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哀江南(1 / 1)
廉亲王府
廉亲王嘴角勾着一丝笑,但眼里却是一片冷冽清寒。他淡淡地看着抄家的人来来去去地查抄他的东西,将他的金银珠宝、琴棋书画一箱一箱地抬出去;他淡淡地听着抄家的人大呼小叫地斥骂,引起王府内眷和下人震天的哀嚎悲泣。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亭子里,支起下颌,眯缝着丹凤眼,一边打着拍子,一边轻轻地哼着:“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牢牢。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含含糊糊,和着满府慌乱的尖叫,愈发显得悲凉。
“八叔何必如此颓唐?您只管在府里好好养着,过几日给皇阿玛赔个不是,皇阿玛总会下恩旨给您,哪能真让您晚景凄凉呢?”一个年轻人嬉笑着走过来,在他面前伶俐地打个千,不等他出声就自己笑嘻嘻地坐到他对面。
廉亲王瞟了那年轻人一眼,冷笑着道:“弘时,你到底不如你四弟。若是你四弟在这里,只会恭恭敬敬地站在亭子外面,恭恭敬敬地回我的话。弘时,记住,即使人家已经败落了,你也不能痛打落水狗,保不住将来人家起复了,就能狠狠报复你了。”
弘时被他这么一瞟,仿佛被他的目光剐了一刀似的,立刻弹跳起来,低着头袖着手站在廉亲王身侧,赔笑道:“侄子年轻,还不怎么知道事理呢。多谢八叔指点。”
廉亲王轻笑了一声:“不过我再无起复的时候了,你轻贱我也无妨。”
弘时连忙扯着笑脸道:“弘时哪敢!八叔说笑了。侄子要是有不是之处,您只管骂。”
廉亲王却再不理会他,继续打着拍子哼着《哀江南》:“……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
弘时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笑着,走又不敢走,留又不想留。
正在这时,门外一阵吵杂:“你们是什么人!停下!出来!”
隐约夹着一个尖锐的声音:“你们又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咋咋呼呼!叫你们管事的出来!”
弘时眉头一皱,随即将不快隐去,笑嘻嘻地对廉亲王做揖道:“八叔,我去看看。”
廉亲王仍旧眯着眼,看也不看他一眼。
弘时一股气上来,但立刻又憋了回去,慢慢退了出去。刚出了亭子就甩手奔向正门。
弘时甫站定,便横眉倒竖,怒道:“刚才是哪个奴才!”
一驾半新不旧的马车横亘在门口,驾马的是一个穿着仆人服侍的小太监。那太监一看见他就立刻跳下来,机灵地叩了一个头,道:“奴才不知道三爷在这里,奴才该死!”
弘时冷笑道:“好你个小安子,哪里得了豹子胆,居然在八爷府门口这么咋呼?”
小安子赔笑道:“奴才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爷的虎威啊!奴才刚才瞎眼了,一时没有看清这里都是三爷的人。”
弘时用下巴一点马车,问道:“里面是什么人?”
小安子迟疑了一下,眼巴巴地望着弘时:“三爷,这个……”
弘时点了点头,小安子立刻起来附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着什么。
弘时初时还不耐烦,但后来越听眼睁得越大,最后喃喃道:“是她?”小安子悄悄点头,然后退后,静静地立在马车边。
弘时转向门内,大喝一声:“都给爷离开!”
门边的一个小吏连忙赔笑道:“三爷,咱们差事还没做完呢……”
弘时盯了他一眼:“要爷再说一次吗?”
