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谁在痛(1 / 1)
第二章
晚上,一直到夜深人静,飞云还坐在电脑前写着自己不成章的心绪。她决定参加《摄影》杂志的比赛,点下了电子邮件的发送键。
冉衡打来了电话。
“你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冉衡的声音有些疲惫,却掩藏不住温柔。
听到这样的声音,飞云不知道自己是要害怕还是要开心。
“比以前好多了,我每天早晨都有锻炼。”
“那为什么还那么容易晕倒,要去医院看看。”
“在这个地方,我可去不起医院。我不是一直有些低血糖吗?只要吃饱睡好就没事。倒是你,工作狂,不要把身体透支。”
“我也每天早晨都有锻炼。”
“真的?”飞云觉得冉衡是在逗她。
“真的。”冉衡低低地笑,然后又说:“美国最近经济出了大问题。这段时间忙得焦头烂耳。中美贸易战打得如火如荼,以前涉及千万的已经是大案,最近这次牵涉十几家中国企业、上亿的资金。”
“美国经济风暴肯定会席卷全球,对吗?”
“是的。我明天回国。大概一周。一来到北京述职,二来回家处理药厂的一些事情。”
“药厂出了问题?”飞云一惊。
“没有。”
“哦,未雨绸缪。”
“真聪明!等我回来,有什么要我带给你的?”
“不用。什么也不缺。”
“是吗?”冉衡问。
“不是吗?”飞云反问。
冉衡在电话那头又笑起来。
“冉衡……”
“嗯?”
“没事……你一路平安。”
飞云到底没有问,而冉衡也到底没有说起他与妮珊的事。
第二天早上飞云打点好,就向学校走去。她看见花店的安妮大婶,正在门口树起一个牌子,吃了一惊,走过去。
“嗨,安妮,这是怎么回事,花店最后一天营业?”
“是呀,这两三个月以来,花店一直在亏损,开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要去申请救济金了。”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安妮此时却满脸愁容。
飞云也皱了眉,这几天电视台、报纸上天天都在报道哪家企业倒闭、哪家公司申请破产,到处一片人心慌慌、黑云压城的气氛。
“飞云,你有没有注意到,那边的房地产公司上个月就撑不下去关门了。以后,再有人想送花给你,要去其他花店定了。”
“花会再开,一切都会再好起来的!”飞云挤出笑容,说:“安妮,给我来一束向日葵吧。”
去到学校,飞云把一半花插到了朱老师桌上空置已久的花瓶里。
“朱老师,看,花是不是很漂亮?”飞云一看见朱老师跨进办公室门,就拉着她的手邀功。
朱老师完全没有飞云预测的反应,只是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就重重地坐到了凳子上。
“发生了什么事?”飞云感觉到了沉重的气息。
“赵老师,下个月就不能和你共事了。”
“你要回国?”
朱老师无力地摇摇头,说:“刚才威廉校长找我谈话。他说,因为经济危机,政府缩减财政,学校不得不裁员,像我这样的兼职首先被砍掉。”
“这怎么可以!?朱老师,以后你的生活怎么办?而且我一个人怎么能承担得起这么繁重的教学任务?。”
“威廉说了,裁员只是其中一方面的举措。小班还要合并成大班。很多私立学校的学生因为家长失业不能再承受昂贵的学费也要转到公立学校来。”
“学生多了,不是更不应该少老师吗?”
“威廉说什么世道艰难、人人自危,诉了一通苦,就是要我们走。”
飞云低头沉默,忽而又抬头。说:“我去问问。”
飞云没等朱老师再开口就走了出去。
飞云与威廉校长谈了许久,终是无果而还,只能灰心丧气地回到办公室。生存真的是一件艰难的事。面对与自然灾害一样可怕、来势汹汹的金融风暴,所有的人唯可做的就是尽量降低自身的风险系数。飞云想起自己几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也要缩水不少吧。她嘲笑自己一芥书生、迂腐无能,在洪流里只能随之上下翻沉。这次任期满之后,她还要去哪里,她还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飞云自己也无法给自己答案。
到了晚上,飞云打电话回家。妈妈说她仍在一个公路施工队里煮饭。飞云放了心,原来这场风暴把那些小山窝里的小村落遗忘了;她又打电话给志凌。志凌说饭店虽然生意没有以前红火,但比起旁边的还是最好的一家;飞云又想起了冉衡,不知道他在国内做些什么,股票大跌,他家里的药厂作为上市公司能否度过难关。飞云脑子里一连串的担忧,可终究没有打电话去询问。她自我安慰说,冉衡和他家都是有能耐的,必能在这风云变幻中屹立如山。
第二天早上,飞云走出门口,看到安妮的花店果然已经大门紧锁,往日透过玻璃繁花著锦的景象她不知道在离开之前还能否有机会看到。
而在这个时候,最快乐无忧的还是孩子。下午的活动课里,笑声还是那么清脆、爽直。
“赵老师,还不下班吗?”
飞云从电脑屏幕里做了一半的PPT移开目光,看见朱老师提着手袋,笑得一脸灿烂地站在门口,让人看不出一丝眉头的阴霾。
“您先走。小武一定等着您回去做晚饭呢。我再备一会课。”
“要不到我们家吃晚饭吧?”
