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其一十三 惊梦(1 / 1)
暮色苍茫,闷热仍旧持续,云层开始不断聚集,到了凌晨时分,室外雷声大作,顷刻间下起了暴雨。
轰鸣声碾断深层睡意,将现实与梦境分隔成毫不相干的两个存在。知晓此刻雨声急作、电闪雷鸣,知晓脑海里出现的幻境不过是白日所想所见的呈现,如灼感觉自己紧锁眉头,辗转反侧,可是,任她怎样努力都无法从梦中醒来。
太过真实的影像,蛛女身上与暗夜同色的衫裙接触地面发出的窸窣声,缓缓接近,最后停在她床榻边,透过纱幔,蛛女一动不动瞪视着她。
没有言语,亦不再有其它动作,只能这样如石雕般兀立不动,没由来的一阵颤栗,如灼丝毫动弹不得被迫接受对方盯视。
似有若无的穿堂风携带暴雨送来的湿润,萦绕鼻端的,是四周黏乎乎、令人不快的雨的气息。
雨是现实,蛛女为梦境,本应毫无疑问的界定,在反复挣扎不能脱离的情况下,如灼开始怀疑:或许,她大错了,雨该是梦中的幻觉,蛛女,才是真实,真实的存在,真实的向她伸出手,真实的在她看不清楚五官长相的脸上露出异乎寻常的诡异笑容,其上白玉般的贝齿闪烁出幽暗的微光。
如灼,她说,用一种无法辨别来源的奇怪嗓音说,如灼,复仇,如灼,如灼……
强烈的恐惧感包围过来,耳中再听不见雷声、雨声,世间所有声响全数消失,唯有蛛女无声的笑容留下,不断向她强调关于复仇的话语。如灼浑身寒毛倒竖,震惊地大喊一声,她倏忽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小姐,争么了?”黎奴的脸蓦然出现面前,杜灼吓了一跳,恍惚间竟将她的容貌与梦中蛛女的模样重叠,白日里唐爱爱那阵凄厉的声音复又重现耳中:
“蛛女……蛛女……她来复仇了,逃不了,天涯海角,还是逃不了……她来了……”
众人惊惧的蛛女与黎奴有什么样的共通,又有什么样不同寻常的关系?杜灼不敢问,不敢提,更不敢深想。她勉抑心中困惑,低下头,喃喃解释:“被魇住了,几乎醒不过来。”
黎奴怔怔地不作声,须臾,听到如灼开口问道:“落雨了?”
“是,亥时三刻起,一直下未停过。”黎奴咳了咳清除喉咙里的干涩,说道,“小姐,需要喝些凉水么?”
杜灼摇摇头拒绝了使女的提议,看向床榻左边供随身侍女睡眠的小寝室半露的格门内,阿宝熟睡的模样,她不禁笑着说:“我们这边如此吵闹说话,阿宝竟然半点反应没有,真是……”
突然停下话语,如灼抬头定定看着黎奴,掩饰不住由于梦境残留下的惊惧,乞求道:“很可怕的梦,却醒不过来,只能眼睁睁地听任发生。黎奴,你陪着我好么?或者,你将乳母唤来,我害怕再遇到那样的场景。”
“乳母……”黎奴为难的朝奶娘居住的寝间方向看了看,“回来时就未见乳母,许在夫人处陪着说话,现下雨势太大,我一会过去请她回来,可好?”
“恩。”如灼点点头,将用华贵锦缎制成的布偶移到一旁,她拉着黎奴,笑着说,“如此,你陪我讲讲话等待雨停。”
黎奴皱起眉,感受到小姐指尖传过来的热度,她抬手覆上杜灼的额,禁不住怪责道:“争么不注意?又染上风寒了,我即刻煎药去。”
“不很严重,安静睡上一觉,明日早起便好了。”杜灼抚了抚烫手的额头,轻声说,“我不想吃药,黎奴,你为我讲段故事罢,我静静躺在床上听讲,绝不会加重病势。”
黎奴依床榻边缘坐下,为如灼拉了薄衾盖好,笑言:“小姐哪个传奇没有看过?还用黎奴来说?”
杜灼不作罢,继续央求:“我此刻只想听人讲,你给我说一个罢,即便是佛经上的故事,也听得。”
“说《谢小娥传》可以么?”如灼点头同意,听着黎奴微沉的声音从口中缓缓流转出来,言语之间描述出一个关于变装成男子智勇为家人报仇的奇女子故事(注一)。
黎奴的声音宽宏悠远,像极了寺院里沾染香火的声声梵唱,法师们的虔诚言语。由于头昏脑胀的缘故,杜灼似听非听地游走在迷幻边境,飘远的心思胡乱想着旁的不相干的事物。听黎奴讲到谢小娥“便为男子服,佣保于江湖间”时,如灼摇头驱走失神,问道:“黎奴,你说,既然有女子扮作男装,有否男子装成女子呢?”
