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暮云苍茫(1 / 1)
第九章
几天后,飞云正在学校的餐厅里吃午饭,接到妮珊的电话。
“实在有点冒昧,突然来找你。”妮珊笑。
飞云再次发现妮珊的眼睛特别好看。
飞云也笑笑,等着妮珊把咖啡拌好,把话打开。
“大学的时候,我们班里有很多出色的男生,每个人都意气风发,好像要去征服世界。可有一个男生,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后排的窗边,对所有的事都是淡淡的意味。然而他有一次竟然发现坐在前几排的我身体不适,突然举手打断教授的讲课,说要送我去医院。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幕——他朝我走来,好像拯救公主的白马王子。”
飞云静静地听着妮珊诉说她自己心中最美的事。
“只是后来这个白马王子骑着马不知出征到了何方。但竟然让我再遇见他。我认为这是天定的幸福。”妮珊抬头问:“飞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飞云低头淡淡地笑,又抬头望着妮珊,说:“妮珊,我是与你们毫无相干的人。我真心地祝你幸福。”
妮珊的眉头霎时像春日的雪,慢慢化开,生出花来。
“我总认为,自己是他新的开始。我爱着他,他爱着我。痛苦的事,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会想着回头尝试。你呢,飞云?”
“我自然也一样,妮珊。我相信,你的爱一定能够给你爱的人幸福。”
“是啊,所以他才会跪下膝头,向我求婚。”
妮珊的眼里盛满了柔情,飞云想,一定是因为冉衡这场春风吹过。
……
回到学校,飞云翻着备课资料,忽而生起厌倦之意。每天讲最简单的“横竖撇捺”,站在讲台上,像一个演员表演着自己的节目。她不能够吟一首唐诗,不能够唱一首民谣,也不能够尽情地用母语倾诉。看着桌前垂垂而下的吊兰,她想起回家来。
晚上,冉彻打来电话。
“飞云,星期六过来做菜给我吃。”
“为什么?”
“是我生日。”
“生日而已。理由不充分。我现在都不过生日。”
“你也太狠了吧。”
“那是。”
“放心,没其他人。我说我不过生日。”
“你怎么这样啊?肯定有一堆人要失望透顶、伤心怨恨。”
“这你别管。你不是喜欢做菜吗,我友情提供肚皮装不好吗?”
“嗤”飞云笑。
的确,若不是有时去冉彻那里做做菜,她自己是胡乱打发的。上次过年用电饭煲煮一锅红烧肉一连吃了两个礼拜,而一锅粥要吃到长白毛,这实在是一件叫人灰心丧气的事情。
星期六早上,飞云与冉彻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
“冉彻,论文答辩完,你就要大开杀戒了?整个超市都被你搬回来。”
“我真的很饿。”
“中午来得及吗?我要煲一个老汤。”
“有我打下手,没问题。你不是说,晚上要吃清淡。所以杀戒中午开。”冉彻把锅铲当作砍刀煞有介事地挥了挥。
飞云忍住笑,把锅铲抢过,把炒好的汤料铲入沙锅中。
快到中午,冉彻就出去取定好的生日蛋糕。
飞云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看老汤煲得差不多,加入调料,把火开大。
这时门铃响了好几声。冉彻没带钥匙吗?飞云一边想,一边跑去开门。
“冉衡?伯……伯父。”飞云结巴得快说不出话来。
“赵飞云?”冉衡爸爸也吃了一惊。
“冉彻呢?”冉衡倒是一脸平静。
飞云强作镇静,笑着说:“冉彻出去取蛋糕。”
飞云赶紧打开冰箱问:“伯父您是喝水,还是喝饮料?”
“喝水吧。”冉衡爸爸看着飞云,眼中有丝丝探究。
冉衡坐到沙发上,头也不抬地翻起杂志。
飞云倒了两杯水递过来。
“伯父过来看冉衡呀?”飞云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大方。
“我哪有空来看他?”冉衡爸爸呵呵笑:“我过来参加学术会议。飞云一定感到奇怪吧,怎么我一天到晚都在参加会议?”