小吏见他面色寒重,哪里敢再说什么,诺诺地退了下去。
不过一会儿,查抄八爷府的官吏都退了出来。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突然中断差事,隐约知道马车里有名堂,只是不知道里面是哪位达官贵人,居然敢在廉亲王一败涂地的时候来,而三贝勒居然还让所有人都离开。到底是什么人,面子这么大……怀着各种想法的官吏在经过马车的时候都偷眼看去,可惜车帘放得紧紧的,什么也看不到。
待他们都走后,弘时走到马车前,利落地行了一个礼,笑道:“公主受惊了,弘时给您陪不是。”
马车里传来一声轻笑,清脆如金珠玉盘:“三贝勒好威风。”
弘时笑道:“弘时不过借着皇阿玛的龙威而已,哪里有什么威风。”
车里那人笑道:“虎父无犬子。”
说着,车帘被拉开,两点青葱玉指分花拂柳般探了出来。一支颤巍巍地鸾钗步摇在阳光下晃得耀眼,点翠似的缀在黑压压的凤髻上。凤髻下露出一截白皙匀美脖颈,有着河间最美丽的卵石的弧度,细腻如凝脂,笼在阳光里,隐隐泛出微光。
她扶着小安子慢慢地下车,霓裳月色裙迤逦漫在地上。
她抬头,敛了两泓秋水潋滟,宛如蝶翼的睫上承着碎落的阳光,干净清俏的容颜上扬起一抹梨涡带笑:“八阿哥呢?”
从前的八阿哥,现今的廉亲王,此时神情淡然,面前是一群跪着哭诉的家人。
“王爷,那些混账把您的库房翻得乱七八糟,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不说,连一张废纸都不肯放过啊……”
“王爷,奴才们家里的家当也被搬空了啊,这让奴才们怎么活呀……”
“王爷,他们把您前月刚给妾身置办的头面也抢走了,妾身抱在怀里他们都不放过啊,还对妾身动手动脚……”
“王爷,妾身的嫁妆也被夺了呀,那是妾身活命的本钱啊……”
“王爷……”
“王爷……”
每个人都像浸了水缸子,脸上是纵横的泪,嘴角是泛白的沫,身上的汗在衣裳上肆意渲染。嘈杂的声音互相干扰,最终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只有一句一句的“王爷”的哭喊,像无数的肿胀的手,张牙舞爪地拉扯着他的神思。
他不言语,安然端坐,八风不动,眉眼平直得仿佛一副面具,没有一点神采。只有眸子深处泛起一丝冷峭,针尖一般闪着锋芒。
八福晋苍白着脸,远远地站着,遥望她的夫君。她身份高贵,倒是没有人敢对她太失礼。只是她一生争强好胜,最终落得这般下场,真是心如死灰。而她的夫君,带来这一切灾难的夫君,面对这一切却再不抗争,任外人将她的骄傲、荣耀践踏在脚底下。
艳阳高照,温暖的阳光投射在这刚被查抄的府院里,清晰地呈现出败落的景象:上好的宣纸从书房里飘出来,散落在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草地上。破碎的瓷器残片随处可见,冷冷地泛着白色的光。桌椅横七竖八地倒塌在每一个角落,上面落满新鲜的刀痕。帷帐被扯得七零八落,染满污浊的颜色。门窗吱吱呀呀地晃荡,镂花的雕饰尚显着昔日的繁华……
温暖的阳光,照在这刚被查抄的府院里,却让人冷浸浸地发颤。
长安进府后看见的正是这番景象。
弘时尴尬地笑着,啜啜地解释:“这个……这个……”
女子清寒的容颜上浮现莫名的笑意,水瞳璀璨得如同鲸吞了三百颗的宝石,晶亮地盯着他。
弘时心里突然一寒,尴尬的笑僵在脸上,啜啜的解释哽在喉里。
她扭过头,再不看他,只管自己抬步走进这一片凌乱的八爷府。
鸾钗步摇颤颤地晃着,一点一点,在明媚的阳光里划出精巧的弧线。
廉亲王原本背对着进府的路。突然身边的人都哑了口,直直地盯着他的背后看。
于是他转身。
一切仿佛回到那个晚上,她綝纚正装,眉目如画,浅笑怡然,以最优雅的步子缓缓踱在众人各异的眼光里。
这世间本就没有可以让她在意的事物,她索性奢侈地挥霍自己的所有,再不顾别人的想法。
她在他前面大概十步远的地方站定,抬眸,眸子里映出两个他:“怎么?八阿哥不请长安进去坐坐么?”
