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聪明愚笨(1 / 1)
巷口走进三个人,紫袍公子和他的两个护卫大汉,我有些讶异,原来是他们,想了想,突又向他笑笑,道:“公子来此多时了吧。”他们慢慢越走越近,香宜也警觉的站起来躲在我身后。
他笑,大概是默认了。走近些,我才仔细的打量他,看起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深紫色的锦袍,深紫色的玉带,一看就是上好的衣料,一步步行来都带起阵阵轻尘,有多年行军的风姿,身板挺拔如青松,皮肤光亮健康,五官俊逸,有股贵气怡然而升,略显傲视的眸子直视着我。他身边那两个大汉也威武的很,仪表堂堂,衣着也很讲究,不似一般护卫。我想,就在我把他们翻来覆去打量的同时,我也正被眼前这位扫了无数遍。
“我就这么好看?”他说,声音浑厚有劲,却带了些玩味。
我忽觉得这句话好似在哪儿听过,唉!懒得想,费神。实话实说:“还凑合。”当然,在我心中其他男子都比小良差了十万八千里,想起他的那双眼睛……他的挺鼻……他的薄唇……他身上淡淡地青松味……算算大约有一月未见,不知他现在正在做什么?是和师傅在棋盘上对弈?或是在我房里喂小淘吃鱼干儿?又或是什么也没干,只是静静地站在洛湖畔等我……想到这儿,我不禁美美的兀自笑起来,再看向眼前人,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紫袍公子正蹙眉用不屑的眼神斜着我,想是我刚才的眼神太过暧昧了,弄不好误认为我好男风,舒口气,不急不缓的道:“那就请公子日后多关照香宜姑娘了。”他先是一怔,后又仔细打量我一番,嘴角微微扬起,看了我身后的杜香宜一眼,问:“你可愿意?”
我侧头看香宜,她低下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我知她心中对刚才的偷窃之举有愧色,但又害怕眼前人是否真心助她。侧身轻拍她的肩:“这位公子是真心救你于水火,你跟了他去,我也可安心。”她抬头看我,眼睛又红了,复见她轻轻点头,我也如释重担地笑起来。
正身对着紫袍公子深深一鞠:“多谢公子仗仪之为。”抬眼,他却别有深意的望着我,忽又笑道:“据说玉都凝云阁最是出名,兄台可愿进地主之仪代为领路?”
眼前人绝对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亦不可深交,我踌躇着推脱:“本应如此,只是天色渐晚,我还要寻得表弟快些返家,不敬之处还请……”我看他忽变了脸色,下面的话愣是没接上,这人变脸太快,盯着人看的样子就仿佛一块无形巨石压得人心头直打颤。他脸上带着讥讽:“你那表弟和两个小厮也定是欢喜的在凝云阁等你去接他们呢。”我心中狂跳,再对上他的脸,望到他左耳耳垂上一枚闪着紫光的耳丁,觉得好生刺目,看来真是惹了个不小的麻烦,不想了,我又开始犯懒,管他什么乱七八糟,全都跳过去不想。我也学他变脸,加倍热情的笑:“愿为公子领路,请!”他大概也觉得我笑得腻人,轻蹙眉,我自是不理,抬脚就走出巷口。
这凝云阁因为名气大,我和小表弟的午饭就是在那儿打发的,我从小习五行八卦阵术,记条去路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心中有些担心,我那个可不是真的小表弟,而是个娇滴滴的人儿啊,心急火燎之下,我的脚步越行越快。
忽肩上一沉,硬生生被止了步。“你想跑着去吗?也急不了这一时。”他语气中显然有些不悦。我烦得很,四周一瞟,正看到一间药铺,心中一念,挑开他搭在我肩头的手便行了进去。
“这位公子要买什么药?”掌柜的见我跨进门就招呼过来。我在身上取了锭银子扔在案桌上,急急的道:“一瓶清凉提神、醒目解晕的丹丸,一瓶安神定气、解悸压惊的丹丸。店里可有?”掌柜忙点头:“有,您稍候。”他吩咐小工去取药,并找了几文银于我。
那紫袍不知何时也随了进来,身后是他其中一个护卫,我们出巷不久,他就吩咐其中一个护卫先带着杜香宜回了下榻的客栈。他还是一脸不悦:“买这些作甚?”我看他一眼,淡淡道:“希望是我多想了,但愿用不着。”掌柜的拿着两个药瓶放入纸带,叮嘱:“公子可记得了,其中一瓶是药液,只须在鼻下嗅嗅,或抹于两穴处,即可醒目止晕。”我点头示谢,转身离铺。