飞云也笑。
“冉衡说今天是冉彻生日,我说过来看看。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
飞云点头。
“噗噗”火上的汤煲正在往外溢出,流到火上的汤汁“嗞嗞”作响。
冉衡问:“什么声音?”
“糟!”飞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冲到灶台,把火关小,把汤煲盖打开,瞬间,肉汤的香味在房里四下散开。
电饭锅里的白切鸡也正蒸好,飞云把它拿出来,放到冰块里镇了半分钟后马上又拿出,放到一边继续晾凉。然后把姜葱酱调好。她好像忽然失去了转身面对冉衡爸爸的勇气,装作还在做什么事的样子,拿起勺子把汤舀出来看看,又倒回去,舀出来看看,又倒回去。她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找个借口赶紧离开。
“这是冉彻的生日大餐?”冉衡爸爸竟然走了过来,说:“本来我们说要请他出去吃,看来,我们倒是要赖着蹭他一顿了。”
“伯父,让你见笑了。这些菜实在拿不出手,只能填饱肚子。”
“傻丫头,这么谦虚。”冉衡爸爸一边捋直袖子,一边回头对坐在沙发上的冉衡说:“冉衡,我们就在这里吃吧。你打电话告诉妮珊一声,叫她从表哥家出来直接到冉彻这里就行了。”又扭回头问:“飞云,看你做菜,也勾起我的瘾了。冰箱里还有什么东西,让我也来露两手。”
飞云又惊又喜,冉衡爸爸竟然有这么高的兴致。
“爸,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我都快十年没吃过你做的菜了。”冉衡一边走过来看,一边打趣。
“臭小子,我哪有时间做给你吃。今天你是托飞云的福。”
飞云忍不住笑,用眼睛的余光看看冉衡,发现冉衡也正盯着她看。
她又低头。就在这时朱老师打来电话,想要她的一些资料。飞云想,这个电话来得正是时候。
“伯父,对不起,我临时有些事要走,不能和你们一起吃午餐了。等冉彻回来帮我向他说声不好意思。”
“是什么事,这么急?”冉衡爸爸惊讶地放下手中的菜刀。
“一个同事急着用我的一本书,要送过去给她。”
“送本书而已,去了再回来。说好啦。冉衡,你开车。”
“不,不用。我自己走就好。”飞云连忙摆手,拿起自己的包就去开门。
“反正他也闲着没事做,就开车出去遛达遛达。去,去。”冉衡爸爸用手肘推冉衡。
冉衡追了出去。
“你真不用送我。”
“你没看见我爸手上有菜刀吗?”冉衡眉毛往上一挑。
飞云忍不住笑出声来,摇了摇头。
冉衡先送她回住处拿了书,又她送到朱老师处。
朱老师正和她儿子小武包饺子,看到飞云硬拉着不让走。飞云笑着答应。
小武一边笨拙的包着饺子,一边大笑:“飞云姐,你又上当了。我妈妈其实不是想看书,她是想骗你过来帮包饺子。她早就看我包看得不顺眼了。”
“你这孩子!”朱老师往小武脸上抹了一把面粉。母子俩哈哈大笑。
飞云跑出去。冉衡正靠在车边等她。
“你回去吧。朱老师要我留下来吃饺子。”
冉衡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久,方才开口道:“饺子也不错,我也不想走了。”
“又瞎讲。”
冉衡笑笑,转身上了车,又站了出来,说:“我爸爸要在夏洛大学开好几天会,你有空就陪他到处转转。”然后才又坐回车里,开走。
直到天黑了,飞云才从朱老师那里回来。远远地看见门口台阶上坐了一个人。
“冉彻!”
