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生命重量(1 / 1)
第九章
飞云梦见自己在爬一座陡峭的高山,明明有一块可以落脚的棱石,她却抬不起双脚,怎么都抬不起,比灌了铅还重,她攀住岩石的双手不堪承受地颤抖,于是终于下坠,一直在黑暗中下坠,一直……
门上响起敲门声。飞云惊醒。
隐隐的晨光从薄薄的纱帘透入。
“赵飞云!”
飞云似乎听出来是谁,可一下又叫不出他的名字。她爬起来开门。
“卟”站在门中的男子,把巨大的背包从肩上缷下,重重地扔在地上,毡帽下缓缓地露出一张黝黑的脸庞。
飞云惊呆,良久说不出话来。
“有吃的吗?”
“牛奶和面包,行吗?”
“当然。”
方东城狼吞虎咽,仿佛粗犷的西部男人。
飞云笑,头脑中突然跳进鲍伯的歌,干脆轻轻哼起来:
“在你叫他汉子之前,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在它安睡沙滩之前,一只鸽子要飞越多宽海洋……”
“欢迎归来,真正的汉子!”飞云展开双臂和方东城拥抱。
方东城笑,紧紧地搂住飞云。
“本想把你送我的那朵金黄色的雏菊鲜活地带回来给你,可是对面的花店却关了门。还以为只剩‘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也不笑春风。原来没有,谢天谢地!走的这两三个月,似乎变化的东西太多。”
“是呀,变化的的东西太多。你一路走来的故事一定可以写一本精彩的书。”飞云又去给方东城倒了一杯牛奶。
方东城看着手中握住的杯子,顿了顿,忽然低沉地说,好像在回忆似地自言自语:“路是这样的漫长,风里雨里,我好像看不到边际,精神和肉体仿佛都达到了极限。我只是奇怪自己,就想回来再看看你这扇‘吱呀’打开的门,所以带着尘土包裹的行李就来到你这里。”
这样的话,是沉重而温柔的,飞云不知道如何回应。飞云之前没有想过,方东城会对自己放置一些他本吝惜的情感;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不如就跟了这个男人,去过可能更平和的生活。然而,无论她的脑子怎样理性地思考,她的心终是事不关己的模样,无动于衷,懒惰而固执。
飞云只好故作戏谑:“方东城,你这个花花公子,说出来的话也电死人。”
方东城笑,眼里却如晨星般隐约难触,慢慢地说:“花花公子?真的是吗?但愿我是。”
飞云低头。
手机响了。
“睡醒了?”冉衡打来电话问。
“嗯。”飞云走到门口,她听到“呼噜噜”的声音。
“我在喝粥……煮粥的人却不在旁边。”
飞云假装轻快地笑,说:“真贪心。”
“飞云,我真的想再贪心一点。”冉衡的声音很低很平静。
她握电话的手好像瞬间失血,她开口叫“冉衡”,又不知道说什么,抬眼望,对面的屋顶上有了一大片红彤彤的云霞和着晨风悄悄地明晃晃地流动,喃喃道:“冉衡,我看到那边屋顶的朝霞。”
“很美,对吗?……”沉默良久,冉衡挂了电话。
飞云紧抓着电话,又忘记了身边的人。
“这次要和你真正道别了。”当方东城已站在她的身后开口说话,她才回过神来。
“你要马上回国?”
“有一天,正当我在四处无人的暴雨下行走,一个人停下车来说可以捎我一程,毫不在意我身上透湿的衣衫。我们聊了很多,理想、工作、人生。前几天,接到这个人的电话,竟是鼎鼎大名的G公司的执行总裁。他说很希望我加盟他们公司,而且公司在中国有分部。”
“你的执着与能耐有人看到了。”
“我会在西部工作半年,然后回国。赵飞云,祝我成功吧。”
“你会的!”
“你呢?要回国吗?或者……”方东城停顿片刻,说:“嫁给谁?”
