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太后（1 / 1）
年关将至，京中各大部都十分忙碌，兵部也不例外。前几日甄昭远已经带了大多官员去了京郊大营视察和发放劳军物资。只留下刘大洪几人主持日常事宜，各人于是都忙的脚不着地似的。然而她却是个例外。因她初来乍到，所以也没什么事分给她做。唯一的一份工作是让她写一份关于落雁关一役的战后总结递交皇上。这在兵部本是没人肯做的事，于她来说却再简单不过了，不足一个时辰她已经一挥而就，闲来无事又仔细的画了幅工笔的战后部兵图一并递了上去。之后就再无事可做了。于是她乘这时机辞别了老国公搬到了新家。国公和甄昭毓都极力阻拦，怎奈她心意如铁，他们也就不再坚持了。最后甄昭毓求了大夫人将九儿和太平以及几个粗使丫头小厮送给了她。她自是感激于他的细心！但终说不出什么，只有单薄的“谢谢”两字。只是每每想起他来，总觉得很是愧疚。
这一日她又无事可做，随手抽了本兵书正翻着。突然，有侍从进来禀报，说宫里来人宣旨，皇上让她南安殿见驾。
怎么会是南安殿，为什么不是南书房？皇上一般都是在南书房处理政务的。难道是有什么私事？她也不及细想，赶忙就随来人进了宫。
还是南安殿的西暖阁，只是这次皇上身着常服正坐着等她呢。
她刚要行礼，皇上就挥了挥手说：“罢了，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这些个虚礼了。你坐吧！”
“谢皇上”她低头谢坐。
“朕看了你绘的部兵图，很是不错，只是更像边关风景图啊！”
她惊慌的抬头看了一眼圣颜，还好并没有怒意，于是放心了一些。忙道：“微臣失职，请皇上责罚！”
“你仅凭记忆就将落雁关描绘的如此栩栩如生，朕想知道，你可能凭记忆画出某人的人像？”
“应该可以”
“那朕希望你为皇太后画一幅画像”
“臣不明白。宫中丹青高手如云，微臣只是雕虫小计而已，皇上如何。。。”她心中确实疑问重重，不知道皇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过几日就是母后生日，朕想送给她一副画像做为贺礼。但如果让宫中画师为她作画，她必不允。”他轻声说道。不知为何竟带着些许伤感。
“微臣还是不明！”为何皇太后会不喜画像，听闻当年皇太后是后宫第一美人，难道是美人不愿看见自己迟暮？
他冷冷看她一眼。她大惊！难道是自己话太多了，惹的皇上不悦了？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看来自己伴君的经验还是太少啊。忙道：“微臣多嘴。”
他起身踱到窗前看着窗外竟一语不发，她赶忙陪着站起来，垂手不语立于一旁。半晌才听他说：“当年母后是甚爱画像的，可是自从父皇仙逝之后，她就再也不愿画像，甚至不愿照镜，更不再装扮，长日颂经理佛，不问世事。”
她立于他的身后自然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语气却透着失意，这种感觉她很熟悉，就像幼时她每每怀疑父母不要她了一般。那时的她于是常常躲到那个山洞里去，可是眼前这位君王只怕是无处可躲吧。她情不自禁的长叹一声，他迅速的回过身来看着她，美目之中竟有一丝被窥视了的恼怒。
她知道他的恼怒，却没了初时对他的惶恐，因为此时他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没了爹娘疼爱的可怜人而已。
“皇上，微臣自幼随师傅学医，如今斗胆愿为太后把一把平安脉，以此可以一睹太后尊容。”
这个尚雁龄竟然不怕他！还主动的出谋划策！他真是有点吃惊，他难道不知道作为臣子即使知道也要装做不知道，即使有计策也要说‘请皇上明示’，等他亲口说出来之后，他才可以说‘皇上英明’？
他本该生气，但是他却看见他的眼睛里竟然透着一种温暖的关心和——怜惜！他被迷惑了，怒气瞬间消失于无形！
“来人啊！去太后那里回禀一声，说朕马上去给她请安！”他吩咐下去，立刻有太监应声而去。他又转身对她说：“你，随朕来吧。”