“朱老师,谢谢!明天的的课件还没做好。”飞云站起来跑到朱老师面前,趴在她的肩上说:“亏了!我最喜欢吃你做的千层饼,下次,一定去。”
朱老师捏了一下飞云脸,说:“好,下次。走啦!”
飞云目送朱老师走进楼道的拐角,方才回到电脑前。飞云每每在心里庆幸,自己总是遇到一些善良、坚强、又有悲伤的女子,她们在异国他乡给了她像奶奶、像妈妈一样的爱,让她学会了越来勇敢地面对生活。
一阵风来,把飞云桌上学生的毛笔作品吹落了一地。飞云跑去关窗,探头一看,夕阳把楼下的湖照得金光灿灿,岸边长长的柳丝细细摇摆。树干后忽然冒出两个小脑袋,飞云仔细看,是齐昊和伊丽莎白。怎么,两人的父母又迟到了?时常这样,所有的学生都走了,只剩下这两个孤伶伶的小孩巴巴地等。本可以坐校车,可孩子早回去家里又没人,所以父母只好这样权宜地把孩子留在学校,忙得过来就早来接,忙不过来就拉倒。
飞云想,自己以后一定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总是这样失望地等待。不过,齐昊和伊丽莎白仿佛并没有感到失落,两人采起树下的野花来,小小的手丫抓了一大把。飞云忽然有一种冲动,赶紧拿出抽屉里的相机,换了一个远镜头拍起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飞云看见齐昊往伊丽莎白淡黄色的头发上插上一朵小红花,一边按快门,头脑中一边响起了这样的诗句。可是,一会儿,飞云的脸色开始变化,她看见齐昊正试图伸手去够已经长到水里去的芦苇。飞云赶紧放下相机,往楼下冲。
“救命!救命!”飞云刚冲出楼梯已经听到了伊丽莎白恐惧的叫唤。
当飞云冲到湖边,发现湖面没有一丝涟漪,像死一样沉寂。
“丽吉!齐昊是不是在那里?”
伊丽莎白还在木木地点头,飞云已经“卟咚”跳了下去,五月的湖水乍跳下去还是凉意,飞云来不及颤抖,直往水底游,幸而湖水不深,飞云已经看见沉到底一动不动的齐昊。
从下水到上岸,不到一分钟,飞云抹了一下迷住眼睛的水滴,快迅地解齐昊的衣衫。
伊丽莎白一看见一动不动的齐昊就大哭起来。
“丽吉,快,去叫人,打急救电话!”飞云推了伊丽莎白一把,大声叫:“快,跑!”
飞云站起来,抱住齐昊的双腿,搭在自己的肩上,把他倒挂在胸前。她开始像发疯一样又蹦又跳,绕着湖边跑。
飞云气喘吁吁,双臂麻木,终于看见齐昊的嘴角流出一大滩的水。她把他放下,掐人中,做心脏复苏,做人工呼吸。
“呜——”齐昊终于发出了声音,好像大梦初醒。
飞云裂开嘴笑,跌坐在地,整个人像虚脱一般。
“齐昊,你吓死人啦!”飞云把他扶坐起来:“没事!没事啦!”
齐昊揉揉眼睛,回了神,“哇”地大哭起来,声音响亮得直窜云霄。
好几位老师都赶了过来。
“幸好发现得及时的!”
“赵老师,你真棒!”
威廉校长向飞云伸手,准备把她拉起来,可是她却突然抬不起手臂。
救护车来了。
在医院里检查,齐昊身体状况一切正常,飞云的右臂脱臼。
终于赶到的齐昊父母,对飞云千恩万谢。
飞云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想到三天后收到了法院的起诉状。起诉人是齐昊父亲,起诉理由是飞云在救助过程中有虐待倾向。
飞云看着起诉状,白纸黑字与齐昊父母感激的表情在她的眼前重叠。她感到莫大的讽刺。她的心底升腾起一瞬的恐惧与张皇,像她这样一穷二白、手无寸铁的外乡人,面对翻云覆雨擅于手段的律师,会得到什么结局?
飞云在心里对自己说“冷静”,端起茶杯喝水,被滚烫的开水烫得一口吐了出来。
“赵老师,你怎么了?”朱老师走过来看,把飞云来不及收起的起诉状抢了过来。
“真是良心被狗吃了!”朱老师忿忿地说:“虐待!不那样,他的儿子还想到活到现在?”
“朱老师,是不是美国人的思维就这样?不看情,只讲法。”
“狗屁,他们是美国人?还不是中国那一套,喜欢搞自己人,拣软柿子捏。”飞云很少听到朱老师讲粗话。
“你看,这件事要说负责任,也首先是学校,为什么单单告你?你得罪了他们?真是奇了怪!”
