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电影散场(1 / 1)
假期,飞云在看书。
实习的时候,飞云在看书。
别人开始找工作,飞云还是在看书。
“飞云,你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动力?”隔壁宿舍的同学问。
飞云笑笑,不知道如何回答。
日子过得不知道是快还是慢。
正式报名那天,大厅里挤满了人。
人群中这些脸庞的隐现;
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
走出长长黑色地铁站的愿望不知指向何方。
考试那天,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暖冬,摄氏二十六度。
英语的广播,吱哑嘈杂。
政治考场,教室已空了一半。
专业试卷,千语万意只化作一题,洋洋洒洒的字迹排开三个小时。
……
“我刚才在说什么。”
“不知道。”
“你讲到哪了?”
“不知道。”
坐在公交车上的飞云与华晨,看着对方,傻傻地笑。大脑好像还留在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考桌前,忘记拾回。
十九点,《花样年华》,某某影院。
“是我。如果多一张船票,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
……
“是我。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
“我问你,从前有些人,心里有了秘密,而且不想被人知道,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我怎么知道。”
“他们会跑到山上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一个洞,然后把秘密全说进去,再用泥把洞封上。那秘密会留在树里,没有人知道。”
……
穿着旗袍的身影、扭转回旋的音乐、如烟一样缭绕上升的对白,把飞云的思绪包围,好像一双浣纱的纤纤玉手,轻轻地把她心里沉积了四年的尘沙在波光浮动的清水中揉去,抖一抖,甩一甩,薄薄的纱巾便随着流走的清水,长长地伸展、漂动,鲜艳、润泽、如新。
走出影院,飞云与华晨好像洗过一样焕然如新。
她们可以很好地讨论等会去哪吃点东西,去哪逛逛,而不再思绪短路。
这是飞云考完这场重要的考试后的状态。证明,发挥至少正常。
然而,飞云记得此前的另一场重要的考试,不是这样。
高考前的一夜,住在考点陌生的宿舍里,飞云闭着眼睛数星星。
不知在何方的远处,猜拳的声音一直持续通宵。
“笃,笃,笃——”
“我睡不着,过来和你一起睡。”门口的声音。
“嘘。”
“吱哑——吱哑——”上铺的辗转反侧。
“唉——”哪里来的叹气。
“呼——呼——”均匀的呼吸。
……
飞云与冉衡竟在同一个考场。在好几学校考生打乱的情况下,他们投中这万分之一的机率,然而他们都无暇体味其中的幸福感觉。自从放考前假,飞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两人在考场外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飞云在临开场前,跑去洗手间,把冰凉的水拍到后颈。
五场考完后,回到宿舍收拾东西,要把大包小包从考点搬回学校。
萧航海突然来找飞云,二话不说地把她的行李提起,就往校车走。
飞云跟在后面一会儿说“还是让我来吧”,一会儿说“谢谢”,等她说完,已经上了车。
汽车缓缓开动,飞云的脑海里各种场景风云变幻、黑云压城。
她的眼眶开始转红,眼泪无声的掉下。她知道,身边有很多同学,可是她已经无法控制。
萧航海坐在她的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不知道萧航海是不是明白飞云为什么哭泣。
到学校后,萧航海不等车子停稳,不等飞云站起,就一把提起她的行李走向她们宿舍,而把自己的行李留在车上。
“你在这里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飞云低着红红的眼睛点头,她知道自己此刻一定很难看。
飞云到现在也还记得萧航海有力地提起那包大行李的双手。对于那些所以关心过她的人,飞云心中都存一份温柔的感激,感谢他们的爱就像阳光照射进她时常是冬季的心房。只是,她的心只能仅此而已,因为她无法再给任何另外一个人自己的哪怕是一点点的爱。
所以后来,拍毕业照,飞云死活都不答应萧航海与他拍双人照。有时到现在,她也想自己那个时候是不是太幼稚。
填高考志愿那天,是飞云最后一次见到冉衡。最后一次。
那天太阳好大,好大,大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站在太阳下,两个人仿佛都要被融化。
飞云抬头,她好像看不清冉衡的容颜,以至于到现在飞云也记不起冉衡的表情。
“你填了什么学校。”冉衡问飞云。
“京师大。”飞云把头低下。她为什么要低头呢?因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一丝底气。她知道,她在校车流泪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要去北方的梦想已经变成一堆散落于地的黑色残核。只是她不甘心,她相当于最后的挥霍一样填上了当初就告诉了冉衡的校名。
飞云抬起头,没有问冉衡填了哪里。飞云后来就在想,自己当初为什么不问,是因为知道冉衡一定会陪自己去北方,还是因为害怕知道冉衡坚持原先的南方?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一个字也没有吐露。
冉衡,你想的和我以前想的一样吧——等到尘埃落定,在北方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我们像大人一样正正式式地表白。
冉衡,可是,一切都没有可能了,你知道吗?
