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书房对弈（1 / 1）
隔那日与韩丘相遇已有五日，心里虽是极力不去触碰那日的种种，但还是有些蒙蒙地不安。
“小姐，您就不能专心点？”我被小猪轻推了下，忽又闻得周围一片哗然，抬眼一扫，台上大戏还在唱，台下官员和佳丽们也在喝彩，定是唱得不错，不过，我可没多大兴趣。
朝着对面看台寻去，那边坐着都是些朝中官员，我的父亲应该也在其中，可如今我却不能一眼辩出，心中微微有些自嘲、有些酸楚。
凑向坐在一旁的小表妹：“暮林，姑父坐在第几位？”小表妹看向对面，我也跟着望过去，很快就见到对面一位着武将官服的中年男子向小表妹这边微笑，再看表妹她也在对着微笑，我便知晓那人就是姑父，他左侧还坐了名中年武将，我开始细细打量这一位，他已留起山羊须，头发也见斑白，他本比姑父长不了几岁，为何竟显得如此苍老？一股热气闷闷地压在胸口，心中那根早年的肉刺又开始折磨得我眼中泛起水雾，我抬了下眼，深吸一口气，再望向他，竟有些迷惑，他……还是当年那个狠心抛下我的父亲吗？
小表妹扯了扯我袖子，“从左边顺着数第四位就是我父亲，表姐应该记不得了吧，舅舅也坐在旁边，你看见了吗？”我默默点头，是的，我又见到他了。
感觉袖子又被她扯了下：“表姐，那日抓我们的那些……”我瞪她一眼：“不是叫你全部忘记的。”她揪了揪嘴：“我只是好奇……”我反按住她的手，皱眉凶她：“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哪天你会因为‘好奇’这二字丢了小命。”她的手明显一抖，惊恐的望着我，我知我定是又说得太重吓着了她，语气稍转缓和：“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定不会有事。”她听了连连点头，我抬头瞟了眼她身旁的小鱼，她嘴唇正紧紧地抿着，看来以后她们是断不会有胆再提及了。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一波一波地喝着，我坐在红木靠椅上，偏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好似有双眼睛正火灼灼的盯着我，难受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搁置。挺了挺背，又重把周围远的近的用眼睛扫一遍，忽看到正中观戏台上有一侍卫急步上楼，好似在寻人，见着相府公子莫炎，便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莫炎也不知回了他句什么，他便又急冲冲的下了楼，我正想着这侍卫的服饰见着有些面熟，绝不是普通官府里的人，忽又见莫炎起了身直直走入一竹帘之后，难道里面坐着什么人？我琢磨着仔仔细细地看那竹帘后的动静，背着光，里面是一点影儿都不见，心中更是觉得有鬼，此时莫炎竟然走了出来，他的目光对上我的，别有深意的一笑，还回望帘内一眼，嘴角扬得更高了。我冷不丁的忙垂眸低头，心中大悔，那帘内定是有人，而且已发现我在窥探，莫炎也知，因此投我一笑，希望不要又惹了什么天大的麻烦才好，难不成我跟这玉都真是不合？父亲是否因此才送我去洛城？想着就觉得哭笑不得。
就在我惶惶不安之时，台上的大戏终于收场了，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父亲，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心想，既是确定这玉都并非久留之地，便不能再多犹豫，如此拖拉可一点不似我本来的性子。
看台上各个佳丽们陆续起身准备离去，一位内侍大人行过来，大声道：“请陆小姐、赫连小姐随老夫一行。”心中惶惶倏的去而复返，内侍大人转身既走，陆小姐走过我身旁，用余光轻瞟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紧随着我也跟上与她并排而行。
内侍大人领我们进了个偏远的院子，一路行来竟无一人把守，接着就看到一处两层小楼，上二楼，他把我们领进了一间书房，然后和丫环们退出并掩上门。我坐下，抬眼四处打量这屋内陈设，房内宽敞，书案有一人之长，案上文房四宝干净整洁，侧面临窗处小榻上放有棋盘，上面星星密密的黑白子，看来是盘未完残局，另一面则是三组靠墙书阁，满满当当都是书。平时就爱在师傅的书库里呆着，有时甚至看着看着忘了食饭。今日来到这书房，我终是忍不住起身行过去翻看，随意取出几本翻了几页，大多是些兵法、史记、政记，能让人看起来轻松些的书一本都无。想来还是师傅书库里的书有意思，我最爱看他那些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什么游记、风土记等等。