飞云侧头想,以前她总是为自己规划好每一步,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怎样”“我要怎样”,现在却越来越觉得或许应该像流水一般,遇见宽阔的岸崖,就放肆的撒一阵欢;遇见棱棱的碎石,就溅起几朵水花;遇见一片芦苇,就温柔地绕过;遇见跌宕的山谷,就如天空的雨般滚落……随着沿途的风景而变换生活的面貌,只要做着自己就好。
飞云笑,说:“等着是什么就是什么。”
方东城点点头,又摇摇头,又一次把飞云搂在怀里。
才开始飞云只是想应付一下,可在方东城的怀里,感受到他箍紧的双臂,半分钟半分钟地过去,一种真真切切的离别的意绪袭来,浓得像水蒸汽,让飞云的眼睛有点湿。
幸好,方东城松了手,背起行李,不再回头,只摇了摇手臂,大踏步走了,留下他的背影好像一棵树……
飞云去超市买了很多菜,提到朱老师家。
“瘦了。”朱老师摸摸飞云的脸。
“欠你的一顿饭拖到了今天。”飞云搂着朱老师的脖子说:“我要吃你做的东坡肉。大口大口地补回来,好不好?”
“没问题。”两人说说笑笑地走进厨房。
小武从书桌前抬起头说:“飞云姐,适当吃肥肉,身材更窈窕。”
朱老师问:“你听谁说的?又是朱丽安?”
飞云也问:“朱丽安是谁?”
朱老师笑,说:“小武的秘密。天天提她,就是不带回来给我看。”
“妈,这里是美国。”小武用英语表示抗议。
“美国怎么啦?你妈妈,我,是中国人,所以……”
小武学朱老师口气接道:“儿子,你,也是中国人!”
飞云看母子俩斗嘴,在旁抿嘴笑。小武偷偷向飞云使眼色求救。
飞云于是说:“朱老师,我看,咱们还是省了这份心吧。小武长得这么帅,今天带个朱丽安回来,明天带个玛丽回来。正当你替他烦恼是朱丽安好还是玛丽好的时候,他又带个珍妮丝回来,结果全白忙一场。”
小武抗议:“飞云姐,我哪有这么花心!”
朱老师点头说:“就是。我就不明白,这些美国人,还有这些年轻人,怎么换朋友换得比鞋还快?”
飞云笑说:“不是花心,是时代不同了,人不像以前那么容易安定下来。朱老师,等小武安定下来,他肯定会带如花似玉的媳妇见你的!”
“还是飞云姐说得好。妈,还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呢,哪里就急着娶媳妇,你说是不是?”
“你说的!我等着过好日子!不要让我等得头发花白。”朱老师高兴地笑,摸摸小武的头。小武边玩着电脑,一边如捣蒜般点头。
两个女人走回厨房忙起来。
“朱老师,小武长大了。”飞云说。
朱老师停下手中的刀,若有所思,说:“所以我想呀,今年暑假回国就不过来了。小武总有一天要自己生活。我这个做妈的,总不能一辈子不放心。”
“朱老师,要不咱们俩一起在哪里开个幼儿园吧。”
“傻丫头,要很多钱的。”
“我家乡很穷,不用像大城市那么花费,说不定想想办法还真成呢。”
“在小村庄里生活听起来也不错。”
“在那里呀,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的、舒舒缓缓的,早上听不到汽车的声音。”
“听起来不错,那就看你的咯。”
“到时请朱老师助一臂之力。”
“没问题!”
两个人开心地笑。
可是飞云忽然又沉默起来。她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她对将来的梦想里没有冉衡?
……
“冉徽代理的品牌给了不少样衣,她留下两件给你。”冉衡在电话里说。
“她应该带回去,那么贵的衣服。”
“贵贱不是问题。她那个品牌的衣服,不是说有个人来买就会卖的,更何况是送。一定是她觉得你适合。”
“上次她也说,有一明星把她的晚装穿成去鸡尾酒会的,被设计师列入黑名单。”
“是呀。所以,你应该明白她的心意。”
“嗯……谢谢她。”
“他们都回国了。”
“冉彻打了电话给我。”
“你什么时候放假?”
“六月二十一号。”
“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
“你不是想开个幼儿园吗?”
“是呀,好遥远的梦。”
“要不你就开一个,我做股东。我们药厂正需要一个幼儿园。”
“冉衡,你说得真好。”
“好得像童话?”
“那你呢,要做厂长?”
“你说好不好?”
