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烟火散(1 / 1)
第八章
回到家。
很多东西都变了。
街上同龄的青年人面不知何处,母亲的眼角笑起来多了皱纹,没有了坐在昏暗房间的奶奶……
很多东西又没有变。
街口的小卖部陈列的好像是十年前的物什,像石块一样的冰糖,粗淡的一大缸米酒,花花绿绿的作业薄,落了灰尘的气球。
对门的新房,红砖墙长了些苔痕,楼上的窗户依然没有玻璃,睁着大眼睛,一任风在空旷的房间里自由扫荡。
家门口的垃圾筐还是那个破竹箩,几条大大小小的不知谁家的黄狗黑狗时来探宝,大着胆子走进来,一窝拥上前抢扔在地上的骨头。
……
逢上圩日,飞云依然像以前一样,给妈妈送午饭,站在摊前招呼,把妈妈买好的菜拿回家,准备好晚饭,在天色微昏中再出去,在后面推着妈妈的小木车上斜坡,把两三包货物扛进房屋,歇息吃饭。
有飞云在的日子是这样,没有飞云在的日子也是这样。
飞云知道,无论如何,很多东西都会慢慢好起来。
那天圩日,飞云在厨房里熬粥,准备妈妈的午餐。骨头的香味从粥里渗出来,在空中弥漫,给人一种温馨的幸福感。
门外一阵喧闹,飞云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一边切着细葱,一边想竖耳倾听。
忽然,闯进了一个陌生男子,气急败坏地向她冲过来,狠狠地抢过她手中的菜刀,从后门“咚咚”地蹬了出去,像一阵龙卷风,发生只在几秒钟里,飞云无法反应过来。
她只听到远远的马路边传来汽车的呼啸,几声惨叫,警笛的长鸣。
“打群架!打群架!”爸爸突然从门口冲了进来,眼睛里闪着一种如噬血般的兴奋。一大早就不见人影的他,居然这时候回来。
“又打群架!是些什么人?”飞云皱眉。
“河村的找街上的兔仔子报仇。”
“报什么仇?”
“听说那天在舞厅发成小口角,也不知道谁看谁不顺眼,准备打,没打成,今天约了再来。个个操着家伙,这么长的西瓜刀。”爸爸边说边比划。
“糟糕,向凌、梦凌不知道有没有掺和进去,赶紧去看看。”爸爸一拍大腿转身出了门。
“向凌昨天晚上又被抓进戒毒所了。我们没有和你说。”三婶皱着眉头。
“这次不赎他了。让他在里面呆着。”三叔恨恨道。
“梦凌胸部被砍了两刀,肺部大出血,昨天晚上送去县医院。人还没有脱离危险,医生就要我们先交5000。”三婶说:“你小叔小婶就知道哭,一个钱都拿不出来。我们只好回来想办法。”
“要死啊,一个、两个这么不争气。”妈妈痛心连连。
“能抢救回来,再一医,还不知道要多少钱。”三婶说:“斜对门的小虎,还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五姨那个哭啊,当场晕了过去。白白养了十八年。”
“死了也好,这样的败家子养着干什么。”爸爸把烟戳灭。
“人还是要救的,大家有多少钱先拿出来吧。”三叔说。
飞云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讲话,紧闭双唇。
“你们也知道我们的情况,哪里拿得出钱呀。”妈妈说。
“二哥,你总要想想办法吧。”三叔对爸爸说。
“飞云,听说你交了一个市里的有钱男朋友,这次还开车送你回来?”三婶问。
“没有这回事。听谁说的?”飞云妈妈说:“飞云你先回去煮晚饭吧。”
飞云从三叔家出来,走过那天打群架的地方,夕阳下,路边的草丛有个东西明晃晃。飞云走过去看,竟是那把丢失的菜刀,刀上隐隐约约残存着些褐色的斑点,飞云骇然地弹开,好像看到一只正张着口、想要把她吞噬、散发出膻腥味的丑陋章鱼。
一种荒凉、腐朽、黑暗、死亡感充斥她的胸膛。她想要大叫,匆匆跑回了家。
她此时此刻多想找个人倾诉。
冉衡在香港,也许正忙得焦头烂耳。飞云对自己说。
“志凌,最近怎样啊?”
“姐,我现在很好。经理特别喜欢我,说我能干,把我调到了大厅,再也不用在厨房里剥蒜了。”志凌的声音干脆而有阳光。
飞云开心地笑了。
志凌远走高飞是对的。也许她也应该像志凌一样。
梦凌总算抢救过来,第三天才醒。
“幸好志凌不在家。梦凌啊,唉。”妈妈叹息:“大难不死,不知道会不会悔悟。前阵子他还偷你三婶的金戒指去卖。”
“飞云,我们一定要有骨气。你说,你三婶竟然还想把冉衡拉上。这不是我们自己作贱自己,更让人看不起吗?”
