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其二十 减章(1 / 1)
主簿脸色煞白几乎瘫倒在地,杜府小姐若在县衙被差役笞打,他如何向刺史大人交代?主簿脑中幻想火速结案后一路右迁的光明景象瞬间崩塌,顷刻间天堂落入地狱,吓得他冷汗涟涟,湿得衣衫贴背。
“慢着!”主簿僵着脸,恨恨瞪视声音来源,今日杀出数个“程咬金”当真要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成?
郭玉霑上前一步将妹妹护在身后,掀起羃(罒离)丝罗,不亢不卑微笑问:“县令大人且慢行刑。敢问方才大人言及我家妹妹犯了冲撞罪名,定下刑罚笞刑一十,可是当真?”
胡元翊阴沉着脸,默认了对方的问题。玉霑不以为意,环视左右百姓、差役,笑道:“诸位可听清楚了,县令大人一言九鼎,判定冲撞县令威仪的刑罚为笞刑一十。”众人不明所以应和着点了点头,好奇等待玉霑往下举动。
如灼嘴角上扬,心里暗想:来了……
“律例——”玉霑仰头直视高坐堂前的胡元翊,扬声说道,“卷二名例其十,减章款(注一):诸七品以上之官及官爵得请者之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孙,犯流罪已下,各从减一等(注二)之例。”
县令眼皮微微跳动,隐约察觉到堂下女子突然说出如上不相干言语的原因。围观百姓皱眉苦想,却依旧不解郭玉霑所言之意。
“杜小姐父亲为从三品之上州刺史,即是说她符合‘减章’条件,按照律例理应免除。县令大人,未知奴奴讲的对是不对?”郭玉霑颇为自信地笑了起来,看着胡元翊脸色由红转青,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确系有此章……”主簿凑到县令身旁,含声提示。久不见胡元翊作声,主簿慌这铁面县官翻脸发怒,忙自作主张出来打圆场,对如灼说道:“既然免罚,杜小姐还是退下听审罢。”主簿一面说着,脑中不由得描摹出向刺史邀功他不畏凶险出面搭救其爱女的另一番美妙画卷。
胡元翊当下不好发作,只得讪讪着脸,挥手打发了呆立一旁不及上前行刑的衙役。眼见一时问不出什么名堂,金水县令权衡半天,才宣布退堂择日重审。
杜灼、玉霑眼睁睁看着黎奴被衙役带下,却因刚才抢白县官,唯恐对方记恨心里,也不敢当面提出探视要求,无可奈何之下悻悻然离了县衙。
出得官衙,在繁华街市寻了个食肆择一远离喧闹的僻静处,招来店主人随意点了凉水、干脯等物,二人相对而坐,不觉说起方才堂上之事。
“妹妹实在冲动了,炤哥将御赐之物赠给教坊女伎这样的事争能讲出?”玉霑才坐定,神情严肃,开口责道。杜灼懊悔不已,低着头咕哝了一句“一时心急”之类的话语,玉霑瞥了表妹一眼,担忧道:“只希望这件事勿要成为杜家被参劾的缘由。”
二人一阵沉默,等到行菜者端来凉水,杜灼才渐渐隐去不安,拾起平日玩闹心性,笑说:“方才听到‘减章’二字,那县令铁青着脸却无由发作。我家姐姐自幼过目不忘,熟读律例,他争会估到?呵呵呵……好不痛快!”