正翻一本兵器书，忽觉得那位陆小姐已经盯着我瞧了半日了，怎么就没完了呢？最是怕别人这样盯我，我侧头看向她，对上眼眸，她很自然的转开，随意端起一边的茶盏饮起来。
她是吏部尚书陆大人的千金，无论是家世还是样貌在我们这群佳丽中都算是佼佼者，看她雅致端坐的模样、一丝不苟的着装打扮，那几分贵气、几分傲气，外加几分灵气、莫说是佩给那晋王，就算登坐国母之位也决不偏差半分。
午时的阳光也渐渐消散，今日晨时因起得晚了，早饭也只随意食了几口，本是盼着大戏唱完后，好好食一顿午饭补补，谁又料到会被带到这个鬼地方来？对上陆小姐的目光时，我们不禁相互微笑，有些尴尬，不知说些什么好，平时不来往的两人还真是有些无趣。
放下书，我走到陆小姐对面坐下，轻轻整理左手袖口，然后将左臂轻搁于桌面，静坐了会儿，我抬手为自己满上一杯茶，朝着门处轻唤道：“小猪。”待了会儿，没有回应，“小猪”声音又高了几分……还是没有回应，我起身走过去拉门，“咦？”不禁倒抽口气，不敢相信的又拉了拉门，听见门板上有锁链敲打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最近好似霉运当头，好事不近，祸事连连。
“出了何事？”陆小姐不知何时已立于我身后，我松开拉门的手，回转身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被锁了。”
坐回桌前，端起刚才倒的茶正欲饮一口，脑子里忽想到什么便又放下，抬头再重新把这个屋子仔仔细细打量着。
“平儿。”陆小姐边拍门边唤。“平儿……平儿……有人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我没去理她，只是独自走到窗口，向下探望，应该是个空落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未见有一人。想想还真有些后悔，若不是早年这懒散性子，与小良一起学些功夫，今日这两层楼的高度又怎能难住我？忽又想起当时小良学成那日对我说：“裕儿，还好你没与我一同学武。”当时我想可能因为他也不愿我吃太多苦，正对他感激的温柔一笑，他又接着道：“就你这懒猫性子，搭着和我一块儿学，怕是再过十年我也无法出师。”我变脸狠嗔他一眼，他好笑的用手臂紧紧环住我，温柔低沉在我耳边喃喃道：“不过，以后只有乖乖地留在我身边，让我保护了。”我不禁微笑。
“你笑什么？是想到出去的办法了？”对上陆小姐疑惑的脸，我收了笑容，轻轻摇头。“你不着急？”她又问，我看着她，不语。她气得坐回刚才的桌前，端起茶盏就饮起来。我劝道：“少饮一些。”她回看我一眼，狠狠道：“不用你管。”我轻哼一声，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肚子越来越饿，楼下仍然不见半个人影，轻叹口气，抬起左手准备整理袖口，却不小心拂到桌上的棋盘，略略看了看，好像没有牵动棋子，忽又仔细瞧了瞧，发现这棋盘不似普通的棋盘、棋子也不似普通的黑白子，小心的用手碰了碰，竟然推不动，一粒粒棋子好似在棋盘上生了根一般。一阵微风吹过，窗棱上悬着得风铃叮呤作响，我抬头瞟了眼，不禁站起身细看，那铃尾携着一张小条，上面蝇头小楷：“欲出者，解此局。”深舒口气，缓缓坐下，心想，又不知是哪位大人太过无聊，竟整出这等事来。
“陆小姐。”我轻唤。她瞪我一眼，“又有何事？”我笑着抬手指了指头顶上那只风铃。她远观了会儿，便起身走过来细瞧，然后坐于我对面观着面前的这盘棋。我心想，看来也是个聪明玲俐的人，只要她解了残局，便可一起出去，我可省心了。
我托腮默默看着窗外，太阳的余热尽收，看来晚饭也将近了，不知出去后可否见到父亲，他是否已经回府了？如此一来，何时方能离开相府？何时亦方能离开玉都？
“赫连小姐……”向陆小姐侧目，她叫我，是不是此局已解，我又看向棋盘，竟然一粒棋子都不曾落下。“我……我解不了。”她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我听了轻扫了下棋盘，复又望向窗外。她看我如此，焦急道：“你试一试。”我还是直直望着窗外，只淡淡道：“我也解不了。”
“那如何是好。”她竟然带了几分哭腔，我侧头看她，淡淡安慰：“只是设个局来试探我们，若解不了，最多饿一晚上，明早定会放我们出去的。”她泪眼蒙胧的瞅着我，颤声道：“还要等到明早？”看她那可怜样儿，有些不忍，便微笑道：“今晚也有可能。”她还是急得直绞手上的锦帕，我看都要绞烂了。
倏地，她拉住我左手，咬唇犹豫道：“我……我是真的解不了。”我被怔住，她是怎么了，突然间和我这样亲密。又听她道：“你再试试，也许你能解开。”我无奈的摇摇头，正欲开口，她又道：“我知你根本就没瞧这棋局，不是不会解，而是不想解吧？”我不与否定，只是又淡淡道：“等等吧，一晚上很容易熬的。”
