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杏花吹起（1 / 1）
第三章
病房里。冉衡从病床上坐了起来。飞云则端了凳子坐在旁边。
“你手臂脱臼的地方还痛吗？”冉衡问。
“现在好了。”飞云笑，摇摇胳膊，说：“可能因为上次为了把齐昊肚子里的水倒出用力过猛，医生说有习惯性脱臼的倾向”。
飞云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刚才医生说，你的腰是车祸的旧伤，是在西市那次吗？”想起冉衡把树撞歪的往事，飞云忍不住皱起了眉。
“是在西市，但不是你说的那次。”冉衡忍着腰痛，动了动身子。
“还有一次？”
“大概是前年七月底吧，我又去了一趟西市，鬼使神差的。”冉衡笑，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在碧莲小区的车库里，竟以为看到了你，又急急忙忙地开出去找，和一个醉酒超速驾驶的车撞到一块。那时我爸妈以为我会死在西市。也许因为这件事，爷爷终于随我自生自灭去。”
冉衡越是笑得淡，飞云越是想着痛，轻轻地埋怨：“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疯，不爱惜身体呢？”
“我想的。”冉衡收起笑容，望着飞云，说：“可总是心不由己。”
飞云赶紧避开他如电般的眼光，扭头把身后的凳子扯到病床前，坐到冉衡的前面，看见窗外正好有棵开花的树梢。
“前年七月底，我也到过西市。”飞云托着脸回忆：“我当时在那个车库里站了很久。难道……？飞云有些惊讶，转头看冉衡。
“原来那时看到真的是你。”冉衡点头，眼里透着深深地意绪，似苦似咸似平淡：“他们都以为我疯了，我也以为自己疯了。原来并没有。”
“那时看见车位空荡荡的，以为你早把车和房都卖了。”
“怎么卖？都找不到你签字。”冉衡瞪了飞云一眼，反问。
“飞云，看，你再怎么样都逃不开属于我们的缘分。”
冉衡情不自禁伸手抚摸飞云的脸。飞云初初吓了一跳，把脸轻侧，下一秒当冉衡的大手带着她熟悉的柔和靠上前来，她却全然忘了躲开，竟然还无意识地抬手握住脸旁冉衡的手，整个头都靠在那张温暖的手掌上，可再下一秒，她就忽然惊醒，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强装自然地笑，说：“幸好没有再伤到脊椎，谢天谢地，过几天就会好，要不然我就成了罪人。”
冉衡垂下空荡荡的手，盯着飞云问：“如果我真的不能动了，你一定不会再离开，对吗？”
飞云皱眉，低头，轻语：“求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这么傻？”
“这样很傻吗？”
“是的，很傻。”飞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看冉衡，声音也低沉：“冉衡，你和妮珊是绝配，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一直都这样对自己说。”冉衡回答。
飞云有些惊讶冉衡这么干脆，抬头看他。
冉衡眼中漏出一丝狡黠，说：“可是又看见了你，什么都忘了。”
原来冉衡又在整蛊她，就是想看她也许比他想象还要快的反应，想到这一点，飞云的脸更红了些，怪道：“说话不打草稿。”
“不打草稿吗？”冉衡的声音有些的苦味：“这些话快要在我肚里腐烂掉。”
飞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沉默，可还是想把问题讲清楚，又问：“冉衡，这样对妮珊不公平。你们没有回转的可能了吗？”
“赵飞云！”冉衡声音有些怒意，像小孩一样发起脾气来：“你对别人都好，就对我最狠！难道对我就公平了吗？我还没有向你兴师问罪！你当初……”
冉衡还没有说完，“笃笃笃”敲门声响起，妮珊提着一篮水果走了进来。妮珊脸上还是带着笑，可是那笑里，飞云分明感到一层泪光的雾气。她不知道，要什么态度来面对妮珊，连忙说：“请了一个早上的假，正好要走，下午还有课。”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房门。
下午下班后，飞云回家熬了些粥，在超市买了些换洗的衣物和几本汽车杂志，匆匆赶到医院。
冉衡看见开门进来的飞云就笑，说：“我就知道晚饭不用愁。”