“妈,谢谢你。”
“冉衡我们还没见过是什么样呢。”
“会见到的,会见到的。”飞云搂住妈妈的脖子笑。“妈,对于梦凌,我们有能力就帮,没有就算了。”
“你爸爸不知道去哪里弄了两千块给他们。这是我们能承受的极限了。”
飞云点头。
飞云明白。此时此刻,她需要的更是坚强,而不是退避自己的世界、去寻找冉衡的怀抱。
她不能把冉衡当成阴霾天空里射下的唯一一束阳光,当成泛泛洪水浮来的唯一一根木伐,当成似火烈夏散落的唯一一滴水珠。她没有这个权力,冉衡也没有这个义务。
飞云走到顶楼,深深地呼吸,抬头仰望夜空,乡村的星星特别地闪亮。
冉衡打电话来说,他过两天就从香港回来。飞云心中顿时涌起无限的甜蜜,好像所有的悲伤都已被驱逐。
第二天中午时分,徐师傅竟开着车来了,说接飞云去乘飞机回西市。
飞云并没有说今天要走,她想等冉衡从香港回来。可是一瞬间,她就反应过来——其中一定有原因,而且这个原因她已经隐隐约约猜到。
“好的,麻烦徐师傅您稍等,我马上收拾东西。”
“飞云,飞云,怎么走得那么着急?”妈妈迎出来,一脸的不舍。
“妈,还有事。你在家里不要太辛苦。以后工作有钱了,我会常回来的。”
在车上,飞云一句话也没有问。她知道,车了正驶向谜底的中心。
徐师傅忽然把车速放慢,转身递给飞云一个大信封,说:“这是司令交给你的。”
飞云打开。
一张下午四点的飞机票。
一张四页的表格。上面很清楚地印着飞云姑妈到小叔四个家庭的详细情况。从表姐换工作到姑妈离婚,从父亲农场辞职到志凌被抓进戒毒所,从向凌开舞厅到二进宫,从梦凌倒卖假古董到打群架致伤……飞云看着看着,越发感到脊背发凉,她的手不争气地有些打颤,气息愈发起伏,触目惊心的黑字,渐渐成为蝌蚪在她眼前游动。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显露过火的表情。可是她越是克制住了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越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的大腿和肩膀也开始打颤,仿佛秋风中挂在枝头黄叶,没有办法掌握自己生命的旋律。
车子静默地往前开。良久良久,飞云方才如从噩梦中醒过来。她看最下面。
一张二十万的支票。
一切都了然。
飞云嘴角忍不住往上微扬。
她知道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正向她逼来。
当然,她完全可以大声说:“停车,停车,我要等冉衡回来。”
但是,她更明白,如果此刻不屈服,这股强大的力量,会摧毁更多东西,使事情变得更难堪,难堪到撕破脸皮的丑陋与残忍,给冉衡带来无尽的不应承受的冲击。冉衡这样美的人物,她终究要失去他。她没有资格、没有能力去收藏这份美。她这薄弱贫瘠的生命。
飞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仿佛所有压在眉头的负重都在一瞬间释然。
她轻轻地把手机关机;小心翼翼地把四页的表格叠好,好像收藏一件宝贝一样把它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背包;把飞机票放到口袋;把支票放回信封,递给徐师傅。
徐师傅把车停靠路边,接过信封,打开来看了看。
“徐师傅,麻烦您转告司令,他的意思我已经明白。我会照做。”
“司令说,这张支票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只是让你用来找工作。”
“不必了。这个问题我能够解决。请司令可以完全放心,冉衡不会再看到我。”
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车子继续向前。
飞云忽然被车窗外的风景吸引,像个初生的婴儿那样贪婪地观望。
当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她在隆隆的轰鸣中失声痛哭,引得旁座的人都坐立不安起来,空中小姐连续两次走过来问“有没有需要帮助”。
飞云摆摆手,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在陌生人面前,她不管不顾,卸下了本就不堪一击的武装。
飞云一下飞机,就开始收拾东西,第二天就把所有该托运的都托运回了家,去与导师告别,托李非帮领毕业证,在网上给冉衡发了一封E-mail,把房钥匙、车钥匙和戒指都放在了桌上,只带走那枚小小的印章,在沉沉的夜晚登上了向北的火车。
飞云记得冉衡最后的样子——那如春阳般灿烂的笑脸。
这就足够。冉衡。这就足够。
一场烟火终究是散去。
冉衡,我该感谢你,给了我这场华丽的烟火。
或者,你应痛恨我,给了你这场华丽的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