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准备出发(1 / 1)
第一章
飞云走进小丘的病房,发现小丘正安然地睡着,她自己也躺在了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飞云,你们两个要怎么办呢?”吃晚饭的时候,小丘忽然说道:“不知道你们自己有没有发现,有你们两个人在的地方,连空气都粘粘腻腻的,让人看了发慌。”
“小丘,我还说你们一大一小包走我身上,可我好想明天就能离开这里。你不会怪我吧?”
小丘摇头:“我怎么会怪你呢?飞云,难道你们真的就只能这样吗?你怕伤害妮珊?”
“小丘,我是不是太理智了?”
“你总是爱别人,最不爱的是自己。这样,妮珊一样不会得到幸福。”
“可是,我也无法给冉衡幸福。”
“为什么?”
“小丘,我好害怕他们家。”
小丘睁大眼睛看着飞云,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然而慢慢地又变成了有所悟。
“小丘,我像一根秋天的苇草,没有办法承受他们家高高压下的霜雪。我是不是很懦弱?”
“不,这不是懦弱,也与自卑无关。”小丘张开双臂,说:“过来。”
飞云笑,和小丘搂在一起:“我不在这里,对谁都是最好的选择。”
“不管怎样,我都支持你。”小丘在飞云耳边说。
半夜里,飞云睡不着,坐到沙发上,就着昏黄的台灯看书。这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飞云走去开,蓝冬青提着行李站在门口。
蓝冬青笑,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动作,蹑手蹑脚的走进来,站到了小丘的床前。
飞云远远地站着看,蓝冬青一脸胡子拉渣,眼睛里却现着像水一样的柔情。
“冬青!”小丘忽然醒了……
飞云悄悄地走到了外面,坐在过道的长椅上,直到蓝冬青走出来。
“飞云,这两天真的辛苦你和冉衡了。”
飞云笑。
“你进去休息吧。我要回去收拾一下。”
第二天,蓝冬青一大早就带着丰盛的早餐过来。
吃过早餐,飞云就告辞。
她拉开病房门,恰好方东城伸手推。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自从新年的那个晚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见面。乍又相见,飞云有些不自然。
小丘大叫:“方东城,你死到哪里啦!”
方东城向蓝冬青点点头,摸了摸耳朵,说:“小姐,你的中气很足呀,看来没问题了。”
小丘继续数落:“上次我和飞云想去夏洛大学找你请顿饭都找不到,你又去哪风流快活了?”
“我风流快活的地方多了,哪里记得清楚?”方东城笑,说:“唉,真是难以想象,以前我后面的跟屁虫,很快后面也要跟着一个小小跟屁虫了。”
“什么跟屁虫嘛,你这个要当人家舅舅的,真没良心。”
小丘和方东城嘻笑吵闹一番。
飞云打算走。
方东城忽然回头问:“你要回去?”
“嗯。”飞云点头。
方东城说:“等我片刻。”
“对,飞云,这样你就不用坐大巴。”小丘说:“方东城,礼物!”
“什么礼物。才开始就狮子张大口。”方东青又转头对蓝冬青说:“冬青,我这个舅舅命太苦了。”
“哈哈!”冬青笑着伸手拍拍方东城的肩膀。
“下次,有的是机会。那,看你气色不错,我也露了脸啦。敢问小丘女皇陛下,可以申请告退了吧。”
小丘做了一个鬼脸:“去吧,去吧,跪安啦。”又对飞云颇有意味地笑了笑。
飞云坐在方东城的车上。轻轻晃动的车子,让她刚才的奕奕神采都萎靡下来,情不自禁地闭了眼睛,又开始昏昏欲睡。
直到她感觉有一些异样,睁开眼睛,发现车子停着,方东城正凑得很近,盯着她看。飞云吓了一跳,赶紧坐直了,问:“你不要吓人哦。怎么啦?”
方东城“哈”地一声笑,把车子发动起来,继续前开。
“赵飞云,你这个人又冷酷又矜持,跟眼前绕来绕去的那些人完全不一样。真是要命!”