他眉眼舒展开来,笑意如涟漪一般漾开,挥手道:“请。”
左右的家人不知何时都退了下去。八福晋强撑起精神,指挥家人去准备酒宴——只是不知还剩下什么可以能准备……
弘时知趣地远远站着,不敢来打扰他们。见八福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连忙出去让人置备了一些酒菜,抬进来转交给八爷府的家人。
长安和胤禩面对着坐下,微笑着,却不说话。
胤禩只觉悲凉而又荒唐,上次在这里还是宴好言欢,而今破败得不忍目睹。都说人生如戏,他只觉是一场大梦,梦碎了,人也该醒了。
家人将酒菜放置到亭子里,满满一桌珍羞佳肴,在杂乱的庭院里,显出末世的荒凉。
胤禩为她斟上一杯酒,苦笑道:“上回你来还有海棠助兴,如今破败至斯……”
长安端起酒盏,笑道:“这又何妨?若嫌干饮无趣,再请海棠一聚。”瞥了眼被虎狼似的官吏翻腾过的八爷府,道:“今与君相饮,不必为这些俗事干扰。且借君酒一盏,迎请花神。”
说罢,举酒祝祷道:“请海棠姐姐赏光。”便将一盏清酒洒在地上。
话音未落,只听得远远一声娇笑,满园海棠不合时节地绽放,娇妍花容恰似美人绯面,重重如雾霭,将一片荒凉全掩盖了下去。
胤禩愣了片刻,摇头笑道:“你从未这样,我竟忘了你原与我们不同。”
长安道:“偶尔为之亦无妨。来,我们不管俗事,只管饮酒作乐。”
胤禩凝视着她的眼睛,道:“也好。”
两人畅饮谈笑,胤禩问起天庭故事、历朝旧事,长安亦知无不言。说到有趣之处,胤禩抚掌大笑,多年都没有这般畅快,全无以往事事计算的劳心。
不知为何谈到魏文帝喜做闺妇诗,胤禩笑道:“一个帝王仿佛妇人,言语幽怨缠绵,轻俊清绮,有时竟不敢相信他会是那样狠决猜疑之人。”
长安亦笑道:“陈思王亦喜自拟怨妇,只是他非文帝那样自作感伤,倒是真情实意许多。”说罢吟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胤禩忽然沉默下来,丹凤眼眯起,收敛起其中精光。
长安叹口气,道:“其实何必如此?”不知说的是那遥远的魏文帝还是眼前的廉亲王。
陈思王怨兄长不肯相信他,总是提防着他,让他一身抱负才学无法施展。长安突然提到他又为何?那如清路尘的“君”是皇上还是廉亲王?那若浊水泥的“妾”是胤禩还是胤禛?
他恨先帝不肯立他为太子。他的行为举止最像父亲,连叔父都赞许他“心性好,不务矜夸”。他从小乖巧好学,言语便给,与兄弟相处融洽,也颇得母妃们的欢心,可为什么皇阿玛不肯亲近他?于是他要当太子,要当能得到皇阿玛关注和爱护的太子。他结交大臣,在士林中声望颇高,人道八王“贤王”。他的一言一行都在模仿皇阿玛,可是皇阿玛看他的眼光里越来越冷,在大臣纷纷推举他当太子的时候,父皇竟斥他“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信相面人张明德之言,大背臣道,雇人谋杀胤礽,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密行险奸,因不得立为皇太子恨朕入骨,此人之险倍于二阿哥也”,到了最后更是宣称“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他立嫡无望,便指望与他亲厚的十四弟即位大统,谁料大行皇帝的遗诏里写的是“皇四子”!
