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透明天空(1 / 1)
第一章
飞云那天,内心是欢欣的,仿佛有一只小麻雀,在阳光无垠的碧空下,发现黄灿灿的晒谷场四围悄寂无人,于是谨慎的、偷偷的又放松的、堂而皇之的在被晒得散发出干燥味道的稻谷上从容、轻快地跳动,可以转几个圈,可以拍拍翅膀,最可以肆无忌惮地啄食,更可以发出喳喳吱吱的快乐声音。
飞云当然也知道,心中虽然甜蜜,亦是踏上一段新的未知旅程。她要更像一个大人,于是脸上摆着平淡安稳的神色。
不过,她不知道,那一天的一切一切,将在以后无数个永夜与永昼中,在她脑海翻滚轮回,直到老,直到死……
九月八日。
下午十六分四十五分。
水市火车站。二楼候车大厅。
“尊敬的乘客,请注意,原定于16:45到站的YH次列车临时晚点,敬请谅解;尊敬的乘客……”
候车大厅没有亮灯,黄昏的味道渐渐侵入、漫延,透进飞云的眼睛。
像所有被放鸽子的候车大厅,千姿万态的意绪四处弥漫——躁动、烦闷、无奈、低沉、萎靡、无聊——嘈杂的空气和着宁静的黄昏。
飞云静静地站在姑父的旁边。他们俩只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神色,都没有开口。红色的拖箱倚在她的脚边,飞云低头看着拖箱那瘸了一只的脚。
就在某一个刹那,飞云觉得自己的耳朵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耳鸣,不是霎时鼓膜嗡嗡作响,而是骤然间所有其他的声响都消失,她的耳朵失去了接收任何其他频率的能力,唯只接收一个频率:
“赵——飞——云?”
这一个声音,好像穿透层层无形的声波大海,直捣她的耳膜,然后下落、下落,重重砸到她的心脏。
飞云缓缓地抬头,一个阴影笼罩在她的面前,她仿佛什么也没看清。她于是努力地睁大双眼。
终于,那是一双黑得像地狱、亮得像天堂一样的眼睛。
“轰”地一下,飞云的大脑在一瞬间坍塌,星零四起,白尘飞扬,烟雾滚滚,茫茫然然。
那个名字,那个名字,天天充塞于她心头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她想把它抓出来,却是废墟一片,狼藉一片,不见一丝踪影。
她张开嘴,吐出的却是不带振动的空气。
她真的恼怒了,像个发疯的巫婆上天入地、不惜毁灭一切地把心头翻了个底朝天。
她的脸色由苍白变成绯红,再由绯红再变成苍白。
“冉衡——”
飞云与冉衡两人仿佛站在深深的海底。
四周黑如炭墨,他们连自己的手和脚都看不到、感觉不到,只以对方的眼睛作为唯一的光亮与方向。
四周轰隆作响。他们只发出唯有对方才能接收到的声波:“嘭——嘭——嘭”
……
我现在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我现在是什么样子?赵飞云的脑袋里忽然窜出了这个问题,她的思绪开始摇晃张惶。
她笑了笑。
“唰”候车大厅的灯全部亮了起来。
“我们多久没见了?”冉衡笑着问她。
冉衡的声音像春风的手一样,飞云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痒痒。
“好快,一晃四年。”飞云把头轻轻一歪。
“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你!”冉衡的声音好像叹息一样轻柔。
“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你……”飞云点点头。
“你也坐YH次车吗?你要去哪?”
“我要去西市读书。”
“明大研究生?”
