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薤露行（1 / 1）
脚下异常绵软，周围只有雾气重重。举目望去，竟是什么也见不到。而身上，虽有些凉意，却也不让人觉得潮湿难受，只是无由地生出一片怆凉之意。他置身于这不知所在之地，倒也不害怕，似乎知道这是一生的终点，既到了这，再不愿不舍不肯，那软红万丈已做身后事，还不如平静地接受。
何况，他已经来过一次了，也算得少有的，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么？
十三自嘲地笑笑。
前面，是他的皇父，还是他的母妃，抑或是前些年先他一步的兄弟？十三满心期待，真把个死字做归途。他辨不清方向，前后左右都走了几步，发现没有什么差别，索性闲站在原处，等待无常来接这位隆宠的王爷。歇了下来，突然有了意外发现：自己的身子全没有先前的疲软和病痛，轻便得仿佛回到年轻时的拼命十三郎。他左右打量自己，果然，真是青年时的自己。
十三不由好奇起来，捏捏自己弹性甚好的肌肉，扯扯自己光滑的脸皮，些微痛意终于让他肯定了自己不是在做梦。不过，人死了也会感觉到痛么？
他疑惑了。
正当他纠结于这个问题时，前面隐约一点莹光，晃晃悠悠。十三看了意外地觉得眼熟。在这全然不知所在的地方，人看到亮光大都会追随上去。于是，十三冲着那点莹光慢慢地走过去——不得不去，但也保持一定的警惕。
十三走了一阵，终于可以看见一个人影。
花髻堆云，肩若刀削，腰如约素，婷婷仿佛一茎雨后荷花，纵然柔弱，也能撑起自己一片天地。
“长安！”十三欣喜地叫道。
那女子抬起头来，笑意若落在清水中的一点墨，缓缓漫溢开来。
见到相识的人，十三只觉得一颗心终于可以放进肚子里，全身都放松了，便笑道：“我正愁这地方连个人影也看不到该怎么办好呢，好在立时看见你。不过，你又怎么在这里呢？”
长安微笑，风姿绰约：“正是在等十三郎呢。”
十三讶道：“等我？”
长安颔首：“长安答应了先帝的。”
十三不解，待要细问，她却摇首，示意他跟上。十三方才就注意到她手中的琉璃宫灯，此时细细端详来，只觉精巧无双，怎一个好法却也说不出来，大概因为宫灯里那朵细小幽微的莹光使得这灯也仙气盈然。他见这莹光不知为何竟生出亲切感，虽然吃惊但不觉得突兀。
长安在前面走得婷婷袅袅，仿佛踏空乘风，不似往常步履；虽慢慢悠悠，却使身后的人紧赶慢赶怎么也追不到她的身边。十三方领教了何为神仙中人，只叹往日竟将她当作凡人。
他这一番心思暂且不表，且说二人不知走了多久，方来到一片巍峨宫殿前。长安突然止步。十三也在她身后停了下来：“怎么了？”
长安语气清幽：“稍后我带你去见几个人，不过不管再如何激动，你也不可越过我奔去，你答应么？”
十三疑惑，但一口答应下来。
长安轻轻叹了一声，抬步向前走去。
厚重的宫门吱呀一声打开，雾气猛然涌了出来。十三被迷得张不开眼，待缓过气来，竟发现里面的陈设分明就是乾清宫——可从外面看来，哪里有紫禁城的半点影子？长安却早已走到远处。十三忙追了上去方不至将她跟丢了。不知拐了几个弯，进了多少门，穿了几多庭院，过了多少宫室，十三时而觉得熟悉，时而却完全没有印象，讶异非常，只不明白他们要走到哪去。
许久，长安才在一座宫殿前停下，轻道：“到了。”说罢便推开门。
一阵龙涎香气铺面而来，奢华缠绵地将他缠绕在其中。他被迷了眼，不由眯起眼来。突然一个软暖的小身子扑进他的怀里，正当他下意识地要推开时，那个小身子用还带点奶声奶气的语调甜甜蜜蜜地叫了声“十三哥”，立刻把他惊住。他低头，看见一张似乎很熟悉的小脸，那张脸还有些婴儿肥。他伸手捏了捏，嫩嫩的，滑滑的，温温的，触感异常地好。小孩子皱着眉，很不适地叫道：“十三哥，放手，痛！”一边用肥嘟嘟的小手打着他放肆的手指。
停了半晌，“十八弟？”他惊呼，立刻把孩子抱起来，用力地搂住他。
胤衸揉着被捏红了的小脸蛋，用饱含着泪水的大眼睛死劲瞪他：“是我啊。十三哥太坏了，痛死了。”
十三只觉得一股暖意涌上心头，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却都憋在喉咙里倒不出来。
“十三弟！”一个人唤道。
十三抬头，泪水立刻蒙了眼——是七哥！
胤祐薨逝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坐在炕上办公务，挣扎着要起身，结果手脚发软，脚还没有放到地上，就倒栽葱一般摔倒。服侍他的贴身太监被唬住了，尖叫着要找太医，慌手慌脚地扶起他。他不住地颤抖，指尖冰凉，喉咙却一阵腥热。他拼命地咳嗽，要把那憋在喉咙里的腥热，闷在胸口里的抽痛都咳出来，直到把眼睛也咳得朦胧了。似乎咳了血，但是他看不见；似乎有人在他身边奔走，但是他看不见；似乎还有人在他耳边哭泣，但是他看不见。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不住地咳。血咳没了，就干咳，要把胸里的心肺都咳出来。七哥啊七哥！他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伸长了手，无声地痛呼。泪眼滂沱。
