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亲爹亲娘(1 / 1)
夜晚的黄土高坡一片安静,仿佛能听到山坡那边黄河的音律。点点昏暗的烛光从窑洞的窗洞里钻出来,使清静的村落多了些许的古老韵味。
她不愿被昏暗的灯光所笼罩,不愿被沉闷的气息所萦绕,不愿被父母那歉意和苦涩的眼神所窥视,所以在晚饭后躲逃似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躺在床上长时间地透过木窗棂上的小洞,闷闷地望着天空。那镶嵌在夜幕中的星星不停地闪啊闪,仿佛一点烦恼也没有。如果她也是一颗星,一颗不但被人仰望而且还可以俯视整个世界的星,那该多好啊!那样她想去那里就去那里,再没有这么多的无奈和苦涩,再没有这么多的烦恼和迷茫……
她长舒了一口气,闭上毫无困倦的眼睛,她告诉自己睡吧、睡吧,别想了,娘说的法子一定会有的,那就是一定会有的;娘说扒袜子拧鞋也一定供她去上大学,那就是一定能去的。娘可从来都没骗过她啊,如果连自己的亲娘她都不相信,这世界上她还能相信谁啊?
她的心里稍稍平静了下来,她又开始数数,努力的使自己尽快入睡,她希望周公再次赐予她一个美梦,一个像午后那样灿烂的美梦。如果周公能让她重温那个梦境,那么她情愿不再醒来,但欲速则不达,愈是希望尽快入梦,愈不能入睡。辗转反侧让她变的浑身酸疼,回想这一天的历程,她突然感觉,有了几十年的沧桑,从邮递员的叫喊到现在恍如相隔了两个世纪,那好像是前世的事,在前世她认识一个叫董小慧的女孩,那个女孩接到了一张广东医科大的录取通知书……它是那样的遥不可及,但又是那样真正地发生着。
唉——她告诉自己,那是一个有追求、有梦想的女孩,那就是她自己,就是今天发生的事。到哪儿去借钱呢?那就先到小荣那儿去吧,虽然小荣生性泼辣,小时候也经常欺负自己。想起那次一起去放羊,自己家的羊吃了她占的那块肥草地,惹着了她,她生气地捶了她几拳,她都没敢还手。她还不让自己哭,威胁自己说,要是你敢告诉你爹娘,那以后还揍你,见一次揍一次,她真的到现在都没敢告诉爹娘……但她长大后也还算仗义。记得初三的时候,一次邻村有电影,她们一起下夜校回来,几人商议要去看电影,自己因为胆小不敢回家,也跟着去了。记得看的是蒲松龄的聊斋故事,回来老是觉得后面有鬼怪在追自己,往后看看,自己停了,追得鬼影便停了,她胆战极了,大跑着回家,可快跑到门口,还是被脚下的石块绊倒了,扭了脚。一连几天没法子去学校,都是小荣来给她补课,再后来两个月,又是小荣搀着她去上学……唉!如果小荣坚持到现在,也许她今天也能考上大学,都是她那可恶的父亲,赌博输了钱,把她许给了人家,收了彩礼还了债。去年暑假,小荣抱着她的女娃来走娘家,还拍着她的肩膀说,有什么事找她,要是她真能考上大学,那她第一个借钱给她。然后吗?再去二梅家吧,二梅从小懦弱,学习也不好,上到初二跟不上课,就缀学了,听说她嫁的不错,是山外一个建筑工人,一天能挣十多块钱。她和自己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她去借钱,她不会不借给她吧,那除非她自己也没有钱。最后再去五妮家吧,五妮和她是最好的朋友了,四个姐姐数她最小,所以她也最娇惯,想起四年前,一连下了几场大雨,地还没干呢又湿了,山路崎岖怪难走的。哪次下雨她都几天不去,一连两个多月不去学校,被老师勒令退学了,不过这也正合了她的心意。然后就跟她大姐,到镇上学做服装了,不知道过的怎么样?嫁人了没有?有没有多余的钱借给自己?这些人借完后,她再去姑姑和舅舅家,如果实在不够,那么她自己还有一条大辫子没卖呢,那是她从记事起,奶奶天天给她梳头,留起来的,一直长到屁股下面。以前她很以这条辫子为荣,直到上了高中她没有时间梳理她的头发,才让娘给剪了下来。没剪的时候,在学校碰到一个买辫子的,给130块呢,不知道现在剪下来,还那么值钱不?兴许也能卖上百十块呢……哦,对了、对了,还有栓子呢,前两年也是因为家里穷上不起学就退下来了,听说他招给了山外的一家买化肥的人家,那家人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他就倒插门做了上门女婿。听说对他也很好,让他接管了门面。虽然这两年没见过他,也没联系过他,但她去借钱,看在往日同学情深的面子上,他应该多少的都会借给她点的……只要这次自己能够筹够学费,上了学,那到了学校,就有办法了,凭着自己的勤快,她可以去勤工俭学,去学校的餐馆打工,去找份家教,什么都可以的……
她想了很多很多,心里感觉有办法了,所以也就心平气和了。
夜已经很深了,也许是下午睡得时间过长,也许是期盼天亮得着急,总而她已毫无睡意,但她仍旧迫使自己不再想任何事情,迫使自己紧紧地闭上眼睛,迫使自己快些入睡,但天不遂人愿,大脑神经的兴奋依旧丝毫不减,她烦躁地辗转反侧,最后索性坐起身,打算去院子里坐坐。
借着从窗棂里洒进的点点月光,她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夜空群星闪烁,老槐树的剪影清晰投影在黄土地上。
庭院里要比她窄小的西屋凉快许多,她深深的呼吸着,快步地走向老槐树下的木桩,然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依然亮着麻油灯的堂屋,那么晚了,难道爹娘还没睡吗?她有些疑惑然而转瞬又变得惭愧起来。她想,爹娘一定是在为她上学的事想法子,一定是在商议上哪儿去筹备那么多的钱。她的鼻子有些酸涩,她忽然觉得很对不起爹娘,可是那是她的梦啊,她不舍得也不甘心放弃啊!