“嗯。”
“怎么这么巧,我堂弟也要去明大读研。我是来送他的。”冉衡一手攀到了他身边一位年轻男子的肩上。
飞云这才发现原来冉衡旁边一直站着这一个人,冲她点头笑了笑。
“这是我堂弟冉彻。”冉衡没有把目光从飞云脸上移开,又说:“这是我的高中同学赵飞云。”
“因为来送冉彻,所以遇到了你。”冉衡的脸好像有酒窝了。
飞云觉得自己仿佛有点醉意。
“对了,这是我姑父,他来送我。”飞云对姑父笑笑。
“你好,我是赵飞云的高中同学冉衡。”冉衡伸出手来与飞云姑父握了握。
“赵飞云,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冉衡掏出口袋中的手机,一边听一边输入。
飞云的手机响起来。
“这是我的号码,记得。”冉衡盯着飞云。
“尊敬的乘客,请注意。临时晚点的YH次列车马上要到站,请乘客剪票进站。”
“轰”身边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一个浪头翻起来。飞云与冉衡一下子淹没在人海中。
“飞云,我们准备走咯。”姑父拍拍飞云的肩膀。
“你在哪一节车箱?”冉衡挎起了身边的一个大背包急急地问。
“11节。”
“冉彻在15节。顺路。我帮你拉箱子。”冉衡不由分说地把飞云手中的拉杆抢了过去。
“没关系的。箱子不重,你都扛了大包。”飞云想把箱子拉过来。
“你让他弄。他正愁有力没处使呢。”站在旁边的冉彻开口了,“好兄弟,看你的了。”
飞云笑了,跟在姑父与冉衡的后面,随着人流往前挪。四处人声鼎沸、混乱不堪。上车时间本是充裕,可人人都健步如飞,你拥我挤,你推我攘,仿佛要去抢占桥头堡,又或者是返老还童、多一秒都不候的时光机。在这样的氛围下,飞云每每会被感染忍不住加快步伐。上天桥,又下天桥,飞云知道冉衡一只手拉箱子必吃力,上下楼梯时飞云就弯腰扶着箱子,控制方向。到11节车箱,冉衡把箱子交给飞云,就匆匆地朝前面走去。
姑父与飞云都上了车。找到位置,姑父一下把皮鞋脱了,把飞云的行李都稳稳当当地放到高高的行李架上。他一边擦汗,一边笑着说:“飞云,你一路顺利。我走啦。”
“姑父,谢谢您。您慢走。”
飞云把姑妈姑父准备好的食物都放到小桌上,自己爬上了中铺,总算一切安顿妥当。
“飞云,飞云,这几个粽子,你拿在火车上吃。”
“姑父,你怎么……”
“我看见有卖粽子就买了几个,你在车上就有得吃啦。”
飞云看姑父气喘吁吁的样子,知道他一定是跑回来的。
“你们已经准备了很多吃的了。”
“对了,那个叉烧天热容易坏,记得先吃。门马上要关,我走了。”
“嗯,姑父您慢走。”
飞云看着手里的几个粽子,第一次在火车站深深地感到离别的滋味与一种她极少能体验的温情。
“喂,姑娘,窗外有个人敲窗子敲了很久,是不是在叫你?”坐在下铺的女子站起来拍拍飞云的床沿对她说。
飞云赶紧抬头朝窗外看,冉衡焦急的神情在看到她眼睛的一瞬间转成了笑意,冲她招手。他的脸好像一朵盛开的阳光,明媚而温暖。飞云趴到窗前也向他摇摇手。冉衡又笑着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式。飞云点点头。
“呜——”火车缓缓地开动了。冉衡的笑脸一下就不见了。只有白白的薄薄的窗帘,只有黑黑的长长的铁轨,只有远远的矮矮的青山……
飞云回过神来,对下铺的女子笑了笑。那女子也笑了笑。飞云这才看清她的模样,瘦瘦的,穿着牛仔裤,可能三十左右。
“轰隆”“轰隆”车轮有节奏地与铁轨碰撞,车箱轻轻地摇晃。车箱里的温度打得很低,飞云感觉自己的手臂麻麻地起了些鸡皮疙瘩。可是她在铺位上,却好像有些焦躁,躺着不舒服,坐着不舒服,盖上被子不舒服,掀开被子也不舒服,横竖都不舒服。
她感到自己的脸还是火辣辣的,心还是砰砰地狂跳,头脑里还是一团乱麻。
前一分钟的甜美,忽而变了后一分钟的惆怅;左一边的满足,忽而转到右一边的失落;上一刻星火正想燎原的希望,忽而成了下一刻烟灭水淹的绝望……