飞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缄默。
“马上就要回国了,你在这还有什么打算?”方东城又问。
“打算?没有。我狠不得明天就走。”
“我要在回国前穿行美国,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后天出发。”
“啊,很棒!”飞云叹道:“可惜,我是个女子,很难享受到这种自由。”
“不仅是自由,还是艰苦。我是徒步。”
“徒步!”飞云吃惊:“只带着一个行囊,就走?风里雨里?”
方东城点头。
飞云没有想到,方东城这个平日看起来放浪形骸、吊儿郎当的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决心和举动。
“小丘说我交通工具太落后,而现在有更反朴归真的人。”她笑了,笃定地说:“方东城,你会成功的。”
方东城也笑,说:“我想是的。”
方东城一直把飞云送到家口门,替她开了车门。
飞云站出来,方东城扶着门把手,神情很认真地说:“赵飞云,送我一朵花。”
飞云不解地望着他。
方东城缓缓地继续说道:“让我插在我的帽子上,然后戴着它远行。”
飞云望了好一会儿,方东城的眼睛竟然也像潭水一样深不可测。
她点点头,朝对面安妮的花店走去。
不一会儿,她手中握着一枝金黄色的雏菊走出来。
飞云笑,把花递给方东城,说:“这花,像阳光一样明媚。你会碰到像她一样的人。”
方东城拿起花,放到鼻前嗅了嗅,说:“这花过两天就会败,但是它会落到我的心里,颜色一点都不改变,也许一直都不改变。就像你心中的那一朵。我现在终于明白。”
飞云的眼睛有些迷蒙。
方东城竟讲起了这样深奥的话,好像石子抛进水里打起的涟漪,一圈一圈的花纹,不知是在诉说什么秘密。
飞云飞去了墨西哥。小安东尼奥长高了许多,证明着时光的流走,才开始有些生疏后又像小鸟一样在她身边依恋。飞云在那边呆得都不想回来。海耶校长坚持要飞云把青玉碗再带回去,说:“放在你那里,你和小安东尼奥都会更甜美与幸福。”
“飞云,去墨西哥玩得可开心?”飞云一回来就接到了小丘的电话。
“自然。你现在可好?有没有什么不适?”
“我妈说,前三个月会很难受。奇怪,我现在好得很。”
“你真牛!”
“那是。”小丘得意地笑,忽然声音变严肃,问:“飞云,你怎么看的?”
“看什么?”飞云摸不着头脑。
“冉衡没跟你说?”
“说什么?”
“他竟没跟你说!冉衡向妮珊提出解除婚约!”
“……”
飞云握紧了电话,心里好像砸翻了五味瓶,是甜?是苦?是辣?是涩?是惊?是喜?是痛?还是惧?冉衡到底还是……
飞云说不出话来。
“飞云!飞云!”小丘在电话那头叫。
“嗯,在呢。”飞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
“我们本来也不知道。前几天妮珊在上班的时候,忽然哭出声来。她可是很藏得住的人。冬青想可能发生了大事,一问才知道。妮珊哭得稀里哗啦,根本没办法工作,只好请假,到现在还没来上班,不知道怎么样……唉,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妮珊爸爸妈妈一定气坏了。”
“冉衡家里也一定气坏了。”飞云幽幽地说。
“冬青说,妮珊一定不会甘心的,她是一个很执著的人。哎,飞云,你说,妮珊会不会以死相逼,不让冉衡离开?”
“小丘,你看电视看多了。”飞云感到有些疲惫,有气无力。
“飞云——?”
“嗯?”
“为什么冉衡到现在还没有告诉你呢?
“他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告诉我,我也没有理由过问。”
“啧啧啧,真冷酷。你这人就爱苦撑。”小丘咂舌,又说到:“冉衡一定是想先把自己的事处理清楚,然后完完全全地站在你的面前。”
“唉……这有什么用呢?”飞云叹息。
“飞云,这样的男人,你还要找办法拒绝吗?”
“我不知道……大概会吧。”
“妮珊一定恨死了,她得不到,你却不要。”
“不是不要,我也得不到。小丘,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她要让人的一生因为种种得不到的缺憾而美丽。”
“你这个悲观主义者,尽说些鬼话。”小丘急了:“你不能总是退,总是放手。飞云,冉衡难道不值得你上前去争取吗?”