飞云好想就把那张脸刻在心里,可是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却好像在看着一个梦,那样模糊不清。
飞云已经记不清楚,那天是怎样转身离开,她只记得,好像球场水泥地板都已在太阳底下融化,因为自己脚下软绵绵的……
大四这炎热的夏天是分手的季节,还是开始的季节?
班里的团活动照常进行,尽管,还有很多人正在为找工作而焦头烂耳。
团支书站在讲台上嘤嘤嗡嗡的讲了什么,飞云完全没听清。
班长突然走上台,说要唱一首歌。
搞什么,这么严肃的党的事业,怎么可以有娱乐味道?飞云在心中学着团支书的口气想。
“你说你还是喜欢孤单,其实你怕被我看穿……”
声音很中厚低沉,有点苏永康的味道。
飞云听第一句就明白班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唱这首歌。她回头看看唐小洲,她把整个头埋在桌上;再看看其他同学,脸上都显现毫不惊讶的神色。
“这首歌,是要献给一个人。谢谢!”班长在讲台上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走了下去。我们鼓掌,没有发出任何其他的声音,譬如“嘘,嘘”或“哦嚯嚯”之类的。原来大家都知道。
“今天班长在上面唱的歌,你听得一清二楚了吧。”飞云回到宿舍忍了四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什么嘛。”唐小洲一听,满脸通红。
“苏永康的《爱一个人好难》。要不要把歌词念给你听?事到如今没有答案,我的真心为你牵绊,不管相见的夜多么难堪,简简单单的说爱是不爱……”飞云干脆唱了起来。
“好啦,好啦。”唐小洲狠不得想捂住飞云的嘴巴。
“就算我管闲事吧。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两个人在一起门当户对不是最好的吗?你和班长都是本市人,家境差不多,互相知根知底,性格脾气和得来。读了四年书,人家暗恋了你四年,现在在下最后通牒,你到底想怎样?”
“哎呀,我就是觉得他和我差不多,才不想嘛。”
“噢,以前你那个长得帅的?还有那个家里很有钱会弹钢琴的?最后怎么样?一两个月就无疾而终。人家是好,好有什么用。两个人根本不是同一世界的。”
唐小洲没有说话。
飞云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么现实,俨然一个过来人;也不知道自己的是正论还是歪论;更不知道自己这样说,是在别人的幸福之路上推人一把,还是把别人引入歧途。
没过多久,班里就又多了一对甜蜜的小情侣,唐小洲和班长两个大活宝整天打打闹闹,看得人心慌。飞云问自己是要高兴还是要后悔比较好。
考完研究之后,在结果未出来的任何一个时候,飞云知道自己都必须做两手准备。她也开始着手做简历、投简历。
好多次,她都和郭相一起去,准确地说是,郭相拉着她一起去。
郭相选择比她多,可以去媒体,可以去学校,而飞云似乎除了做老师,没有更好的选择。
有时两人上会在会客室等上半天,有时会转了好几趟车被门卫拒之门外,有时会递上自己的简历说上两三句话……飞云向顺利分配工作的师姐师兄打听,得到的答复大底是“我们学校去年招了很多人,今年不招了”,只能像九斤老太那样抱怨“一代不如一代”。
飞云看到一个园儿幼的招聘也跑了过去。
他们还去报名考公务员,在跑马场上排着长长的队伍,几乎把整个跑马场绕一圈。
“每年都说难,到最后都会解决的。”师兄师姐们如是说。
大概他们说的是对的。到了三四月,好运似乎一下降临。研究生、公务员、教师,飞云可以任选其一。也许有时多选择也不是一件好事。虽然在飞云看来其中根本不存在任何左右为难的简单干脆的事情,因为家人拼命地把她往公务员拉,而变得拖沓复杂起来。
郭相自然也找到了令人满意的工作,进入大专院校,未毕业就开始上岗。
郭相一直说,要飞云到他单位去看看。飞云没法,只好拉上华晨。华晨亦考上了自己想读的学校,就在郭相学校的旁边。
校园里,还是一样的拥挤,可是飞云却感到人群的逐渐散去,那些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不知到了何方。
她有某个星期天一个人去了本市最著名的教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来这里。