一路又是急行,紫袍看我如此也没再阻止。一到凝云阁,我便四处张望,寻我那小表弟的身影,结果一无所获,我回望紫袍,只见一个大汉走到他身边,行了一礼,看来也是他的护卫之一,附耳说了几句,忽的紫袍脸色微变,看了我一眼,便吩咐:“带路。”那人便提步向后园走去,我知那里面全是客房,心里大略也猜到了些许,只希望不要太糟。
领着我们一行转后阁又上三层楼,此处修得也甚是精美,不过我却没心情细看。一行来到最深入的一间房,敲了门,只见又一大汉从内拉开门,见着紫袍就低头行礼,又是个护卫,之后我们便鱼贯而入。
房内宽敞,应该是前厅,设有茶几高座,临窗有一舒适小榻,右侧一门小帘,心知那里面便是内寝之处,抬脚便跨坎揎帘而入,余光中瞟到其中一个护卫欲意阻我,之后又被紫袍用手势拦下。
进到内寝,深蓝色碎花点缀的白底床幔,我的小表弟就闭目躺在那里,旁边畏缩着两个小人儿,可怜的小猪小鱼,应该也吓得不轻,脸上满是泪痕,又不敢支声,各自捂嘴抽泣颤抖着。上前坐于床侧为小表弟抚脉,知她只是受惊吓晕了,一颗心方平稳落下。小猪似是终于看清来人是我,瞪大了眼睛,放开嘴正准备大喊着扑过来,我一手又捂上她的嘴,正色道:“少爷我不是来了吗?还鬼哭狼嚎的?”硬生生把她欲出的“小”字逼了回去。她眼中变得清明,看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松开手,她颤着唇轻喊:“少爷。”我向她点点头,微笑着拍拍她的头,“没事了。”再怎么说也是跟我十几年的丫头,不像小鱼,她这时还躲在那哭呢。我吩咐着把药包交给小猪,让她照顾小表弟顺便安抚着,我一会儿就领着她们回去。
他们刚才没跟着我一起进内寝,我撩帘而出,看到紫袍正侧坐于软榻上,看到我出来,便笑着抬手划向一边:“兄台,这边请。”我挺直背走过去坐下,那三个大汉就依次站在他身后,我抬眼瞟了一下,没在意的轻理左手袖口,然后将左臂轻于软榻小案之上。
我不语,他也不先开口。小案上茶香袅袅,他手中端着小杯细品,屋内一片寂静,我望向窗外,远处可以看到佛江,夕阳的余辉落在江面上泛着点点金光,江的那边是层叠连绵的青山,再往背后过去应该就是——云韩国。我的手指来回磨蹭杯壁上的花纹,温热的感觉透过杯体传递到冰冷的指尖上,不禁自嘲,想我从未惧怕过何人,今日却被眼前人弄得双手冰凉,师傅要是知道定会笑道:“裕儿也终是知晓惧为何物了?还真当你比常人少一弦没了体会。”想到这儿,就忆起洛城,那是个没有纷争的世外桃源,这玉都我终是不太适合。
余辉散尽,一切变得混沌,杯内早已与我手指一般冰凉。他的护卫点起盏盏烛灯,屋内顿时转为清明。我侧头对上他深邃幽亮的双眸,不能再深究,即使我能看出许多内容,但我真的不想再惹麻烦,我低垂眼睑,目光落在红木案桌上,这木是哪里产的?竟然如此精细……这深漆又是哪里产的?竟然如此光亮色匀……我想七想八,就是不再深究于他,也决不先打破这抑人的沉静。
“咕噜。”我惊得倒吸一口气,脸上顿时烧成一片,慢慢低下头,咬着唇,恨啊!我从没像现在这么恨过,这不争气的肚子什么时候竟和我唱起反调来?他虽然没有任何反映,我却知道这声响他定是听到了的。本来还能控制的思想却被这没预料的一声混乱了,怎么办?如何办?我竟有些焦灼,“咕噜。”又是一声,我看到烛光照着的斜影在微微抖动,抬头一扫,竟是四张极忍着憋笑的脸,我气得拍案而起,吼道:“我饿了。”他们先是一怔,接着便是一片轰然大笑,那笑声充满了整个厅堂,我却觉得脸上更烧了,不过最可恶的还是那个紫袍,他竟一边笑喘着一边道:“是啊,你已经说过两遍了。”还故意加重“两遍”这二字的音调,这人真是可恨。
很快,凝云阁的下人就提来七八个食盒,在茶案旁拼了个小桌将菜上满了,另外一些被送进了内寝,待他们离开后,我立在那里,屋内又变得一片寂静。
“你不是饿了吗?”紫袍先开了口,那个语调我听着怎么都不顺耳。对上他的眼,似笑非笑,想想反正事已至此,于是,呼的撩起下摆坐着吃起来。本来凝云阁的菜式就很特别,此时他点的远比我们中午食得精贵,不食白不食,今日就食个够本。
我的筷子没有歇、茶杯没有歇、嘴当然更不允许歇,一路扫荡,样样都逃不过我的虎口狼牙,不过那盘香茄子除外,因为我从不食茄子,那味道隔十里我都能辩得出,小良从前试过无数次,把茄子放在其它菜色一起拿给我食,我总能一鼻嗅出,为此他还常常“狗儿、狗儿”的叫我。
放下筷子、放下茶杯、擦擦油嘴,发句感慨:活在世上真是好啊!