不如赶快告诉爹娘,刚才想到的那些办法,只要能凑够她今年的学费就行,来年的她自己挣,借的这些钱,等到她大学毕业以后,自己偿还。
她慢慢地靠近了堂屋,想推门进去,但又想听听爹娘的意见,于是她就不在意地坐在了窗下的石台上。她忘了这是不该坐的地方,这可是年下、节下,给老天爷爷上贡的饭桌。尤其是女孩那敢亵渎这神灵的地方,于是她就慌忙地站了起来。
这时,就听见爹说:“唉,如果不是我这可恶的双腿不能动,也不会让你和孩子受那么多的苦。至少也能帮你下地干点活,你看人家男劳力,都去山外干建筑去了,听说一天能挣十几块钱,我待在家里没黑没夜的编筐、编席就挣几块钱。唉——这可咋办呢?小慧的学费这可咋整啊?总不能砸锅卖铁吧!”
“也是,不过你也不想这样啊?他爹你已经尽力了,如果咱有钱也把你的双腿治好了。没给你看好,成天让你待到屋里,没黑没白地编织,让你也受疼了,让你也受屈了。”接着就听见娘的啜泣声。
“唉,别哭了、别哭了,都怨我、都怨我,那次不听你的话,也是报应到了,不让我去,我偏去,我想天那么冷,下那么大的雪,他们都不站岗了,谁知道还有人啊,他们手电一照,我往下一趴,蹬空了,摔下了山岗。也是咱命大不该绝,光摔断了双腿,留下了这条命,陪你们娘几个,这就是造化啊,也是你们的福啊,要不然谁给你们娘几个做伴啊!也亏得这样,不然政府也不会放过我们的,早找上门来了。”
小慧惊呆了,她使劲地用双手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惊动了爹娘。只听娘急急地说:“是、是、是,我信命、我信命,命不该咱绝啊,不过他爹,你也不必担心,我还攒了些积蓄呢。”
“积蓄?你哪来的积蓄啊?俺咋不知道啊?”
屋内翻箱倒柜的声音刚落,就听见爹“啊”的一声。
约莫过了两分钟的光景,就又听见了爹在低吼:“你这个败家娘们,你从哪儿弄得这些钱,你今天要是不给我说清楚,我给你没完。”
“他爹,你小点声、小点声不行吗?别吵醒了孩子们。”娘的声音很小,但又充斥着深深的无奈。
“小点声?你给我说清楚,你从哪儿弄得这些钱,你瞒着我都干了些啥?你说,你说,你是不是又去偷了?咱咋还这样,咱这不是狗改不了吃屎啊,你就不能接受点教训吗?你如果再有点啥事,咱这一家人可怎么往前过啊?”爹虽然强压着声音,但声音里还是充满了愤怒。
“反正我这些钱不是偷的,是攒的,他爹你也不用害怕,放心的叫慧儿去用吧,本来我这是准备给你看腿的,看来只有让咱那女娃先用啦,等我以后再攒了,再给你看腿吧,只是屈了你了,他爹。”
“啥、啥?你这是说的啥啊?你今天要是不把这些钱的来历说清白,我就把它搁灯上都给你烧了。”爹的声音简直是在怒吼了。
“别、别、可别价,我说、我说,我都给你说还不行吗?”娘的声音充满了委屈和无奈。“他爹,我实话给你说吧,我这是盼你好啊,为了给你治腿,那次我去山外的医院问偏方,碰巧遇上了邻村的二嫂,她刚从医院出来,问我来干啥?我说你的腿摔坏了没钱看,来问问偏方,顺便抓点汤药。她好心的告诉了我,医院正在收买血蛋白,你可以去卖点,没事的,对身体没啥影响。我有点害怕,但还是跟她去了。第一次是有点害怕,不过时间长了就没啥事了,你看,我这不怪好的吗?就是这里多了几个针眼……”
没等娘的话落地,就听见爹呜呜地哭了。
小慧惊呆了,张大了嘴,大滴大滴的泪珠顺腮而下,咸咸的,滑过了嘴和下巴,把前襟打湿了一片。她晕了,什么都顾不得了,又一腚坐在了香台上。
良久,他听见爹哽咽着问:“他娘,真是苦了你啦,原来你说下坡看你娘,都是去买血啊?那你身上还有血没?”
“有、有,你看这不多的是吗?人家是不要咱的血的,只是抽出来在那个叫一次性的白袋子里……叫循环吧,取出他们要的蛋白,再把咱的血给打回来。你看,一次都给二百二十块呢。我每次抽血回来,买的鸡蛋都说是娘喂的鸡给的鸡蛋,那都是医院安排我买回来补蛋白的。这不我啥活没耽误干,就挣了三千多块呢。他爹,其实我瞒着你们多吃了好多鸡蛋,心里还停不安呢!”
爹终于抑制不住,嚎啕大哭了,“他娘,下次你去,也拉上我吧。”
小慧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嚎啕大哭着推门进来,“爹、娘——我的亲爹亲娘——我不去了,不上了,这钱给爹治病吧。”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