“朱老师,齐昊是你们班的,我只教过几次。他父母更是那一天才头一回见。”飞云沉思片刻,又抬头振了振精神,说:“不管这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既然来了,我就想办法应付,可不要做缩头乌龟。我就不信,自己什么事都办不了。”
“就是。”朱老师拍拍飞云的肩膀,忽然高兴:“哎呀,现成的免费准律师我怎么给忘了——小武!今晚到我家吃饭,你们好好合计合计。”
经过小武专业的审核,飞云向法院递交了答辩状。没过几天,她就接到了审前会议的通知,接受主审法官的第一次和解。
在法院的会议室里,当飞云看见从门口踏进来的尹妮珊,她一瞬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主审法官二十分钟的和解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妮珊坚持认为,飞云在救助过程中,使儿童在倒挂震动的过程中脊椎受损、脑部振荡,导致被救助者现在出现精神问题,拒绝上学。
果然不出小武所料。飞云有条不紊地答辩,不卑不亢不退让。
双方胶着,最后主审法官只好宣布和解失败。
尹妮珊咄咄逼人、志在必得的气势,让飞云感慨,原来人要翻起脸来,真是可怕。然而打官司是一件耗时耗钱耗力的事,若能避免,她低头也是愿意的。这些年来,她没学会什么,倒是越来越学会向生活低头的本事,不知是世故了,还是成熟了。
飞云在法院门口追上了妮珊。
“妮珊,我们能谈谈吗?”
“现在你想谈了?”妮珊站着不动,冷冷地说。
“妮珊,事情没有一点回旋余地了吗?”
“你害怕了?”妮珊直盯着飞云问。
飞云看着她,忽然低了头,说:“是的,我害怕了。我没有能力玩这样的游戏。”
飞云又抬起头,她的内心真的是肯切的:“妮珊,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上法庭你们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这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耗费时间与金钱。”
然而这样的话反倒把尹妮珊惹怒了。
“这不是我表哥的意思,是我的意思,对于我来讲很有意义!赵飞云,当初你不是硬气得很,说自己的事不需要别人插手吗?你介入了别人的生活,还想全身而退?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没那么便宜的事!”
飞云对妮珊一方面很气愤,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能理解她的心情。既然尹妮珊那么直截了当,飞云也不拐弯抹角:“我一直没有想过要介入你们的生活,妮珊。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这个奢望!”
“可是你已经在介入了。赵飞云,我等我的幸福等了很久,现在它明明就在面前,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破坏。”妮珊声音有些尖利又痛苦:“我突然好恨你,我恨不得明天你就消失。可我又不能杀了你。你叫我怎么办?!”
“还有一个多月,我就会离开,离开这里,离开你们的生活。这样还不够吗?为什么要把人搞得身心俱疲,自己也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快乐。妮珊,我知道你只是一时之气。”
“我不是一时之气,赵飞云。我很痛,所以想让你也痛一痛。”
飞云看见妮珊的脸上现出悲伤的神色忽而又有一些愤怒,她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飞云的后方。
飞云回头,只见冉衡正向她们走来。原来他已经回来了。
三个人站在高高的台阶前,空气中流动着让飞云不想忍受的紧张与不安。
冉衡看了一眼左边的飞云,对右边的妮珊开了口:“妮珊,这件事就至此为止吧。赵飞云救了齐昊,小家伙现在在家里活蹦乱跳……”
冉衡还没有说完,妮珊就打断了,声音有一丝愤怒:“你在调查?!”
“昨天从国内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就搜集了一些资料。”冉衡继续说:“妮珊,这场官司完全是无中生有、以怨报德。这有什么意义?!我们两个人的事,没有必要扯上第三个,把事情复杂化。”
“你们说话的口气真像。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你当时怎么说的?不是因为她你才要离开我吗?”
“是的,我是这样说的。但这并不关她的事。”冉衡看了飞云一眼,慢慢地说:“她到现在都未必会看重我的做法。不过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决定。所以,你不应该把她牵扯进来。”
“冉衡,你太坏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这样对自己!?”妮珊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妮珊,我们俩不是一样的吗?拥有一切,却只想得到一样。你还有什么想法,我们两个人再谈。这场官司就到此打住。”
“冉衡,不要再说了。我是不会放手的,对你,对赵飞云!”
妮珊从飞云旁边擦身而过,给了飞云一个又恨又无助的眼神,就在这一瞬,她的脚下踩空,眼看就要歪下台阶,飞云大叫“小心”,本能地迅速伸出手把妮珊猛地往后拉,自己却因为惯性向前扑。飞云感到右脚一崴,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向棱棱如篦的台阶扑去却无法控制。就在她重重地摔在台阶的一刹那,冉衡扑了上来,护着她的头,抱着她,两人“咕咚咕咚”滚了下去。坚硬的台阶像齿轮一样碾过两人的脊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飞云却觉得黑暗痛苦得漫长,好像与冉衡在地狱里焚烧一般。忽然猛的一下撞击,两人终于停了下来。
冉衡压抑的□□在飞云耳边响起。
“冉衡,你怎么啦?冉衡。”飞云跪坐起来焦急地问。
冉衡躺在地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的腰撞在了消防栓上。
妮珊脸色苍白地冲了下来,也跪在冉衡面前,不停地问:“冉衡,你没事吧?冉衡?”
飞云忍着手臂的疼痛打了急救电话。忽然之间,她害怕听到救护车那空洞无情的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