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左右摇摆(1 / 1)
那么,此时此刻,飞云拥有人生中有光亮的一百米,她坚信自己能走下去。
开学没多久,飞云与同宿舍的华晨就去了师大听考研讲座。
她们两个在路上摸索了好一会功夫,才找到校门。傍晚时分,三三两两的学子,散落校园的各个角落,看起来书卷气质、意气风发。飞云不知道华晨是不是和她想的一样,感觉自己是矮人半截的外来人。其实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们。就是饭堂的阿姨,也没有多看她们一眼,就递上了两碗盛得满满的牛腩肠粉。
飞云觉得这是她吃过的牛腩肠粉中最好吃的一次。
听完辅导老师情绪激昂、鼓动人心的讲座,两个人随着散去的人群,走进了树影斑驳的小道,近近远远的有一些人语笑声,片片点点的透着几片灯光。春夜是不宁静的,那些芽儿与蓓蕾都在包裹中呼吸、等待。飞云与华晨却都沉默为语,慢慢地走着,细细地各自想着心事。
今晚,人人都怀揣着梦想,明年,有几个人能梦想成真?飞云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要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考研这场事。她早已决定好,然而,临出发,又开始踌躇,害怕自己的盘缠与行李太寒碜,无法支撑自己走完;害怕中途忽然有一刻无法再咬紧牙关而放弃原来的方向;害怕经过千辛无苦,错过采摘路上的果实,结果却未找到梦想的桃园……
尽管飞云心中有无数的不确定,还是决定要走下去。
那么,她要走向何方呢?
冉衡也问过她这个问题。
飞云早就明白,自从冉衡和李菁在一起,她与冉衡就不会有任何的交集。
高三下学期,紧张的气氛愈演愈烈,然而小情侣们依然暧昧缠绵,也许那是他们独有的呼吸。而更多的是像飞云这样的,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尽管,他们学校是以“跨进去,就等于半只脚跨进大学”而闻名,然而,终究不是“跨进去,就等于半只脚跨进名牌大学”,他们要走进梦想中的全国顶级的学术殿堂仍然必须付出非常的努力。
于是,飞云决定每天更早到教室。当她跨进教室,她一般都会看到一个人——学习委员,点着一只蜡烛,在昏黄的烛光下,高高垜起的资料遮住他的一半脸。飞云知道,在她来之前,他一定已经看了很久很久的书。然后,当第三个人走进教室,他就会去吃早饭;第三个人就是从县里新转来的同学章节,竟然是飞云的同乡。飞云想,他一定是县中的佼佼者,然而来到这藏龙卧虎、高手云集的地方,不得不奋起直追,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然而,那天她当她跨进教室,她发现,教室里昏暗一片、空无一人。不过,这其实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一坐到位置就翻开了要温习的资料。
那天,没有任何的特别?飞云想了好多遍,也还是没有想起那天有什么特别。似乎之前下过一场雨,天空有些迷蒙,四处散着些薄雾,草叶上挂着水珠,空气有些微凉清新。飞云记得自己走进教室时,鞋底还沾了一些泥。
看着书,光线慢慢变亮,她听到了由远至近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当那人踏进教室的一瞬间,飞云抬头。飞云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蛮专心的人,可是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会抬起头。
愕然的表情同时出显在两个人的脸上。
飞云与冉衡都没有想到,看到的是对方。
顿时,空气中仿佛一下子有了某种分子,迅速地四下散开,在昏暗中氤氲、弥漫。
教室还是一片寂静,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这样的独处,似乎已是上个世纪的事。
飞云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书本上的字,在她面前舞动,却一个也不愿没走进脑海。身后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她都清清楚楚地听到。冉衡拉开凳子坐下了,他在揭开箱子找东西,他在翻试卷……他在飞云右边的走道上走,他在向飞云走过来!