她不时看看手机,屏幕上信号标识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大大的几个数字“九月一日”一动也不动,然后什么都没有。
赵飞云迷迷糊糊地睡去。
“你——你是——赵飞云!”李菁的声音。
“赵——飞——云?”冉衡地声音。
“冉衡——”
“冉衡——”
飞云反反复复地醒了又睡去。
隔壁有个小男孩时不时地叫一声“妈妈。”
“宝贝,妈妈想再睡一会。乖。”
……
旅途总是漫长而疲惫。飞云以前一直坐硬坐,坐到双腿发麻都能撑着,而现在,她觉得自己病了,有气无力。
车箱由黑暗又变成光明,由安静又变成喧嚣。
上下铺的人都在“砰砰嘭嘭”地洗刷、吃早餐,然后继续坐着、躺着,聊着、呆着。
飞云发觉自己不能再躺着了,因为她的头开始因睡眠过多而隐隐晕眩。她坐了起来。毫无味口。拿出小书看看,亦觉无味。
“我老公他们单位有一个同事是江西的,每次都带好多自酿的黄酒过来。味道真的很好。外面都买不到。”飞云下铺的女子正和对面的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比起我们刚买的三花酒来如何?”那男子躺在铺位上,扭过头回话。
“这怎么比?一个黄酒,一个白酒。对了,你老婆会不会说,出去旅游怎么千里迢迢地带这么几瓶沉甸甸地酒回来呢?”
“她可不管这些。”
“我想吃柚子。你开一个吧。”
“好——”那男子翻身爬了起来。
“小马,小马,柚子。”女子的声音又响起。
过道上一个也是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从弹簧凳站了起来。
“对了,小马,你上次不是说看到过老莫,他现在怎么样了?大学毕业后,除了你们两个,其他的人都没看到了。”
……
中午的餐车不厌其烦地来回过了好几趟,飞云终于感到有些饥饿,打算去洗漱一下。
她爬下床,看见下铺的女子与对面的男子都躺在铺位上,隔着过道牵着手,在空中轻轻地摇荡。
飞云骇然。这,这,他们,他们……
以前总是在电视中看到这样一种感情,飞云每每会咬牙切齿,觉得这些人对家庭没有责任感,而今却亲眼见证,并且,飞云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女子声音与动作中流露出的深深依恋。
“很快,我们就要到啦——”
这是美,还是不美呢?飞云想,罢,罢,又与她毫无相干,有什么权利评价?只是,个中苦甜相和的滋味,只有当中人自己品尝吧。
飞云无奈地摇摇头。
飞云再把手机掏出来看,屏幕上还是信号标识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大大的几个数字“九月二日”一动也不动,然后什么都没有。
飞云不知道,自己算是与冉衡重逢了,还是没有。
若是重逢,为什么好像鸟儿飞过天空的翅膀那样让人找不到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若是没有,冉衡的笑脸却分明在飞云的脑海里变得鲜活清晰起来。
四年了,飞云犹记得那种痛苦,冉衡的脸好像在水中不断浸泡的照片,在她的头脑里慢慢泛黄模糊,她想再重新描摹却无从下笔、无处着手。
而今,也许真的是上天眷顾,给她一个机会再在头脑中拍一张九月的照片,好让她可凭此再度几年,又或者作为“为了忘却的记念”。
虽然飞云还是坚信高中的她与冉衡有着冥冥的深深的缘份,然而,此刻,她明白了,冉衡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她答案:现在与将来都不是了。
飞云,你真地应该醒了。
她对自己呢喃。
冉衡,你是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