飞云笑着摇头，冉衡的神情，就像以前巴巴看着她的那条小黑狗。
“时间太仓促，这骨头粥味道不是很厚，你就凑和着吃吧。”飞云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把冉衡扶起来。
冉衡吃了几口，就停下，轻唤一声：“赵飞云。”
飞云望着冉衡，没有说话，冉衡的黑眼睛好像一阵夜晚的风。
他轻轻地摇摇头，仿佛在叹息，一会儿又拿起勺子继续吃。
“你明天想吃什么？”飞云托着腮邦，坐在旁边看，问道。
“豆腐酿。”冉衡不假思索地说。
飞云笑：“怎么又是豆腐酿？”
冉衡放下勺子，扭头看着飞云，看得飞云不知道如何是好，才开口说： “你不知道，去年在冉彻公寓里我吃到那个豆腐酿是什么心情。”
“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个味道。”飞云口中喃喃，眼中的情感再也没有办法掩藏。
“我当时特别妒嫉，恨得直痒痒。”
“你都是要结婚的人。”
“那时是，现在不是。”冉衡斩钉截铁地说。
“你……”飞云口开在空中，“不应该”三个字终是没有说出。
她点点头，又说：“好吧。可是我那里没有工具。”
“去冉彻公寓。”
“这怎么好？”
“我有他家钥匙，他毕业旅游还没有回来。我打电话和他说一声。”
“真服了你。”飞云笑。
窗外天黑了，病房里的灯昏黄而宁静。飞云忽然开始紧张起来。她害怕冉衡真要向她兴师问罪。
冉衡很快把一本杂志翻完，抬头看飞云。
飞云连忙找个话题：“你请了几天假？你们正是忙的时候，领导会不会气疯了？”
“一个星期。”冉衡缓缓地扭扭腰，说：“我恨不得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又说傻话。”飞云不看冉衡，跑去拉窗帘。
“天黑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回去。”
“嗯。”飞云点头。她庆幸冉衡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吃过午饭，和冉衡通了一下电话，飞云坐在公办室里摆弄着相机。她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向天空按下快门。天边有一两朵乌云正向前移动。傍晚要下雨了。飞云想。
下午正准备下班，飞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走到学校旁边的咖啡店里。
那就是妮珊的妈妈。
飞云远远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一位衣着优雅的中年女人，走了过去。
“您好！”
中年女人抬头，眼神波澜不惊，轻点头，示意说：“请坐。”声音不咸不淡。
从飞云落座到应侍过来，到飞云摆手说什么都不用，妮珊妈妈一直打量着飞云。
飞云也抬眼看着她，就像妮珊来找她一样，等待来访者的开口。
“相信你心里已经清楚我为什么会来找你。”语气很笃定。
“我那傻丫头，一直不和我们说，自己一个人伤心。我们在国内欢天喜地给她办嫁妆，准女婿却自己跑来说不结婚了！真是晴天霹雳！”妮珊妈妈把双臂抱在胸前，尽量克制的声音还是加重。
“所以，我要来看看。……原来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乡下野丫头。”
飞云皱眉，并不答话。
妮珊妈妈上扬的眉毛忽然又放下来，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声音变得温和，说：“我看得太多了……乌鸦飞不上凤凰枝，飞了上去，也不畅快，不过表面风光。这个社会是有阶层的，做人最怕幼稚天真、不知天高地厚。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的位置，有些地方不是你想进去就进去的。既然是乡下野丫头，就在乡里找个愣头小子，倒有可能快乐一些。我这些说的都是过来人的话。”
妮珊妈妈忽然叹了口气：“妮珊那孩子就是心实，后面排长队等着的人不知有多少，就偏偏就要吊在冉衡这棵树上！我也没有办法，做妈的总希望自己女儿幸福，所以，这么大老远从华盛顿赶过来。相信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不要和妮珊抢，没有这个必要，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