“或许有,或许没有,这世间的事,谁又看得清楚?”黎奴僵了僵,模棱两可地回答。
如灼久久未再作声,黎奴低头一看,她的小姐已然受不住困顿,瞌眼梦周公去了。
转醒过来时,天已大亮。暴雨停歇,憋闷一夜的雀鸟迫不及待地扯开嗓子跳跃在枝头,唤醒新一日的期盼。
“什么时辰了?”杜灼迷迷糊糊睁开眼,对着不远处的人影,喃喃问道。
“小姐,快辰时了。”奶娘的声音传入耳中,如灼揉揉眼,疑惑问:“乳母甚么时候回来的?灼儿昨夜噩梦,又寻你不着,只有黎奴陪着……”
“昨日为夫人递送瑞午宴饮请帖,子时快到才得回。”奶娘一面解释,一面宠爱地伸手抚抚杜灼的额,“听黎奴讲,昨夜又染了风寒了?现下好些了么?还是差人去请了医家来?”
“乳母听黎奴浑说,灼儿现下大好,这便起身给娘亲问安去。”杜如灼呵呵笑着安慰,径直起身梳洗。
一番打扮完毕,杜灼由黎奴陪伴至母亲寝间晨省。未到主殿,却在游廊处见着兄长杜炤迎面走来。如灼想起昨日事情心里有气,她快步走到大哥面前,劈头盖脸责道:“哥哥好兴致,大清早又要出去寻欢作乐?”
杜炤神情尴尬四下望了望,看着除了黎奴不见有其他人在旁,他才放开担心,拿出兄长的威严认真说道:“灼儿可不要胡言,哥哥出门有正事要办。”
“与狭斜女饮酒调笑的正事?”杜灼好笑大哥的说词,俗语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哥哥哪里知晓她们亲见昨日唐爱爱之事,现下听到这句辩白,她忍不住出言揭穿哥哥毫无说服力的谎言。
“你这玩闹的心性!”杜炤慌了神,不及细想妹妹从何处得知他的打算,上前捂住如灼的嘴,胆战心惊地说,“我的宝贝妹妹,小点声,你要嚷得别业人尽皆知么?黎奴你也不许胡说!”杜炤转眼看着黎奴,佯装少爷模样下了命令。
“哥哥也知晓颜面?”如灼挥开兄长的手,冷哼一声,讽道,“争么昨日在那个唐爱爱处浑说我婚嫁事情,妹妹的颜面就不重要么?还是哥哥只念萧娘展颜美态,忘了自家妹妹?”
她说着心里涌出一阵委屈,眼眶跟着红了起来。杜炤见状手忙脚乱不停劝慰,一面否认道:“昨日确是到曲巷喝花酒去了,可哥哥再争么糊涂任事,也不会拿妹妹的事出去浑说一气不是?”
“当真未说?”杜灼怀疑地抬起泪眼,心里却开始思考:究竟是府上哪个长舌之人在外编排?
“赌咒,发誓:我杜炤若在外乱言灼妹妹不是,定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不是便罢了,说得这样恶毒,听得倒是妹妹我的错处了。”如灼缓下脾气,笑着与黎奴一道打趣兄长。
“妹妹说甚么,便是甚么,哥哥只求你千万别气坏身子,给爹娘知晓,又是一顿骂。”杜炤陪着笑,真恨不得把这个妹妹当菩萨一样供在佛堂,唯盼她不要胡闹,让他渡过平淡无波的日子。
“哥哥怕爹娘怪罪,争的还去曲巷与狭斜女厮混?”如灼抬头注视兄长,严肃问道。那表情做派,与对面杜炤脸上无措的神态形成对比,看着竟像她杜如灼是家长,其兄反倒成了接受训话的小辈了。
杜炤挠挠头,面露无奈地说:“友人们拉着去,有甚办法,若一味拒绝,倒成个孤僻的无趣之人了。”
“大哥,”如灼叹了一口气,劝道,“那些狐朋狗友领你去劫财,你去是不去?”刺史府长子杜炤为人老实没有主见,本不喜在外游荡,自娶了郑云儿后,成天在外谈诗论道,实则被人拉着胡混一气。杜灼好几次旁敲侧击提醒爹娘,可长辈们不在意地笑笑,只言杜炤不耽误功名前程便可。
“这样事情如何能做?”杜炤摇摇头,说道,“我们不过在行院讲讲诗词,看看舞蹈,并无其他,妹妹万不要想到别处才好。”
“讲诗观舞?”如灼斜了一眼拼命解释的哥哥,反问道,“如何又糜费钱财讨好倡女?灼儿昨日瞧得真切,哥哥也不用唬,那金粟红玉镯,分明是我杜家新妇才能有的物件,哥哥争敢送与倡女,若是喜欢,大可为其赎身收为妾室,哥哥又说不过应酬之举,却做了这等事……”
杜灼顿了顿,看出兄长脸上懊恼,她进一步道:“若是嫂嫂知晓,心里不爽,定然要与哥哥吵闹的。”
“昨日喝得烂醉,迷迷糊糊间不知争的就将玉镯给那唐爱爱了,我这下正是想去讨回。”杜炤绝望地看向妹妹,担心的正是妻子的脾气,此刻进退两难,让他好不焦急。
“哥哥争会随身带着金粟红玉镯?莫不是日日等待真正属意之人的出现?”杜炤脸红了红,求救似的望向黎奴。
黎奴淡淡笑了笑,在旁开口说道:“现下最重要的是如何从唐爱爱手中讨回红玉镯,毕竟是少爷亲赠的东西。”
杜灼眼睛咕噜一转计上心头,她看着黎奴咯咯笑道:“我有办法,定叫那唐爱爱乖乖归还——”
注:
一、详见唐·李公佐《谢小娥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