我深吸一口气,又深呼一口气,用我最灿烂、满足的笑容对着面前的紫袍。他用目光快速扫了桌面一遍,真是满目狼藉,处处都留有我的饿狼爪印,已然无他下筷之处。他挑眉道:“看来你还真是饿了。”
我不至与否,站起身一鞠:“多谢兄台盛情款待,天色已晚,小弟这就领着家人回去了。”说完就往内寝进了一步,其中一个护卫忽闪到我眼前拦住去路,我回望紫袍,他却安然的端起茶呷了一口,冷冷道:“你以为天下真有白食的晚餐?”
我笑了笑,又退一步坐回榻上,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可不想再与你如此静静地耗下去,“在下愿闻其详,望兄台明言赐教。”他眼中似有迷惑,一瞬后笑道:“你还真是个特别的人。”他盯着我的双目,接着道:“如果你能猜出我真正的身份,便放你们安然离去。”他的眼睛好似要盯到我灵魂深处,太过犀利锋芒。我道:“如若猜错了呢?”他眯起眼淡笑,语气轻描淡写:“那就留下你的双手,作为你耍小聪明的代价。”
我冷哼一声,道:“真不愧为公子韩丘,办事自有一番手段。”他砰地放下茶杯,目光更是灼眼,身旁的三个护卫也都直直瞪向我,满脸不可思议。紫袍看了我许久,眼中也尽是诧异,后又收回目光喃喃道:“只是开个玩笑,你竟……真知我身份?”我一听,心中大警,忆起前两日小表妹向我提问时,我也像今日这般顺顺的答了我心中所想,熟不知自己是真聪明亦或真愚蠢。
“……呵,呵呵,我也是开玩笑。”我冲他傻笑,已是手足无措。忽见他目露凶光,“玩笑?……你真当我愚笨?”我低下头不敢看他,想来这才是他的真正面目,已出口的话是收不回了,一切只能见招拆招、顺势而行。
“你如何知我身份?实话道来。”他说,语气中一派王者气息,不容争议。现已如此,我只得侃侃道:“据说云韩国大王有一独子,少年英雄,八岁随其舅父争战列国,十四岁领兵挂帅,十五岁灭赋雷国,十七岁灭炙吕国,原本六大国,现已仅存四国,云韩国以其兵精地广立于四国之首。因是老来得子,云韩国大王十分宝贝爱护,经常敬神祈福,并听圣师所言为保独子平安在他左耳上打一耳洞,以示先苦其身。”说着我看向他左耳上的紫色耳丁。
他听了不禁笑道:“要知男子串耳洞乃是民风,不止本国,就是你们古常国,十人中五人即有,别告知于我你是如此武断之人。”我也回他一笑:“当然,这是民风,而且云韩国以紫色为国色,大多男子喜戴紫色耳丁,可这天山玉紫琉又岂是凡夫俗子可得之物,加之你行步举动一派将帅磅礴气势,身边护卫行事也远比皇宫侍卫,这些又怎么能是普通人所具?想来,整个云韩国年纪相当、品貌相当、气势相当的,除在四国中号称公子韩丘的云韩国太子外,又会是何人?”