早有明黄驾舆在门外等候，他却一挥手对跟过来的侍从说：“长春宫离这里不远，我与尚爱卿走过去吧！”
所有人于是都小心的跟在了他们后面，几十人的队伍竟然大气不闻，更别说脚步声了，让她很是惊讶！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再和她说过话。
果然不过一会儿就到了长春宫，早有一几位宫人在门口迎候，为首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宫女，打扮的虽很朴实，但却气度不凡。
“云姑姑，不知母后这几日身子可好？”他对那老宫女甚是尊敬。
“回皇上，太后这几日身子安好，只是进食甚少！”
他不禁蹙起了眉头，云姑姑见他如此，赶忙劝道：“皇上，您也要放宽心才是，自个身子要紧。太后有佛祖庇佑定能长命百岁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谢姑姑关心，也请姑姑对母后多多照顾。”他竟然不像一位君王在吩咐下人，而像一个晚辈在请求长辈！跟他平时那君王的范儿相差甚远，让她很是诧异，看来这位君主身上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孝顺！
“皇上您折杀奴才了！奴才们尽心伺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那云姑姑十分惶恐，转身跪地。其它人一见云姑姑跪了，呼啦啦的跪了一大片。他赶忙将她扶了起来。
说话间已经到了太后佛堂前，云姑姑进去回禀，不一会儿，太后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皇上的心意，哀家明白。只是还是要以国事为重不要顾念哀家才好。”言下之意竟然连见面也不愿意了！里面又响起云姑姑小声的劝解之声。她听得不禁觉得很是辛酸，她都如此，可知身边这位君王感想如何，她转头看了一眼皇上。后者对着门里说道：“母后，儿子多日不曾见到您了，您让儿子给您请个安吧！”看来还真应该给太后描一幅画像，否则皇上很有可能长久都见不到自己的母亲！她心里暗暗想道。
“皇帝还是回吧，自己身子要紧！”太后声音很轻却很决绝。
“微臣尚雁龄，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她突然出声，让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皇上也吃惊的转过身看着她。她却目不斜视，大声说道：“微臣自幼跟随师傅，生长于寺庙，学习佛理，有一不明之处，斗胆请太后赐教！”
里面半晌无声，就在她都要以为不行了的时候，云姑姑走了出来，轻声说：“太后旨意，请皇上与尚先生进去，其它人外边等候。”
他的嘴角很明显的翘了起来，赶忙随着云姑姑进了去。她几不可闻的呼了口气，也跟了进去。
刚进到里面就有很浓的檀香之位，迎面而来。里面供奉着佛祖金身，座前软垫之上正跪着一位身型消瘦的女子，从花白的头发来看应该有些年纪了，着着一件普通的褐色软绸衣服，头发简单的盘了，只插一只玉簪，别无饰物！这竟然就是当今至尊至贵的皇太后，让人不敢置信！
“我参禅虽有几年，但不敢自称了悟，不知可否指点的了你。”太后声音不大有着女子的柔软，却透着沧桑。
“我有一事至今不明，曾问过师傅，但师傅说一千个人有一千个见解。现在我想听听太后您的见解。”太后既以“我”自称而不说“哀家”，可见是想以平等的身份与他讨论佛理。她于是也以“我”自称，继续说道：“那就是：何为佛的意旨？也就是说佛为什么要人信奉他？”
太后竟转过身来看着她，看来没有想到这个瘦弱的小后生如此大胆。敢问出如此直白的问题。
她伸出一只手，云姑姑赶忙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她缓缓走到她跟前，打量着她，半晌才缓缓的往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也对皇上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