妮珊妈妈忽然双手拉住飞云放在桌上的手，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当然我也理解，人人都想过好日子。所以我不会让你吃亏的。”转身从旁边拿出一个公文袋交给飞云，眼睛仿佛满是温柔的鼓励。
飞云打开来看，是一份聘用合同。
“现在工作难找，国内的形势，我再清楚不过。你一个姑娘家，回国后无依无靠的。我帮你在深市安排一个教育系统里工作，保证编制内。这点你可以放心，妮珊的姑姑是那边的教育部长。你要知道现在为了这个教师编制，有多少人打得头破血流。”
飞云轻笑，一个人有了权势就总是有了可以为所欲为的幻想——随便收买、轻视、侮辱、获得……。她摇摇头，把公文袋推了回去。
妮珊妈妈露出一丝愕然，继而又回复微笑表情，说：“妮珊说想取消对你的起诉，还和我们吵。我想，也是的，你一个姑娘家，又是做老师的，总知道为人师表的道理，不会做破坏别人婚姻的事。”
飞云还是没有开口，她等着看，人会不会撕下文质彬彬的面具。
妮珊妈妈拿起公文袋扬了扬，又推到飞云的面前，说：“凡事见好就收，这都是为你好。”看见飞云还是没有反应，终于说道：“如果你要死抓着冉衡不放话，最后你会发现：你是玩不起的。”
绕了这么多弯子，总算点到点子上，飞云微微笑了起来，决定简短地说几句就离开，“您的来意我已经清楚。您作为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爱意，我也能理解。但是有两点，我想我必须说清楚。第一，妮珊与冉衡的事，和我是没有关系的。妮珊能不能抓住冉衡是妮珊的事，冉衡要不要与妮珊在一起是冉衡的事。我凭什么掺和进去呢？这里面根本不存在我死抓着冉衡不放的的问题。你们的矛头指向我，完全是没有道理的。第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与别人的一段关系里得到好处。谢谢您提供的优厚条件。也许别人会认为是大大的便宜，可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对不起，我要失陪了。”飞云欠身站了起来。
妮珊的妈妈脸上早已收起了微笑的表情，眼中透着冷意，仿佛总结似的说：“果然是乡下野丫头！到现在还不明白‘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道理。”妮珊妈妈还说了些什么，飞云不再听见，她点头示意，头也不回地离开，她心里想，还好，熬个粥的时间还有。
在去医院路途中，忽然下起雨来，一点两点，“哗”倾盆而下。飞云出门匆忙，还是忘了带伞，那雨和着大风打着人的脸，仿佛没有止息，她忽然有一种恐惧，向前跋腿狂奔，一直冲到冉衡的病房门口。她湿嗒嗒地站在那，轻轻地推开门，看见冉衡歪在床上看书，心里忽然安稳起来，气喘吁吁地笑：“外面好大雨！”
冉衡赶紧扔给她一块毛巾，说：“快去换上我的衣服。”
飞云把冉衡的衬衣和长裤套上，左看右看总觉得别扭，好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又把衣袖和裤角挽上去一大截，走出去，在冉衡面前转了一圈：“看，很合身吧？”
冉衡嘴角露出笑意，说：“嗯，好像长在你身上似的。”
“你说得真好。”
两个人哈哈笑起来。
“你的腰是不是可以活动多一些了？今天弄了点腐竹瘦肉粥。”
“我想吃豆腐酿。”冉衡说。
“还没空。嘴馋。”飞云摇头笑。
冉衡吃东西，飞云把自己的湿衣服晾起来。
她站在窗边看，除密密的雨帘，和昏黄模糊的灯光，什么都看不清楚。飞云不知怎的，一时忘了情，跑去抓住冉衡的手问：“冉衡，这雨要一直下吗？”
冉衡握住飞云的两手，声音比夏季的晨风还要温柔：“天气预报说要下一个晚上。”
飞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会停吗？”
“会停的，宝贝。”
飞云又点点头，准备转身，被冉衡一拉，跌坐在他的怀里。冉衡捧起她的脸吻，一直吻到她的唇，从温柔到狂热，从细腻到粗烈。
飞云伸手揽住冉衡的脖子，心却莫名地痛起来，她多么渴望这个吻，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抓住。