上次考完公务员路过,当她看到那直刺苍穹的尖顶和百年如新的红色,她就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当她看到高高的拱顶和宁静的颜色,她又不由自主地跪下祈祷。
其实,她并不相信佛或者耶稣,但是她相信“虔诚”。
现在,她又默默地跪下,让心灵在空无中悬浮。
走出教堂,飞云转弯走进骑楼。她看见角落里有位老太太在卖钵仔糕。老太太问她要吃哪种口味。她买了红豆的,咬一口,尝着细细沙沙脆脆的味道。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携,此物最相思。
虽然此红豆非彼红豆,可是飞云忽然感到口中无味起来。
飞云等到录取通知书时已是七月中旬,同班同学早已融入红尘滚滚的洪流,无法辨清,无法寻觅。飞云独自一个回家。她急急地去赶车,急急地去上车,来不及说声再见。当她有闲暇回头的时候,她方才意识到,火车已经慢慢地离开这个城市的边界,离开这个省的边界,离开得越来越远……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一天回来。
飞云下了车站,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把行李寄存,慢慢地在路上走,揣着那个没有让郭相知道秘密,悄悄地等待。
飞云总是幻想,有一天,会在这个火车站,与冉衡重逢。那一天,他们两人同时踏上火车,一个在北方南下,一个在南方北上。他们两人在摇晃的车箱里昏睡,随着火车一步一步地向彼此靠近。出站的长长通道中一前一后,在人海中时隐时现的身影或脸庞。然后,飞云看见了冉衡,或者冉衡看见了飞云。时空就定在那一刻。又或者不在火车站,两列火车相隔那么短的时间到达同一站的可能性实在太小,飞云开始踌躇起来,那么就在这个城市的某条不起眼的街道吧,走着走着,一抬头,他们两人就骤然相逢。
飞云如此幻想着无数次,渴望着无数次。每年她都偏偏要坐火车,然后整个上午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像孤魂一样游荡,像坚持有奇迹的疯子一样等待。
然而,四年了,飞云终于明白,幻想始终还是幻想,浪漫是故事中的浪漫。
那么,这次是最后一次吗?飞云问自己。
她站在公交车站旁,看着车牌发呆。她并没有打算坐车。
这时,一辆公交车到站,停在她面前。
她发现公交车上坐在窗口的一个女孩正趴在窗沿向她招手。
飞云惊讶得眼睛越睁越大:细细的眉毛,白白的脸蛋,微卷的头发,有些职业女性的成熟,是她,是她,名字就在嘴边。
“你——你是——赵飞云!”那女孩终于叫出了来。
“李菁!”飞云也感到不可思议。
“我竟然还记得你的名字!”李菁变美了,笑得灿烂。
公交车启动了,李菁冲她摇摇手……人面不知何处去。
飞云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梦。她没有等到冉衡,却等来了李菁,这是上天提醒她冉衡情感的归属吗?
啊,梦应该醒过来。
飞云回想起来,觉得四年的大学生活,一片苍白。学习,学习,那个城市的风情都没有好好地去领会。
这四年大学的生活,又被填得满满。心中的每个不用学习的时空都是冉衡。日日夜夜,脑海里上演着关于冉衡一个人的电影,胶片倒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她不得不彷徨起来。
飞云不知道,她是真正地爱着、思念着冉衡,还是爱着、思念着一个影子。
四年来,飞云是不是因为岁月的空洞与困苦,而给自己的内心寻找着一个形象去填满,以便能够走过悠长而冷酷的时间。说不定,飞云只是爱上了爱本身,思念着思念的感觉。仿佛好龙的叶公,当初如此地痴迷沉醉,一旦飞龙真的来临,刹那间,爱就变成了恐惧与虚无的体验,所有的美好变成残酷的笑话。
飞云想,不管自己的情感是真是幻,也许她都需要忘却了,在踏上另一段征程之前。
忘却刚才在心头浮起一百遍的关于李菁与冉衡是否还在一起的追问,忘却刚才遇见甜美的李菁,忘却曾经思念着冉衡的日日夜夜,忘却所有与冉衡相关的点点滴滴,忘却那个想要把自己隐形的自己……
凌晨两点,电影终究要散场,剩下张着疲倦眼睛的凳子,静静地打着哈欠,忘了之前曾拥抱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