“人生如苦海无崖，我佛慈悲希望众生回头是岸。信奉我佛，我佛方可指引我们脱离苦海。”她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太后，后者虽然满脸皱纹，脂粉未施，但却难掩眉宇轮廓间的美丽，可以看出年轻时确实是个绝代佳人！看来皇上的容貌是来源于她，与她非常相似！
“哦。雁龄还有一事不明也望太后赐教。”
“你只管说来”太后声音和蔼，看来本性也应该是个温柔多情之人，并不绝情。
“如何才算脱离苦海？”
“忘记人事间的七情六欲，情爱纠葛，无牵无挂也就没了痛苦！”太后说这些话时竟有一丝伤感从眼底划过。却清楚的落进了她的眼里。原来这就是这个母亲不愿见自己儿子的原因，因为越见越割舍不开，这也是她想割断红尘的原因，因为人世间的感情让她觉得痛苦。
“哦，雁龄受教了，谢太后赐教！”她说着“受教”却是满眼的不赞同。太后自然是看出了她的表情，不禁问道：“既是一千个人有一千个见解，我也想听听雁龄你看法。”
“在雁龄看来，真正的苦海是骄奢嗔欲，人深险其中而不能自拔。于是我佛说‘苦海无崖，回头是岸’！但是我佛慈悲既创造了六道轮回，让万物生灵有转世为人的机会，又怎会忍心看着人舍弃七情六欲，甚至舍自己的子女与亲人不顾呢？”她的话一出口，皇上和那云姑姑即刻齐刷刷的看向她，她的话实在指责太后的意思太明显了，但是太后却低头无语。
话既已说了，她心一横就干脆说到底吧！
“雁龄幼时曾随师傅远游到一处大庙，寺庙的老方丈曾指着院里晃动的树枝问我是什么在动，我回答他是树枝，他笑着摇了摇头。我想了想又说是风，可是他仍然摇头。我苦思不得其解，最后才被我悟出，其实动的一直都是我的心！若我心不动，则世间万物皆是不动，若我心悲苦，则怎样超脱都是悲苦，即使忘却，即使不去想，那悲苦仍在。所以雁龄悟道：要改变外界，改变别人，甚至改变自己，都不若改变我们的心。它可以想通，则无需遁入空门也可虔心向佛。它可以放的宽大，则天地间处处皆为佛堂。”
一番话说的太后惊颤不已，沉思半晌方说道：“原来皇帝带你来劝说哀家的呀。”
“儿子不敢！”皇上赶紧解释，他确实不知道她会说这些。
“皇上没有，皇上只是挂念您的身体，让雁龄来为您把把脉而已。是我看皇上一片赤子之心，又见太后一片向佛之心，故而妄语了，请太后责罚！”
“罢了。皇上和你们的心意，哀家怎会不知，只是哀家心早已死了。”
“您没有，您只是恨自己的心为何没死，甚至恨自己为何没死！”话未说完，就被皇上喝止了：“住口！放肆！”她见皇上瞪着她，动了真气，赶忙跪下请罪！
太后伸手阻止了皇上，对她说：“为何这么说？”
“太后您的心如果真的死了，您就不会不愿见皇上，因为见亦如不见，他牵动不了你的感情。正是您心里仍然关心皇上，您才会逼迫忘记，迫自己不见。”太后眼里竟蒙上了一层水雾。看来她说对了。
“我师傅曾说，能投胎为人是上辈子修的福趾，佛祖给的回报。更何况尊贵如您，是万民之母，前世更是不知做了多少好事，积了多少福德！如今您应该珍惜佛祖给您这次做人的机会。体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天伦之乐。否则一味自苦，佛祖看了失望，皇上看了焦心，就连先帝在天之灵也会不安乐呀。”一声“先帝”出口，太后竟然滚下泪来，看来果真如传言所说，太后与先帝感情甚笃！
“师傅还曾说过，每个人的佛缘不同，不一定落发才是向佛。僧尼可以拯救众生的心灵，而您，可以拯救百姓于疾苦，且易如反掌，因为您是百姓之母，是尊贵的皇太后啊！等您历尽红尘劫，到了红尘缘尽的那一天，您定能飞身仙界与先帝重聚！”说到这里她也似乎被感动，语有哽咽，太后自是不用说，早已泪眼婆娑。
“你们先去吧，哀家累了！”太后扶着云姑姑的手，向里间走去。皇上担心不已想跟去看看，却被云姑姑的眼神阻挡，只得回身。他深深看了一眼上官雁翎，她不知是祸是福，不禁有些后悔如此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