玉霑浅笑,说着“略比旁人记得牢些”数语,又笑着数落如灼答应奶娘不与县令冲突,却言而无信。
“在县牙内听那县令审案,总觉得他明着处处为难黎奴,实则是要与我杜家作对,一时气急顾不得许多……”杜灼说起有气,愤愤夹起块干脯嚼了两口,反复想着黎奴被拘之事,面对美味吃食也没有了胃口。
玉霑笑着摇摇头,解释道:“妹妹有所不知,胡元翊并非专与杜府作对。”如灼好奇抬头,听姐姐接着解释,“那个人出身低微,出仕为官想是受到不少权贵豪族排挤,如此这般心里存了芥蒂,看不得贵族做派,认死权贵们尽是荒淫放荡,无可救药之徒。”
“还有这样的人?”杜灼不禁咂舌,干笑道,“这回恐是捅了马蜂窝,给爹爹出难题了。”
玉霑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一股清凉经过喉咙,瞬间缓和了暑热产生的不适。暴雨过后数日,天气复又炎热起来,看情形似乎比雨前更加燥热,令人不解两日前那阵雨带来的舒适凉爽怎的转瞬便消失无踪。
“这倒未必。”玉霑出言打消如灼的担忧,笑道,“胡元翊虽然性格急躁、严苛,但为人正直清廉,百姓中间很有声望,想来不会因今日堂上之事与妹妹为难,只是他仇恨权贵这点,恐怕要影响唐爱爱被杀案件的审理……”
如灼皱了皱眉,轻轻喟叹不知再说什么。玉霑转又认真了表情:“妹妹明岁亦要回京中大宅行笄礼的,现下讲起,有些需要在心里存个想法的事我便提前话与你知。”
杜灼敛了神情点点头,仔细听表姐说道:“这胡县令在京中人称‘铁面郎官’,最是六亲不认喜与权贵为敌,因此得罪不少达官,但一直能够随性行事,全因他族妹手握朝中实权,故能保全。”
“他的族妹?什么来头?”玉霑神色古怪沉默片刻,才回答:“太子宠姬胡良娣。”
“监国太子,胡良娣……”杜灼喃喃低语,问道,“难道是传闻中身份低贱的屠夫之女……”
“如灼!”玉霑皱眉望向隔桌长相瘦小、面目油滑的男子,飞快出声阻止表妹再作议论,“知道便罢了,藏在心里,勿再与人言。”杜灼佯装饮用凉水,警惕四望下见到姐姐疑心的人物正鬼鬼祟祟盯着她二人。郭玉霑使了个眼色,动了动嘴,无声道:佯装未觉。
杜灼垂首答应,听到姐姐换上愉悦声音,笑着说:“万不要小觑胡大人如今只是县令,以皇太子良娣如今权势,他日备位宰相亦在情理之中。”隔桌偷听者心有所动移了移身形,脸上荡漾出一抹得色。
在食肆里说了一会闲话,眼见时间流逝那偷听者仍旧竖耳倾听她二人言语,如灼颇不耐烦,对玉霑耳语一句,当下决定前往州牧官邸后再从长计议另作打算。前脚刚跨出食肆门槛,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杜大小姐留步——”
回首望见方才偷听之人竟然一脸媚笑跟了过来。见二人面上疑惑,对方忙自言自语作了介绍:“杜小姐难道忘记了,方才堂上站立县令大人身边;还有前日端午盛宴,卑职亦有参与,更与刺史大人相谈甚欢、意犹未尽……”
“原来是金水县主簿。”杜灼装作恍然大悟模样,眼中疑问未减,隔着羃(罒离)回视对方,她语含讽刺问道,“未知主簿大人有何赐教?还是方才听到我二人有甚么不当言语,好去县令大人处密告?亦或者大人领了上宪命令锁了奴奴回去,一番刑罚之下认了罪名,列位大人便可交差完事,从此前程有望?”
主簿慌忙摇头否认:“大小姐说哪里话,卑职争敢这样行事?适才卑职几番想要出面周全,只恨我家大人性格怪异,一味固执己见不听人劝。”
玉霑呵呵笑了起来,戏谑道:“主簿大人可敢当着胡县令面说出这段言词?”
主簿面色尴尬,讪笑着打了个哈哈躲过对方的为难。忽然他停下说话神情紧张地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他才压低声音问:“杜小姐可是想进监牢内探视府中被拘婢女?”
如灼与玉霑眼前一亮,急切问道:“正是!主簿能否周全一二?”
“这个好说,正巧今日值守的狱卒最受卑职差遣,进去探视片刻应该无碍。只是刺史大人处,日后有了升迁机会,还望小姐为卑职美言几句……”
主簿废话半日,杜灼也未留意他具体所言为何,只胡乱点头应下,便在旁急急催促其引路带她二人前往牢狱。
“不过,”主簿摆摆手,面有难色看看杜灼,又望望玉霑,“恕卑职无礼,此番探牢,恐怕只能让小姐一人前往,这位小娘子……”
“我争可让妹妹一人前往那种地方?!”郭玉霑毫不让步,怒视主簿欲要责他。杜灼拦住表姐,压低了声音道:“姐姐勿恼,如灼一人前去亦有益处。”
“此话争讲?”杜灼眨眨眼,轻笑着答道:“若不幸有甚么变故,姐姐也好去刺史府搬了救兵。”
玉霑与如灼对视一眼无声交换彼此心中想法,才侧身对主簿说道:“丑言在前,我家妹妹若有甚么闪失,不但刺史大人饶不了你,就是我亦不会放过你这条命!”主簿吓得胆战心惊,头如捣蒜连连保证。
领着杜灼往设在县衙西南方的监狱走去,主簿按耐不住,开口打听:“杜小姐明示,方才那位小娘子言语气势,究竟是……”
杜灼斜了对方一眼,径直道出郭玉霑身份。“大……大公主之女?!”主簿闻言眼睛咕噜转动,面色红润,心跳非常。一时腹中有了草稿,暗喜又遇贵人,他金水从九品主簿的锦绣前程眼看着又镀上了一层金灿。
注:
一、减章款详细解释,见唐·长孙无忌《唐律疏议》卷二·十。
二、减一等:即减十下。古代刑罚每十下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