的汽车行驶在并不宽广的土路上,时而行驶,时而稍停,有上车的也有下车的,但她并不在意,因为一切与她无关,她只想快点逃离。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驶,县城终于在她飘移的思绪中,在她出神的期盼和惶恐中到达了。她无心观看路边的高楼马路,背着帆布的书包从座位上站起来,问司机火车站在哪?她应该在哪里下车?司机告诉她前面就是,又顺口问了她一句,小闺女上哪啊?她一下子懵了,现在的她就像没方向的云,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记得自己要离开这儿,去打工、去挣钱、去还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不缺水的城市,尽情地洗手洗脸……
车在下一个转角口停下了,她连声谢过,走下了车。
目送远行的车辆,她孤独的回过了头,一瘸一拐的走向道路尽头的火车站。她想我应该去哪里呢?她迷茫地叹了一口气,去广东吗?可去那儿干什么呢?只是想看看医科大的校门吗?去深圳吗?听人说那里遍地是黄金呢……
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中,她来到了车站。
车站大厅里的人很多,有的在排队买票,有的在座位上休息,有的在吃早饭……也许是有些紧张的缘故,她丝毫感不到饿。
她来到售票处,排在了队伍的后面,听到别人买不同的到站票,她又迷茫了,要去哪儿呢?到底买到哪儿的票呢?
很快就轮到她了,衣着制服的售票员看着始终不言语的她,温和地问,“请问,你买到哪儿的票?”
“我……”她望着售票员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但稍稍停顿后,她犹犹豫豫地说:“我买到深圳的吧。”
“没有直接到深圳的列车,但你可以乘终点站的车,就是到上海后再倒车。”
“噢!那就来张上海的吧。”说着她去掏裤兜。
“请交98元。”售票员从窗口里伸出了手。
买好车票后,恰巧就开始检票,她随着流动的人群,走进入口,来到站台,等待着火车的到来。
十几分钟后,伴随着一声笛鸣,一辆绿色的列车飞快地驶来,缓缓地停靠在他们的面前。每个车厢的身着蓝色的制服乘务员打开车门,站在车厢口。
她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长这么大第一次坐火车,跟在人群中,挤上了列车,走了几个车厢才找到了座位。
她坐下来,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她想这次她真的是出走了,没有人可以找到她,没有人可以追到她了……
随着一声长长的鸣笛,火车缓缓地奔跑了起来。
清风从窗口里勇猛的灌进来,把她的马尾辫吹得徐徐落落。
她微微侧头,透过掀开的窗户,望着飞快后退的站台,望着飞快后退的平行的轨道,望着飞快后退的县城,望着远处绿油油的梯形田地,望着远处正在田里劳作的一个个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身影,望着渐渐远离眼前的温静流淌的母亲河,心底一股不舍,一股留恋在涌动。她离开了,为了给家庭还债,为了给弟弟们一笔学费,为了逃避那一桩有感激而没有爱的婚姻,她离开了……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迎面吹来的凉风,在心底默默地说,我会回来的,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数年,但无论怎样再次回来时的我,都绝不会再是现在这个贫穷的样子……
金色的阳光洒照着大地,列车到了一站又一站。
她的肚子发出了阵阵咕咕声,胃被饿得紧缩,她不禁吞了吞口水,看到别人在售货车上买水果、饭菜,她也想买点来充饥,但问了乘务员多少钱后,她又缩回了掏口袋的手,有些脸红地摇头说不要了。十块钱一盒饭,或三个果子,她是舍不得的,她情愿饿着也不买。要知道十块钱都够上学时的她花两个月了;在她的家里,十块钱也几乎能够全家人用上十天半个月的了。她有些懊悔自己的冲动了,她应该拿些馍,带些水来的……
在她的饥饿中,火车又渐渐停下来了,乘客们有的提着行李奔向门口,准备下车。
她依旧望着窗外,看到一个挎着篮子阿姨,她正在大声地叫卖,一元一个面包一元一瓶水啦。她不再坚持从口袋里掏出二块钱,递给那位热心的阿姨,接过面包和水,就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纸,大口地吃起来。浓香的味道,哈密瓜的清新,从她的舌尖划进喉管,她突然愣住了。她第一次吃面包,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晶莹的泪花瞬间溢满眼眶,她想起了爹娘、奶奶、弟弟们,他们见也没见过面包,更别说吃了……她看着那个只被她咬了一口的面包,突然很想留下来,等到回家的时候带给他们吃,但转眼又觉得可笑,那时候面包早已坏了。她要想他们吃上面包,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的打工挣钱,然后买好多好多的面包回去,不但让爹娘、奶奶、弟弟们吃个够,还让全村的乡亲们都尝尝这面包到底是啥样的滋味……
她抹干了泪花,拧开瓶盖,把纯净的水倒进了嘴里,但又不由得皱眉,她喝不惯这种有着怪味的水。她想起了家乡的那口龙眼井,井水甘甜清新,要比这水好喝很多倍,她真的很想喝家乡的水。她哑然失笑,她从没想到过这竟然成了一种奢求……
南下的列车时而奔跑,时而稍停,她身边的乘客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
炙热的阳光在与时间的赛跑中渐渐地西下落山。
黑色的夜幕很快的笼罩了大地。
车厢里亮起了一盏盏明亮的小灯。
她拿出中午没舍得吃完塞到书包里的半块面包,囡进了嘴里,又喝了两口水。把包装纸扔出了窗外,把还剩了半瓶的矿泉水又装进了书包里。就在这时,她的手碰到了那张放在衣服中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她低头望着那张还依旧崭新的通知书,眼睛里瞬间迸发了湿润的光芒。为什么要带它出来?为什么还留着它?因为它蕴含了你的希望与前途,因为她是你这些年所努力得到的报酬,因为她是你十几年如一日坚持的结果。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封装载着她梦想的通知书。
借着并不明亮的灯光,她轻轻地打开了通知书,望着上面用红色签字笔写成的董小慧三字,心里泛起一阵欣慰,一阵骄傲,一阵辛酸,一阵无奈,一阵苦涩……
她不可能在9月1日前报道了,她不可能走进这所美丽的学府了,她不可能代小容也带自己去圆这个神圣的梦了。
她一辈子都将与这所大学擦肩而过了,她一辈子都不可能穿上纯洁的隔离衣了,她一辈子都可能做贫穷的打工妹,四处飘泼、流浪……
大滴大滴的泪珠夺眶而出啪啪的打在录取通知书上。
可——这又能怨谁呢?这又能怪谁呢?难道要怨二宝生病花光了她的学费嘛?难道怨爹娘没有本事吗?难道要怨上天把她托生在这个贫瘠的山坡,这个贫穷的家吗?不,如果她这样想,那么董小慧就不是董小慧了,她不配做爹娘的女儿,也不配做这片质朴的黄土地的女儿了……
她无奈地抿了抿嘴角,抬头望向窗外,任飘进的风吹干她脸上的泪花。既然不能圆这个梦,那她还傻傻的保留着一张纸做什么?只为触景感伤,只为怨天尤人吗?董小慧——你认为那样值得吗?
她勉强地摇了摇头,手指有些颤抖地将那张沾满她泪珠的,寄托她希望的,给了她骄傲的,蕴含她未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缓缓地撕碎了。
她把抓满碎纸的手放在车窗外,轻轻地松开,任风带走,带走了她的希望,带走了她的思绪,带走了她那七彩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