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终需归(1 / 1)
怡亲王薨逝后,雍正皇帝待他非常,死后令享太庙,谥号曰“贤”,以褒众美,并以“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冠於谥法之上,以示宠褒。还特於奉天、直隶、江南、浙江各建祠宇,以昭崇报。
极尽哀荣。
一场丧事办完,雍正立刻老了下去,刻意保持的威严再也不能掩饰他的衰老,细纹如同盛夏的藤蔓,迅速爬上他的眼角眉间,旺盛地生长着,几乎盖去他所有的神光,在他渐渐污浊的眼中投下晦暗的影子。他那些花白的发终于从日渐稀疏的辫子中显露出来了,因为是这样多,梳头的太监再不能全部处理干净。而他的背慢慢也弯下来,不能再恢复成从前挺直的背脊。
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子胥。
长安远远地站在一边看这一任的皇帝逐步走向死亡。
她的目光幽远清淡,默默等待这次劫难的结束。
一日夜晚,皇帝让人请她到养心殿说话。可是当她去了那里,他也只是忙着批改奏折,说了声“坐吧”,便没有了下文。
长安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看。他蹙紧了眉,他收紧了下颌,他细咬牙,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的身子越发单薄。
长安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她的目光勾勒出他每一寸的线条,描绘出他每一点表情。
雍正终于忍不住,抬头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长安神色不动,道:“你让我来做什么?”
雍正不语,冷冷地看着她。但只是一瞬,他又低下头处理他的朝务。
长安没有把视线转开,继续盯着他。
屋子里沉默得仿佛凝固了的冬天。
“为什么?”他突然开口,但是仍旧看着奏折,仍旧不住地动笔,“为什么人会死?”
她的双手交叠着搭在膝上,冰凉的温度从手传到膝,又从膝传到手,找不到温暖的地方。她的声线也冷得好像掉到地上也能听到清脆的响声:“没有人不会死,即使是神,即使是佛。”
他终于抬头,眉眼平直地道:“是吗?你也会?”
“我会。”她答得非常干脆。
他挑眉,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们总是高高在上,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当作蝼蚁一般,我们的生死在你们眼里不过刹那一瞬的事。”
她的手指发颤,但是这般细微的颤抖,即使是他这样细心的人都没有发现。“我们的生命确实比你们长,但是我们也会死。”
皇帝挑眉,冷笑,表示他的不相信。
她的声调没有一点起伏:“天人尚有五衰,佛陀亦会坐化,盘古早已作古,女娲也杳然无所踪,如今天庭里坐着的是玉皇,不是五方天帝。”
他不说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没有人,也没有其他什么,哪怕他是神,是佛,也不能寿与天齐。其实,不知这天地何时也会化作虚无,回归混沌。而我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凤凰,自然也会死。”
“你也会?”他第二次问这样的问题。
“会。当你们不再相信凤凰,不再记得凤凰,我就死了,却不能如你们轮回转世。”她顿了顿,看着他,笑颜缓缓绽放,容光耀目,“其实这样也好,化成灰,变作尘,以地为棺天为椁,倒省的开山为陵。”
皇帝默然不语。
“‘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我尤爱庄子这句。可惜,不知我何时才能得此幸。”她叹道。
皇帝诧异地看着她:“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向往死亡?
“神人跳出五转轮回,生死不似凡人。他们可以长生万年,亦可死败如灯灭。可他们的生死由不得自己做主——你道为何人说‘佛争一炷香’?恰因若无人知道他们,他们就会……” 未待她说完,静夜里一声惊天霹雳,惊起宫人纷扰。
“天帝不乐意了。”她笑道,浑未将天怒放在心上。
“你不害怕?”
“生亦何欢,死亦何忧。”她微微笑,起身,“皇帝不必纠结于此。十三郎如今也算得解脱了。还有,”她凝眸注视他,缓道:“那些丹药不要再吃了,于龙体有损,更勿论可保长生。”
皇帝冷笑一声。
长安欠身,正欲离开,皇帝突然开口:“你对我们如此疏离,真不知这些劫难与你有何干系,这些劫难果真能让你感到一丝痛苦么?”
长安背对着他,默不作声。
“你曾说你看破天庭诸态,不愿修仙得道,可是如今看来,你不也似那些神仙,将这人间凡人做了游戏,何曾真心实意?”皇帝冷笑道,“其实,你已经和那些你看不起的神仙一般,倒不如索性回天庭,过你的逍遥自在,何苦要来这红尘里冷眼看世人种种丑态,好显得你高人一等么?”