自从到了玉都，我就连连犯错，不为别的，就因为我这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现下自进这屋来，便注定是一局，设此局的人正等着看好戏呢，我可不想再被卷进麻烦中，糊里糊涂的更好，笨笨的亦更好。
她还握住我的左手不放，“对不起。”她的声音轻轻的，“刚才是我误会了你，没听你劝，可是……可是，现在想来已经太晚了，你能再帮我一次，求你了。”听完她的话，看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我终于明白她为何如此着急了，“你……”我低头想了会儿，问：“真的……已经不行了？”她可怜的点点头。
无奈之下，我这才认真的看眼前的残局，心中还是有些愤愤，早叫她不要喝这么多水，偏不听，现在好了，还要我来替她开路，不知她还能憋多久，不过，想来也挺可怜的，总不能让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对着外面大喊“快放我出去，我要上茅房。”顿时觉得有些好笑，硬生生的忍住，若被她看到我笑可不得了。
看着这残局，我捻起一粒黑子，竟半晌未曾落下，不禁微微蹙眉。又僵了半会儿，我终是把黑子扔回了棋罐，静静地细观着这残局，还真不是一般的棋局，难怪眼前这位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女也无法入得门去。
我盯着棋左思右想，她也忍着不打搅我。忽的我一拍脑门儿，伸手捻起一粒白子，正琢磨着置于何处，对面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想糊涂了，怎么捻白子？”我仍是低头看着，淡淡道：“你再仔细瞧瞧。”她也沉默的细看，又过了半晌，惊道：“竟是这样？……看似黑子弱势，实为白子败象，整局都被瞧错，我到成个从未涉入棋类的门外汉了。”她笑说着，语调有些自嘲。我轻捏手上棋子，抬眼看她，“试一试？”她轻摇头，观棋不语。
我等了半晌，伸手将白子递于她面前，“再试试吧！”我是真不想下这局，她还是摇头，轻叹：“非我不想，实是无能为力。……黑子步步为营，根本无懈可击，我事先也是因此无法下子，无论是优是劣，都绝无点可破。”复又看向我，眼中虽有些不甘，但又一副无可奈何之态：“你就快些解吧，天快黑了，我可等不了这一夜，就当帮我，可好？”
又犹豫半刻，终是落了一子，棋盘上瞬时显出一粒黑子，惊奇之下，我与陆小姐对望一眼，这棋盘真是有意思，可与我无人对弈，看来不是一子就能了事，须血战到底才能出去。轻叹口气，继续下……
又一子轻轻落下，胜负已定，再无回旋之力。“吱……唔……”混混重重的声音，朝着声响的方向一看，对面三组书阁靠最左边的竟然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那扇红色木门，与陆小姐对望一眼，不禁开心的笑起来，终于可以出去了。
伸手推开门，眼前站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罚我抄一百遍《玄礼篇》的莫二公子，他正一脸似笑非笑的盯着我。
“莫二公子。”陆小姐果然是大家闺秀，这等情形下还不忘行礼，我则是一脸不悦，蹙眉望着他。
他也不以为然，只是稍一福身，淡淡道：“委屈二位小姐了，天色已晚，请早些回去歇息。”接着双手轻击两掌，那个内侍大人就出来了，小猪和陆小姐的丫环平儿也跟在后面，领着我们回了兰苑。
我坐在桌前填肚子，小猪则帮我夹菜舀汤，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看来是真的饿了。放下碗筷我便挺在椅子上动也不动了，微眯着眼，看着小猪收拾桌子，给我沏茶。
想起今日书房之事，原来是莫二公子设的局，他欲意何为？如若是为着试探，那他今日又得出何等结果？他支字片语都不曾提及，又是何故？不禁深叹口气，兀自摇摇头，我是真不想再思量下去，越来越想回洛城了。
“小姐，您累了就去歇息吧，我收拾细软去了。”我没在意的听着，忽觉得不对，“细软？……收拾这些干嘛？”小猪一脸愤愤，嘟嘴道：“就知道小姐没听，刚才吃饭时我讲的那些都白费了。”低头回想，好像是吃饭的时候总听见蚊子嗡嗡声，原来是她？不禁噗呲一笑，“噢……呃……没听清，你再说说。”
小猪无奈之下又叙述了一遍，原来我父亲临走之前派一仆人来传话，让我们收拾好细软，他过两日便接我回将军府。我听了心中则一喜一忧，喜得是终于可以离开相府了，离回洛城又进了一步，忧得是十几年后重回将军府，我该如何面对他，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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