“小丘,我并不是悲观。你不也看见,我一直很努力上进地生活?可是,你和我一样不相信灰姑娘的故事,不是吗?无论我和冉衡的心再怎么样克服重重困难而靠近,然而我们身外的距离还是无法跨越的,有些问题还是无法解决的。”
“谁说的。你们在这里不是挺好的嘛。不回去,他们家就鞭长莫及啦。”
“小丘,这怎么是我爱他的方式呢?我怎么可以让冉衡得不到家人的祝福?那是他的根。”
“哈,飞云,你终于说你爱他了。”小丘大笑,忽然又焦躁地说:“飞云,我好苦恼哦,急死我了。”
飞云轻轻地笑:“不恼,不恼,小丘妈妈,不要瞎操心啦,累坏我们的宝贝。事情都会妥妥当当的,放心吧。”
然而,当挂断电话,飞云故作轻快的声音在空气中消失,她越来越感到窒息般的沉重。
“冉衡,冉衡……”飞云低低地叫着这个名字,她狠不得马上打电话去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把人逼到没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她又不能。她怎么可以这样笃定而自作多情地以为冉衡是为她这么做?所以,她什么都不能。她的心好像一根拧紧的麻绳,抽搐、疼痛。她不明白,什么是爱,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让人的身体也感到难过,让她变得这样的虚弱。
不过,飞云一旦上班,一旦站上讲台,她总能做好一个演员,扮好自己的角色。今天是高年级的课,飞云给他们介绍起中国的书法来。当她把 “文房四宝”从讲台里拿出来,学生们都兴奋地“哇哇”叫起来,干脆站起来强烈要求观摩。
飞云给他们讲蔡伦的造纸,还有笔、墨、砚的用法。
金头发的苏珊努力用正确的握毛笔姿势,在宣纸上用中文歪歪扭扭的写下“我是美国人”“我爱文房四宝”时,激动得给了飞云一个吻。
全班闹成了一团,可是孩子们对“文房四宝”都有了深刻的印象,对中国的文化产生了更浓烈的兴趣,下了课,好几个学生追着飞云说要飞云陪他们去买毛笔,教他们书法。
飞云的脸上绽放着收不拢的花朵,一直回到办公室。她看见朱老师正和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女子聊天。当那女子听到声音回头笑,飞云拿着书本的手停在了半空。
“赵飞云,你好!”妮珊的声音甜美得像冰淇凌一样。
“嗨,妮珊。”飞云笑笑。
朱老师惊讶:“哟,你们认识呀?”
飞云一边坐下准备写课后笔记,一边点头笑。
“朱老师,我外侄身体不太好,看,请了这么多天假,今天才过来。实在要麻烦您多多关照了。”
“没问题,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朱老师,不打扰您,我告辞了。”
尹妮珊离开朱老师的办公桌,却走到了飞云的面前。
“赵老师,陪我走走吧。”
飞云抬头看着妮珊,妮珊的眼里疏远得什么都没有。
飞云笑,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和妮珊一起走了出去。
飞云还是像以前一样,等着妮珊开口,像等着吹来的风。
两人缓缓地往前走,教学楼后面的小池塘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我这几天在请假中,就来看看外侄。原来你在这所中学。”
“嗯。”
妮珊在一张石桌前坐下,桌上有学生课外活动时落下的一卷钓鱼线。
飞云也坐下,感觉石凳还是有些冰凉。
妮珊把那卷鱼线拿在手中摆弄,说:“整天和这些闹喳喳的孩子在一起,一定很烦闷吧。每天教的都是呀呀学语的基础,到时自己也变笨,然后再也写不出什么往事来。”
飞云看了一眼妮珊,她的脸上淡淡,目光一直落在手中的小玩意。飞云沉默不语,等着妮珊继续下去。
“那天薇薇王婚纱店打电话叫我去试制好的婚纱。那件婚纱是我和冉衡一起设计的,当时冉衡说,我穿上一定会是世界上最高贵美丽的公主。真的,你不知道我穿上之后有多美。你一定无法想像这些,你一年的工资都抵不过它。”
飞云哑然失笑,平静地接住妮珊投来的一瞥。