“好。他们都想你。”
“你不想我?”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我想听。”
飞云沉吟片刻,温柔地说:“冉衡,只要我有,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冉衡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突然低低地说:“我爱你。”
……
两个人说着这些甜言蜜语,明知道是利剑还要往身上插,是毒酒还要喝下肚。仿佛回到在西市时的状态,得过一天是一天,忘记过去,不想将来。每天打着这样的电话,挖着自己的心。随着离开美国的日期一天天逼近,飞云愈感到她与冉衡的情感像秋晨的大雾,没有轮廓、没有边际、没有未来。
……
学期末了,人人心中都有一股莫名的焦躁。美国联邦政府已经决定再一次紧缩财政以度过金融危机。每个公立学校的学生期末成绩将作为整个学校去留的重要标准。全市学生成绩倒数的学校将很有可能在下半年被取缔,学生分流到其他学校,而老师则全部辞退。文森中学虽然是市里口碑不错的学校,但谁也无法保证下半年失业的不是自己。每个人都一如既往地亲切地笑,不让悲观情绪像病毒般在空气中蔓延,可是眼睛里却越来越掩藏不住如被饥寒围困的荒原狼般的目光。
那天下午没有任何的异样。阳光和树影都安静。六年级五班里,学生们趴在桌前兴致勃勃地用汉字抄着自己喜欢的唐诗,准备作为期末的作业。
飞云微笑地在学生中间巡视,时不时地赞美几句。
突然,在时断时续的蝉鸣中,传来几点奇怪的声音,好像谁恶作剧地点燃了几个鞭炮。
“那是什么?”她话音刚落,就听到窗外传来混乱而凄厉的叫喊。
所有的学生都停了笔,抬头看着飞云。
几个学生嘴中喃喃道:“枪?”
“真的?!”飞云大叫一声,下一秒已经冲到教室门口,她看见楼道转出一个人,手中拿着黑色的枪。飞云来不及颤栗,把门“砰”地锁上。所有的学生“哇”地一声乱作一团,飞云差点也像没头苍蝇,在枪还没有指向自己之前就撞死,可她知道,她必须做个大人,她大声叫:“孩子们,不要怕!冷静!相信我!快,把桌子移到墙边,趴在桌子后面,快!”这些孩子听到指挥哗啦啦地动起来。
飞云一边喊,一边使劲把沉重的讲台推到门上,就在她往上讲台上扔凳子的时候,一颗子弹穿门而入,从飞云的腰边直打对面的玻璃窗。“咣啷”“乒乓”。飞云赶紧趴下。
门锁“嗞啦嗞啦”被扭得乱响。子弹、木屑、金属乱溅。飞云双唇颤抖,双手冰冷。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她不知道,若要她面对一张狰狞恐怖的脸,她是否会晕眩过去,又或者生命在瞬间化作血腥的火花。
过了两三分钟,也许是持抢者失去了耐心,门外的声音终于停止。飞云这才想起,哆嗦着双手往身上摸,摸了好一阵才摸到身上的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小姐,谢谢您!我们的警员正在赶赴现场,请您冷静,注意安全,耐心等候!”电话里,警察的声音笃定而温和。
这时一个学生想要爬起来。飞云赶紧喊:“不要动!大家都不要动!等着!等着!”
教室里一片死的寂静。远处还断断续续地响着枪声。每一秒都如极夜般漫长而恐怖。有两个女生开始嘤嘤地哭,飞云看不清是谁。她轻喊:“不要哭,会没事的,不要哭。”
飞云终于听到警车的鸣笛。两分钟后,有人敲门。飞云确信是警察方才开门。
“没事了,孩子们,跟我走。”一个高大的黑人警察喊道。
“你确定吗?”飞云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定放着恐惧的光。
“是的。凶手已经开枪自杀。”
终于好几个女生大声哭起来,喊“赵老师”,飞云过去搂着她们。男生们爬起来也哆哆嗦嗦。
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草坪的警车旁边。凶手经过教室的所有人都要进行简短笔录。很多家长已经赶来。四处一片浑乱。
阳光下,飞云感觉不到一丝温度,紧握着自己冰冷的手,双腿马上要软下去。远处一个一个的担架被抬出,躺在上面的,或是痛苦地□□,或是鲜血满身、一动不动,或是已经被蒙上白布。
飞云给冉衡打电话,试着用最平静的声音:“冉衡,学校发生了枪击案……现在安全了……我爱你!”
她的目光落在一块白布下露出的红格子衣袖上,冉衡在电话那头说什么飞云已经听不见,拔腿发疯似地冲了过去。
“嘿,嘿,你在做什么?”一个警察伸手去拦。
飞云的双耳仿佛被戳穿般失聪,她撞到单架前,猛地掀开了那块刺眼的白布。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停止跳动,双膝终于跌跪在草地上。
红格子的衣服,胸前凝结成黑紫一片,仿佛坠落地面的熟腐的葡萄。凌乱的黑发,苍白无色的脸,皱紧的眉头……
飞云抓住那只垂落在地的手,再滚烫的泪水也无法温暖那透彻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