当今初登基时,倒没有立刻对他显出恶意。在父皇去世的次日任命他为总理事务大臣,同日又破格晋封胤禩为和硕廉亲王。此后的两个月中,先后授与他兼管理藩院、上驷院、工部的权力;对其子弘旺赐予贝勒衔;其母舅噶达浑解除辛者库贱籍、赐世袭佐领世职。可谓恩宠不断,除了十三弟怡亲王外,一时无人再胜过他的风头。可是好景不长,雍正先后将胤禵、胤禟分别软禁在清东陵和青海西宁军中,又借故将胤誐革爵拘禁,断绝了他与这几个手臂一般的兄弟的往来。而从雍正二年起,风向完全转变。雍正突然指责胤禩不以事君事兄为重,勾结胤禟、胤禵为私党,有不臣之心。然后将八爷党中骨干之一的贝勒苏努被革爵。三年,又将他最得力的助手九弟革除贝子爵位。自此,兄弟反目已成定局。于是他愤然与借病归京的兄弟们商讨逼宫。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若说皇帝没有想与他和好,他也不信。雍正几次三番地试探,想让他全力辅助自己。只是他不忿,为什么他要屈居他下?!他面上恭敬,私下仍与大臣交结,阻扰新政推行,处处给四哥气受,自己则做出一副勤勉而又无奈的样子,让皇帝有火发不出。又广布雍正得位不正的消息,说得有眉有眼,让皇帝宛如惊弓之鸟。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互相憎恨、猜忌?
是胤禛“君怀良不开”,还是胤禩“良不开”?那戚茫地问着“贱妾当何依”的是胤禩还是胤禛?
胤禩语气清淡地回答:“命定如此,我与他既同为皇子,便不可避免争斗。成王败寇,我也无话可说。”
长安叹息:“即使是皇子那又如何?那个位子果真可以让你们抛弃一切么?”她始终不能理解,那个至高的座位何其孤独寂寞,为何可以让父子不似父子,母子不像母子,兄弟不成兄弟。于她而言,无边无际的苍天才是最令她向往的,没有这四四方方的城池禁锢了她自由的灵魂。可是,也有平安融和相处的天家兄弟,北宋时除了太宗夺位不正外,此后的王爷们倒是安分守己,逍遥自在。
胤禩笑道:“长安与我们是不同的。不说这些,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长安知不可劝,便笑道:“好。”
良久,胤禩问道:“记得你来的时候说因为历劫,那时我还担心会有战乱。后来才想清楚,你来只是为了我们兄弟吧?”
长安黯然:“是。”
胤禩又问:“说来历朝都有不少的夺嫡篡位之争,为何单单选中我们兄弟?”
长安道:“天帝的意思向来不能揣测,我并不知。”
胤禩自嘲道:“大概我们兄弟多,争起来也好看。”
长安只觉一股悲凉涌上心头。
他突然又说道:“若是可以,去看看老九他们吧。”
长安点头。
沉静了一会,他笑起来,道:“我颇想念你那日给白晋吟唱的唐诗,可惜时光久远,诗词曲谱已经失传,再不能听得一曲了。难得你来看我,不如吟一首以助酒兴,如何?”
长安颔首,瞑目思量了一会儿,拾起银筯一根,在杯沿上敲了几声,成了曲调,便启口唱道: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她先用唐音唱了一遍,再用如今的官话唱一遍。
胤禩一边点头一边轻声吟诵,渐渐地,眼角面上都有了点凉意。
唱罢,他们都沉寂下来。
“可惜我儿不能来为你罗酒浆。”他叹道,“的确是会面难,我们一举累十觞。且不论醉不醉,我都感子故意长。不然,果真‘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了’。”他仰头灌下酒,自斟自饮,要将愁思都用酒浇灭。
长安悲怜地看着他,默默地饮下手中的酒。
当胤禩醉倒在桌上时,他还不住地喃喃:“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
泪彷徨地在脸上纵横。
长安站起来,俯身拭去他面上的泪,在他耳边轻声道:“八阿哥,你还能与兄弟们相见的。到那一日,我来接你……”
她遥望八福晋,八福晋倚在廊柱上捂着嘴悲泣。
她对她点点头,转身离开。
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弘时惊异地看见她潸然泪下。
顿时满院海棠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