“我回来只看到一桌的菜。”
“不好意思。”飞云低头轻轻地踢了踢台阶。
冉彻笑:“算了,我明白。对了,我把蛋糕带过来了。”
“你生日怎么给我送蛋糕呢?”
“你今天忙了一天,连块蛋糕都没吃到。”
“好。”飞云也坐在台阶上,把蛋糕盒打开,看见里面还有大半个生日蛋糕:“怎么这么多?”
“红豆栗子蛋糕,很好吃。”
“现在吃一口,剩下的留着明天。你可不能害我发胖。”
四月的夜晚,还有丝丝凉意。不过,似乎已经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小虫的声音。
飞云尝了一口蛋糕,夸道:“味道真的很好。吃了一口,就忍不住吃第二口。”
“我特地交待老板做的时候多放些红豆。”冉彻站了起来,背对着飞云,问:“你们马上就要放春假了,打算去哪边采风?”
“我想回墨西哥看看老朋友。你呢?”
“我自然也放。假期结束就开毕业典礼,到时你一定要来参加。”
“嗯。”飞云也站了起来,和冉彻并排站着:“开完毕业典礼就回国了吧?”
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门口坐着一个吹萨斯风的人。悠长的韵律和着夜风传了过来。
“你呢,学期结束后?”冉彻扭头看着飞云,问道。
“我也要回去。”
“……”冉彻好像要说些什么,又终究没有说。沉默了一阵,方才开口:“妮珊一直夸你做的菜。他们已经回去了。”
飞云点点头,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星星还是看不清楚。
第二天早上,飞云正坐在电脑前一边啃着面包,一边做着星期一的教学幻灯片,冉衡爸爸过来了。
“我从宾馆一路走过来,发现这个小城市的景色真的很好。你可否愿意再陪我随便逛逛?”
冉衡爸爸微微地笑,优雅得让人无法拒绝。
在温和的晨熙中,两人信步而行。
“刚才飞云在忙?”
“还好的。那些事今天晚上也可以做。”
“你还在继续摄影、写文字?”
飞云惊讶冉衡爸爸怎么也知道,愣愣地点点头。
“大概是去年冬天吧,冉衡突然打好几次电话,催魂夺命似的一定要我们在国内买一本书寄给他。那阵子我和他妈妈都忙得焦头烂耳。我纳闷什么书这么重要,后来看到书就明白了。墨西哥的海滨在你的镜头里和笔下显得很美丽。”
“那里真的很美。伯父,您有空应该去那里度度假。”
“嗯,带着冉衡的妈妈,两个人一起去看海。”
“伯父,您好浪漫。”
“哈,知道的人都这么说。”
“我和冉衡的妈妈呀,想起来,都大半辈子啰。记得冉衡好像和你说过,我看见年轻人,就想和他说我们的故事,可能你们都没有兴趣听吧。”
“伯父,你们那段峥嵘岁月,一定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思索回味的。”
“是呀,那时候,在部队里,忽然来了一群女兵,都是从水市各县各乡千里挑一挑出来的,唱歌的、跳舞的,活泼可爱。冉衡妈妈却不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打电报,声音嘀嘀嗒嗒,记的电报又快又准。她就像一朵洁白的玉兰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悄悄地开到了我心底……说到花,不知道这附近的国家公园里有没有玉兰树,走,我们去看看。”冉衡爸爸兴致昂然。
国家公园里,正是春光最盛的时刻。玉兰树自然还没有开花,可四处依然姹紫嫣红一片,浓烈得心醉神伤。
两人坐在一条长椅上,几只小鹿撒欢而过。
“也许是人老了,总是想起年轻时的事。那年,也是在这样的春天,我和冉衡妈妈约定好一起上军校。那时部队纪年比现在更严厉,尤其就在冉衡爷爷的眼皮底下,我和冉徽爸爸、冉彻爸爸三兄弟都动弹不得。直到考上军校到了首都的校园里,我才向冉衡妈妈表白。”
“冉衡爷爷终于知道,大发雷霆。冉衡那时也吃过他爷爷的苦头吧。冉衡只是面壁,那时老头子干脆一声不响就把我弄去苏联。他一直希望我们家能和李家,就是李菁家结亲,现在还是这样。”