“飞云，我们俩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冉衡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
“冉衡，你总是这样，给人希望，让人产生无尽的幻想，然后又忽然发现这只不过是场梦。”
“这怎么是梦？只要你不放手！”
“冉衡，我可能没有你那样的的勇气和力量。”
“所以，我说你是胆小鬼。”冉衡笑着点了她一下鼻子。冉衡的笑好像很爽朗又好像很苦涩。
冉衡朝窗外望了望，说：“雨又大了些。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旁边这张床正好。”
入夜，两人在两张床上面对面地躺着。
冉衡枕着手臂，笑问：“赵飞云，你是不是有事无事就想我？”
“自我感觉良好。”
“说一两件来听听。”
“哪有？”
“呵呵呵……”冉衡笑。
“冉衡，唱首歌给我听吧。”
“会吵到别人。”
“你低低地唱。”
冉衡真唱起来。
小小少年，没有烦恼……
这个少年的歌声像甜美的杏花吹进飞云的梦中。
第二天早晨，飞云醒来，却发现醒在冉衡的怀里。
“醒了？”冉衡问，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
“你怎么会在我这里？”
冉衡笑，说：“昨晚你说梦话，‘冉衡，我爱你，我爱你，不要离开我’，所以我就过来了。”
“又骗我。我才不会说这么肉麻的话。”飞云笑。她一边说，一边想爬想来，却被冉衡死死地抱住。
“你不会说？我会说。”冉衡好像是在开玩笑，又好像是认真，说：“飞云，我爱……”飞云赶紧伸手捂住冉衡的嘴，急道：“不要说，不要说这些让人害怕的话。”
冉衡眼里变幻着复杂的神色，生气？愤怒？无奈？理解？冉衡抓住飞云伸出的手腕，越来越用劲，飞云疼得皱眉。
冉衡忽然松手，捧住她的脸，狠狠地吻下去。
飞云不敢挣扎，竟还情不自禁地轻柔地回应，她不知道自己是怕冉衡用力闪到腰，还是本来就甘愿陷入这不明不白的暧昧缠绵中。
冉衡终于松了手。
两人各怀着心事，看着空白的天花板，房间里的空气陷入沉默。
飞云想了起来，猛地起身：“要去上班了。”
“今天是星期六。”冉衡说
“啊……”飞云失神，呆坐不动。
“飞云，说吧，昨天发生什么事？”冉衡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飞云不语。
“嗯？”冉衡挪到她旁边，把头枕在她的腿上低问。
飞云不知道自己如此自然地伸手，梳理着冉衡的头发。
“妮珊妈妈来找我，说只要我放手，回国可以提供一份稳定的工作……冉衡，是不是像我这样的穷人，连感情都这么廉价？”
“飞云，你是在说我的感情廉价吗？一张支票？一份工作？别人有什么权利否定我们的感情？”冉衡爬了起来，捧起飞云的脸：“飞云，我不是一直说你的眼里看我就好。那些人哪里值得你去多看一眼？”
“可是，冉衡，我们总不是活在真空，怎么可以做到不管不顾？”飞云把冉衡的手拉下来，“冉衡，你本来已经选择了另一路，为什么还要回头呢？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坚强快乐，过一个人的生活。”
“我本来也想，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过过人生。扮演老朋友的角色，在你旁边。可是，飞云，你连这个也吝啬于给我。你要走，不留一点踪迹地走。你又要去哪里呢？我真的害怕没有第三次机会找到你。”
冉衡握住飞云的双肩：“世界上哪里有那么侈奢的事情，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把一个人找到？所以，我决定，你只有一种选择——就是留在我身边。我就这么霸道，因为，之后无论你要忍受什么痛什么苦，都有我陪你。”
飞云低头把脸埋在双手里。冉衡的话，像春天的草在飞云心里蔓延，挡也挡不住。
“飞云，把我们的感情看得这么廉价的人，我会从那里得到幸福吗？你怎么忍心把我向那里推？你明明知道，我只有你，你还要狠心再一次离开？”
“冉衡，你的话总是这么蛊惑。不，不，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蛊惑。怎么办呢？”
冉衡笑，把她搂在怀里：“乖，不要想了，就这么办。”
飞云抬眼看，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