都说皇帝性子寡淡,言语刻薄,之前长安还不曾领教,如今他这话真如一根针扎进心里。她的手微微颤抖,随即整个身子都在发颤,可她拼命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就此倒下。她咬着牙,一句话都不能反驳,一步一步挪着离开养心殿。
五月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开遍,到底是谁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谁记得小阿奴奴娇憨笑颜?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却原来大梦一场无人晓。
惨白了玉颜花容,颤抖了削肩束腰,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泪惶惶然在眼中氤氲成一片水汽,却不及滚落下来。于是她就着泪眼看去,瞧不见深宫高墙可有尽,瞧不见禁苑御道可有头,路边行礼的太监偷偷抬起的脸也扭曲成了一张张冷笑的面。她只想远远离开他,不再听见他讥诮的声音。可是她能逃去哪里?英华殿在哪里?神侯府在哪里?大明宫在哪里?她惊慌失措地摸寻回去的路,不想不愿不敢再见到他的冷笑。可是他的讥笑的声音轰隆隆地在耳边响起:“你已经和那些你看不起的神仙一般……何苦要来这红尘里冷眼看世人种种丑态,好显得你高人一等么?”
她尖叫一声,没有没有!我和那些神仙不一样不一样!我从未想过要高人一等!突然,脚下一软,她被门槛绊倒,摔在地上。她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腿脚虚软,到底只能跪坐在地上。
值夜的太监围做一圈,嘤嘤嗡嗡喧闹着要扶她起来,低低嘲笑她的失态。喧哗的声音充斥着她的耳,扭曲的笑脸充塞着她的眼,天和地扭转成诡异的圈。天帝在天上冷笑着看着她,任她东躲西逃也只是在他的手掌心里打转,只要他轻轻一合掌,她便碎成了粉。
忽然传来一声惊叫,随即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她。荣华泪水盈盈:“公主,公主,您怎么了?”
长安睁大了无神的眼,贴身女侍的脸模糊一片,却在那片模糊中看到了模糊的影像,她伸出手向那个影像探去,呼唤道:“母亲,母亲……”
荣华从未见到公主如此失态,她所见到的公主一向是孤高冷傲,纵使微笑着也显得与人疏离。可是此时的公主迷离着泪眼,向她伸出手来,凄惶地呼唤母亲,剥去那层坚硬的保护壳,显露出脆弱的内里。荣华心一酸,搀着她起来,用温柔的语调哄着她:“公主,母亲在宫里呢,奴婢扶您回去。”
“母亲,母亲不在了。”长安忽然想起,悲泣道,“太平……太平也不在了。世叔不在了,哥哥们也不在了,公子……公子……我的公子也不在了……大家都不在了,为什么我还在这里呢?”
荣华紧紧抱住她,泣道:“可是荣华在这里,公主,荣华在这里!”
长安凝视着她,一丝凄绝的笑缓缓在唇角浮现:“荣华,荣华……”
回去后,长安便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清醒的时候越发少了。宫中人对她这场突如其来的病猜测纷纷,原来神仙不食五谷也可以生病,不知皇上和她说了什么话,让她竟在路上就失了态。
荣华终日守着她,几乎不敢离开一步,生怕她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可瞧着公主这样整日昏迷,呓语不断,噩梦连连,容颜惨淡,玉肌消减,才几日便瘦了一圈下去。摸上去热得烫手,可她却不住叫冷。荣华看得心酸,不住地抹泪。太医来了几拨也不见效果,药汁刚倒进去就流了出来,急得荣华脾气也上来了。
自长安病后,素来与她相识的宫妃、王爷、命妇也都来瞧了,皇后每天打发人来探望,也亲自来看了两次,最后连皇上也过来了一次。可惜她总在昏迷,不停地喃喃:“为什么我还要在这里?……我如今不也和他们一样?……”却不知道她在问谁。只有皇帝听了后轻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过了几日,长安的病越发严重,身子烫得仿佛着火,莫说挨着她了,连靠近她三步都感到灼人。荣华哭泣着只得远远站着,毫无办法。又过几日,长安的身上竟冒出了火光,金灿灿、红艳艳,透了半边天。宫外的人只说是神仙现身,神迹出现,宫内的人有怕的也有敬的,朝堂上也有大臣们开始讨论是否该让这位大唐公主留在宫中。而那被关注的女子依然昏迷,最后竟然凄厉地尖叫起来,一声长过一声,初时还是人的声音,后来居然是禽鸟唳啼之声,吓得人心惊胆战。宫人猜测神鸟终于要回去了,只是不知为何要这般折腾。
雍正皇帝依旧铁手无情,对他的兄弟、他的臣子大肆惩戒,官场上人心惶惶。于是京城里的人看见紫禁城上空耀目的火光都觉得惊心。殷红的光仿佛血洗。京城中来了无数的鸟儿,日日哀啼,更增了几分恐惧。
忽然有一日,火光淡去,群鸟也飞走,异像渐渐消失。荣华惊讶地发现即使走进公主的身边也不会觉得灼热。她惊喜地叫人去传报“公主已经大安了”,自己坐在脚踏上握着长安的手,一边拭泪。
正当荣华高兴的时候,折腾了这么久的长安终于睁眼,无神的眸子毫无焦点地望着床顶。荣华被她吓了一跳,连连呼唤“公主”。长安仿佛没有听见,突然语气轻渺地说了一句:“该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