七哥原来是那么悠闲的人，对每一个人都平和地微笑，温雅得仿佛一卷诗书，与世无争。可是他最后也承担起重任，在几个兄弟在前朝闹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默默地做着实务。他领着正蓝旗满洲、蒙古、汉军三旗事务，尽力革除里面的腌臜污秽，那是出力不讨好的事啊，那些八旗子弟、皇亲国戚，哪个好相与？他不能登大宝，当到亲王已经是极致，但是他仍旧任劳任怨地做着。十三每次看到七哥渐渐消减的脸，都有些惭愧。后来四哥登基，七哥仍旧老老实实地处理他的旗务，没有巴结新皇帝，也没有打压落势的八爷党，他只是微笑，但是那微笑再也不是单纯的平和了，带了些隐隐地怯弱。待得十三成为雍朝重臣，同样被朝政闹得昼夜难眠的胤祥终于明白了胤祐多年的辛劳。虽然没有走得太近，但是他们彼此英雄重英雄，惺惺惜惺惺。
而他就这么走了！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最后还是逃不过。
在他半昏迷的时候，朦胧中听到一个女子轻轻地叹息：“你伤他离开，焉不知你自己也……”
“十三弟，怎么了？”胤祐微笑着问道，依旧温雅如卷诗书。
十三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面前的七哥居然也是青年时的模样，完全见不到衰老和病态。他哽咽了下：“七哥……”
突然又有一人插话进来：“只看到你的七哥，怡亲王好眼神。”
十三抬眼看去，果不其然，爱用这样讥诮的声调和他说话的只有九哥胤禟。他一时也觉尴尬，到底曾是死敌。
“九弟，别胡闹。”开口阻止胤禟冷嘲热讽的是唯一能管住他的胤禩。胤禟冷哼了一声，桃花眼习惯性地向上挑。然后胤禩温和地看着新到的弟弟，笑着打招呼，“十三弟。”
十三只觉恍惚在梦中，八哥什么时候会用这么亲切的声音和他说话？
胤衸被胤祥搂得难受，挣扎了半天，终于逃脱他的魔掌，跳下地来，拉着他的手，连声道：“十三哥进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十三被拉得半个身子前倾，虽然也想和小弟弟一起进去，但不知为何却不肯迈脚。
胤祐也笑道：“十三弟，进来说话吧。”
胤禩也微笑着看着他，微微点头。
胤禟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眼角微动，偷偷地关注他的举动。
十三心头一热，往前迈了一步，再一步，又一步，然而在门槛前却再也不能跨过去。
“十三弟？”胤禩发现了他的异常，问道。
十三心里焦急：明明是想进去的，可是为什么记得有人嘱咐他不要进去。那个人是谁？他左右看了一下，除了自己的兄弟再无他人。那么是谁？
胤禟憋不住：“要进来就进来，我们又不吃你，你怕什么？”
十三汗都下来了，想要进去，可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大喊着：你不能进去，你答应了的！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一道醇厚的男声打破了这个僵局：“你们不要闹他，他还有事。”
熟悉的声线惊得十三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袭明黄的袍子慢慢出现在他面前，那个沉稳的中年人对着他说：“胤祥，你答应她的。你先回去。”
“皇……皇阿玛……”胤祥不敢置信地惊呼。
“回去。她会再送你来的。”康熙道。
“可是……”胤祥迟疑着，实在不愿离开父亲。脚，不由自主地抬起，即将要跨进那道门槛。
“回去！”康熙大喝道，“长安，领胤祥回去！”
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胤祥愣住了：
长安？长安是谁？
宫门在他面前轰然关闭。
他回头，身后站着那个女子，低着头，衣裳服帖在清减的玉肌上，落寞得宛如烟雾中一点莹光。
“长……安……”十三好容易吐出这两个字，“为什么……为什么我刚才不记得你？”
她抬起头，笑容凄艳：“你不是知道么？到最后，你们都会忘记我的。”
“不……不会……”他急急地否认，又急急地争辩，“可是皇阿玛记得你！”
“因为我和陛下有一个约定。可当约定完成的时候，他也会忘记……”
“不……”
“不说这个了，现在，你还有一件事。”
怡亲王慢慢张开了眼。
皇帝轻呼了一声，扑过来，大喜道：“十三弟，你醒来了！”
“四哥……”怡亲王嘶哑着声音，挣扎着伸出手。
皇帝一把抓住他干枯的手，哽咽着道：“十三弟，你的身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四哥对不住你……”
怡亲王努力扯出一点笑容，用力握住皇帝颤抖的手，安慰道：“没有……四哥，弟弟心甘情愿要帮你的……”他勉强喘口气，清楚地感觉到生命在他身上迅速流失，他有无数的话要对哥哥说，但是最后只说了一句：“四哥，我看到皇阿玛了……还有……还有……七哥，小十八……九哥……八……哥……”说到最后，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闷闷地咳了几声，泪流满面地看着皇帝，眼里却全是欣喜。他蠕动着嘴唇，要再说些什么，却再也不能。
皇帝紧紧抓住弟弟的手，大呼道：“十三弟！十三弟！你不能抛下四哥啊！”
怡亲王的眼渐渐浑浊了，却仍在寻找一个人。
一个女子。
终于勉强捕捉到一抹模糊的人影，他没来由地肯定就是她，定定地凝视她。
长安忽然手一颤，提着的八角琉璃宫灯忽明忽暗。她咬着唇不敢出声，任由泪在她的脸上肆虐。
十三的意思她明白：
长安，苦了你。
突然，雍正抱住床上病骨支离的心爱的弟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号：“十三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