他笑着用手抚过自己的紫色耳丁:“原来是这样个小饰物漏了我的底,不过,你也太眼利,此物如此之小,怎又引得你耐心细细辩别?”我叹了口气,既然说到这儿,不如说个完全,笑道:“我本也无心探究你的身份,只是你的一句话让我起了疑心。”他好奇的问:“哦?哪一句?”我接着笑:“你在巷内曾对我言‘据说玉都凝云阁最是出名,兄台可愿进地主之仪代为领路?’”他迷惑不矣:“此句有何不妥?”我答:“错就错在你叫我进这‘玉都’的地主之仪。”我看他更是迷惑了,接着道:“你出行为掩身份,一改方言,操着一口纯熟的临康国口音,我本也是纳闷这点,后忽想到你生母媛妃乃是临康国人氏,你定是自幼习得,如此也算正常。”他忽想了想,道:“不对,临康国的方言我习得绝无破绽,你怎可疑我是他国人?”我继续向他笑道:“本国有一边城名为洛城,东南方与临康国相邻,西南方与函温国相邻,此二国均为寸地小国,长年多与洛城通商,若是真生长于二国之人,又怎会不识我这正宗的洛城口音?若是本国子民,更不会分不出这明显的差异,如此一来,四国已去三,你必只能是云韩国人氏了。”
他听我这漫长解释,微微垂下眼睑细想,后又喃喃道:“玉都、洛城的方言在我听来的确无太大区别,若是如此只要长久居于玉都,不消一段时日便可使洛城口音变得偏向玉都口音,你又怎可断言你如今的洛城口音还算得上正宗?”我轻笑道:“我可是刚到玉都,算算还不到七日,身边多与相处的也都非长于玉都之人。今日第一次出来游玉都城就撞上了你,你说这口音从何改起?”他眯眼望我,似是不信:“第一次游玉都?哼!以你带着那姑娘如此熟练地穿行于复杂的街巷之中,又让我如何信你是‘第一次’,这些路就算走个两三遍也达不到你这程度,若说你只行过一次便记住了,除非……”他忽睁大了眼,又上下打量我一番,试探地问道:“你说洛城,你与五行之圣‘叶子恒’是何关系?”我心中又是大警,我已告知他我长年居于洛城,现他又疑我因会五行之术才能一次记住大小街巷,于是师傅的大名便被他轻而易举提及。
我低头沉默,不能再随兴答之,他是邻国的太子,长年对本国已是虎视眈眈,而师傅的五行之术于四国中最为圣名,不知眼前人是何想法?不过,如此避开也不是办法,抬头迎向他的目光,我竟有此呆愣,他为何如此兴奋,满脸洋溢的喜悦之情从何而来,好似许久未遇的故知今天终是喜得重逢,好似兄弟般温暖关爱,又好似多年的愧疚怜惜,复杂得我竟说不清眼前人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他终是先开了口:“你可是叶良?”我一怔,瞪大眼睛望着他,他又开始笑,他定是以为我就是叶良,接着说:“你长得比较像母亲,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你是否有些愿恨父亲从小就送你去洛城?”我听不懂,小良明明是孤儿,认了师傅做义父,便随师傅姓叶,而眼前这个云韩国太子又怎会一副十分了解他家世的样子?大概是见到我不解的样子,他的笑容终是收起:“难道……难道,父亲还未曾告之于你。”我心中满是惊恐,好似他马上要将一个天大的秘密脱口而出,我不要听,也不敢听,我不要想,也不敢想,一股冲动让我反弹似的扶案而起,正声道:“我告辞了。”他随我起身,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
他的目光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即使我半闭眼睑也能强烈感受他的那一份不同寻常。我不想深究,只是静静地与他僵持在那里。
半晌,他忽的转过身背对于我,吩咐旁边一个护卫:“萧泽,送他们回相府。”我心中又是一抖,但仍未表现出来,他怎知我们从相府出来?如若他以为我就是小良,又怎会送小良回相府?难道小良跟相府有什么关系?忽又听见他的声音:“回府后不要责问父亲,他也有很多苦忠,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
我无形的想闭塞自己的耳朵,他口中的父亲我不想知道是谁,他与小良也无任何瓜葛,小良与相府更没有关联,他只是师傅的义子,是我师兄,是我青梅足马的恋人。对!只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抬脚匆匆行入内寝。
进去就看到小表弟已经醒了,桌上的饭菜她们也大概用了一些。看到我,小表弟笑着迎了过来,“表……表哥。”我笑着安慰她:“怎么样,没事吧?”她点头:“刚才小猪给我吃了几粒药丸就好多了。”我看她确实已经没事,便领着她向外走,小猪小鱼也跟在后面。待行到门帘处,我站了会儿,隐约听见堂内有说话声,却怎么也听不清,想来,刚才我与韩丘的对话,她们三个人定也无法闻清,心中也稍稍放松了点儿,我想,不知道总比知道要强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