“冉衡爷爷说,知道我们俩都不喜欢张扬,所以婚礼就是亲朋好友的小聚,不过到时爷爷那些不常见面的老战友都会来。爷爷说我们不管是在首都还是在水市安家都没有关系,两边都为我们准备了别墅新房。不过,我还是觉得冉衡应该在家人的身边。他在外面飘了那么久,是时候安定下来。冉衡妈妈身体一直不好,他们家的产业也越做越大,冉衡早就应该接手,不能一直让老人家操心。爷爷说,我一定会是冉衡的贤内助,在公关营销一块很可以有一翻作为。”
“飞云,这些都是你无法想像的吧。每天睁眼闭眼地工作糊口,讲些空空如也的语言文化。外教听起来不错,可以出国,走遍世界,其实只不过是跑到别的国家打长工,个中艰辛也只有自己知道。没门路的一不留神就去了亚非拉,受尽物质贫乏的折磨;有门路的来到美欧,又被这些挑剔的洋鬼子弄得精神紧张。”
飞云仍然不语,只是微微一笑,她越来越清楚妮珊要说什么,她等着她说下去。
“这样的生活离我们真的太远太远,你和我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其间的鸿沟是再怎么样都无法跨越的。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可悲的事情是存有非分之想,非要越入雷池禁地,非要去做自己无法胜任的事情,非要去抓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结果显而易见,只会换来一身伤而什么也得不到。”
飞云心想,外交官果然是外交官,伶牙利齿,滔滔不绝,旁敲侧击。不知为什么,她头脑里突然浮现周星驰的老电影中把竹竿都说弯的画面,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妮珊由笃定的神情变成愕然,问:“你笑什么?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飞云顿了顿,说:“妮珊,我说过,我是与你们毫无相关的人。所以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别人来思考评论。同样,你的事情也不必牵扯上我。对不起,我有事,先失陪了。”
飞云站起来,侧身准备离开。
妮珊也“嚯”地站了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赵飞云,有事的时候,你就只有‘走’这一招吗?”
飞云回头,看了妮珊一眼,没有说话,又回转身,抬腿就走。
“你站住!”妮珊在她后面的声音有些凄厉。
妮珊绕过石桌,左手猛地把飞云扳了过来,飞云打了一个趔趄,这时妮珊的右手已经扬起正朝她的脸上扇来。飞云不得不快速地伸手抓住妮珊的手腕,牢牢地抓住。
“妮珊,这是空虚的表现。不要这样好吗?”飞云声音一点都不软弱。
妮珊想挣脱,也许是飞云用了力,她脸上露出一些疼痛的表情。她的左手又胡乱地朝飞云打了过来,飞云不得不把她的左手腕也抓住。妮珊还想挣扎,飞云干脆把她抬起的手腕硬生生的压到了襟前。
妮珊张扬的表情,慢慢地有些愤怒和慌乱。
飞云叹口气,说:“你应该和冉衡谈。不用来找我的。”
飞云松手,快速地转身,大步离开,留下妮珊徒然地垂着两手立在偏了西的阳光下。
飞云真的很讨厌与别人争吵,更别说打架。
她记得最后一次打架是在小学,和向凌。她那时猛得很,好像一只被惹怒的猫,在拉扯中把向凌的背心都扯断。向凌虽然没有告密,可是她还是被奶奶痛骂了一顿。妈妈不得不狠着心抽了一根有手腕那么粗的柴火朝她身上乱打,嘴里不断地说“叫你不争气!叫你不争气!”,还罚她跪了一个小时的洗衣板,直到天黑所有人都吃过了晚饭。此后,她再也不打架,也不和人争吵,但凡有些苗头,她就跳得远远的。
可是现在她竟又动起手来。飞云有些无法原谅自己。她的脸上表现得镇静,可是内心却无法平静,回到办公室坐下,她的肩膀有些颤抖。飞云抬眼看,夕阳正好透过窗子照到她桌前长得蓊蓊郁郁的吊兰上,斑斑驳驳、影影绰绰,日子明媚得很,根本不曾有风雨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