“四年,整整四年。等我回来,再也找不到冉衡妈妈,怎么找也找不到。”冉衡爸爸摘下脚边的一朵紫色的小野花,温和地笑,把它递给飞云,飞云也笑,伸手接过。
“飞云,与冉衡妈妈执手偕老的画面现在看起是这样理所当然,可那时候差点就不能成真。我都快要和李菁的姑姑结婚了,可是却在一次外省的医药研究活动中遇到了她。”
“其实遇到也是没有用的,几乎是没用的,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这样的看法。不过,我一直相信事在人为。后来冉衡爷爷不得不点头。”
“伯父,你们中间又经历了很多吧。”
“是啊。当时,在别人看来,山高得根本没办法跨越。可我这人,可能就像愚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偏不信。现在回头去看,真的,那些山哪里算得了什么,只不过在远处茫茫一片。”
飞云忽然想到王维的诗,开口念道:“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冉衡爸爸惊喜,问:“对,对,就是这样一种心境。飞云,你懂的,对吧?”
飞云抬头看,金色的阳光铺满宽阔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森林交融得模糊不清的尽头,她有些踌躇,不知道怎么回答:“伯父,我……”
冉衡爸爸笑,拍拍飞云的肩膀,示意她不必说下去,把她从长凳上拉起来。
“孩子,我们走吧。”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经过了一个古董店。飞云被放在橱窗的一个青玉碗吸引住了,忍不住驻足凑近去看。
那只青玉碗剔透圆润,好像有种魔力,让她的眼睛没有办法移开。
她扭头对冉衡爸爸说:“伯父,我们进去看看,好吗?”
冉衡爸爸点头微笑。
“小姐,这只玉碗我刚刚才摆出来的,您与它有缘。”一个中年黑人男子走过来说。
“它真的很美。”飞云点头。
“是的。只可惜少了和她成对的盖子,否则就不是现在的价钱了。”
“现在是……”飞云才看见放在案几上的标牌“5000美金”。
“哇,好贵。”飞云忍不住叹出声来。
“小姐,你是中国人吗?”
“是的。”
“这只碗也来自中国。你一定知道中国的一句俗话‘黄金有价玉无价’。买玉讲缘分,合则千金不贵。”
飞云点点头,又摇摇头,笑笑,离开。
“飞云,很喜欢玉吗?”冉衡爸爸问。
飞云笑:“不知道呢。我也没看过什么玉,但不知怎的,刚才那只碗特别吸引我。不过,5000美金,我两三个月的工资了。”
“刚才一路走来,我看见有好几家超市关了门。似乎美国经济最近出了点问题。所以钱还是抓在自己手里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伯父,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到,这几天美国的股市都在跌。我的一些同事都在叫苦不迭。”
“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冉衡妈妈在家里也和我讲起这些事情。冉衡最近也很忙,在搞一件大案,似乎中美的贸易摩擦也越来越升级。”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吃了午饭后,飞云回到了住处。她一进门就看见放在桌边的青玉碗盖。她拿起来摩挲一阵。忽然,头脑一闪,赶紧拉开抽屉,把工资卡拿了出来,用一块丝娟把青玉碗盖包起,放进手提袋里,像阵风似的又出了去。
难怪!难怪!飞云在心里叹道:说不定真是一对。
半个小时后,飞云从公交车下来,兴冲冲地来到了那家古董店。可是,她发现,那只玉碗已经不在橱窗里了。
“对不起,小姐,那只玉碟十分钟前刚被买走了。”
“怎么这么巧?”飞云怅然若失,店主好像还在说些什么,可是她没有听见。
玉果然要讲缘分的。飞云还想,那应是去墨西哥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