“赵飞云,请问你,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冉衡的声音好像很正常,又好像有点紧张。他把一张草稿放到了飞云的眼前,飞云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两个字“阑珊”。冉衡真的不懂这个词吗?飞云到现在有时还问自己这个问题。
飞云不敢估摸着就脱口回答,拿出了字典,翻到这个词,念道:“阑珊,是残、将尽的意思。”
“辛弃疾有一句词,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飞云还没有讲完,冉衡就接道:“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灯火阑珊,指灯火依稀吗?嗯,让我看看。”冉衡忽然俯身,凑到了飞云面前,两个人差点头碰到了一块儿。飞云的整个右脸庞都感受到了冉衡呼出的微热的气息。
死冉衡,你肯定是故意的。飞云又急又恼起来,一边把身子向左边歪,又不敢做得太明显,一边赶紧伸出手把字典往桌子的的右边移。飞云知道自己的脸肯定又不争气地红得像花。
冉衡却没事似的,把字典从桌上拿起,读了一会儿,说了声谢谢就回到自己坐位上。
寂静再次填满着整个空间,还是没有其他人,时间一秒一秒地过。
飞云还没有从刚才的紧张与害羞中调整过来,冉衡走到了黑板前,在黑板的右边写着当天的课表与值日。飞云就坐在教室第一排最右边的位置,她与此时此刻的冉衡只有一张桌子与一个讲台的间隔。飞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冉衡挺拔瘦削的背影。
冉衡忽然回头问:“赵飞云,读大学你想去哪个地方?”
冉衡问飞云的这个问题,飞云其实早就想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飞云毫不隐瞒地说:“我想去北方。”
“是吗?北方会很冷。为什么?”
“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走走。那你呢?”
“我打算去南方。”
“是吗?南方会很热。为什么?”
“我也想去远一点的地方走走。”
“嗯……”飞云点点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冉衡也转回身,继续在黑板上写着。
这时,第三名同学跨进了教室。
……
冉衡,你说,我们两个好不好笑,事实却是我到了南方,你到了北方,相隔远得不能再远。不知道是我骗了你,还是你骗了我。
但是,冉衡,你知道吗,我真的是想去北方的。
飞云苦笑。她问自己,那么,现在,又给了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她是像所有浪漫言情一样北上寻找失去的人,还是继续留在南方把思念永远变成思念埋藏。
在内心深处,飞云不相信,她与冉衡可以有更深的缘分。尽管她读了很多鼓励人们追随爱情的作品——常常是一个女孩,因为暗恋一个人,而拥有了异乎寻常的能量,考上了暗恋对象所在的大学,然后续写了自己的爱情故事。飞云还是一点也不相信这种爱情的魔力。飞云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的现实。她觉得更有可能的是,当她追随而去时,他已经离开,不知身在何方,又或者他的身边早已站着一个可以令他幸福的人。
与其让梦□□裸地粉碎,不如让自己,一复一日地怀想。飞云知道自己是一个可怕的胆小鬼。
冉衡,我去寻找那水光洌滟的地方好吗,那里还会有更美的天堂伞,我会给自己买一把。
飞云终于下决心考明大的研究生,可是她却没有下决心停止怀想。
自从,那个没有任何特别的清晨之后,冉衡开始早到,有时比飞云还要早。这样,清晨的教室经常会有四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高三以来飞云与冉衡一直还是在同一清洁组,无论组怎么调配。这些如此微不足到的事情,只有飞云还当作宝贝揣在怀中。在那条长长的校道上,不知道有多少他们两人脚印的叠加;在那绿树浓阴中,不知道有多少次他们两人身影的相映,然而,自从冉衡与李菁在一起,再多的叠加与相映都无法抹去心越来越远的事实。
自然,冉衡也不会再拿一把扫帚递给她
后来,李菁也与他们同一清洁组。然后,长长的校道上,留下的更是他们俩脚印的叠加和身影的相映。飞云知道,自己既没有理由为此感觉伤心,也没有可能为此感觉轻快,她只能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与他们毫无相干的陌生人。
可是自从,上次那个没有任何特别的清晨之后……
她还是像以往一样,在早读课铃声响后,跟着搞清洁的大部队走向工具房。那时小组长与冉衡都会走进去,把所有要用的工具拿出放到门边。这样的清洁,本是一个难得轻松与放风,不用伊伊呀呀地读书读到口干舌燥,可是飞云不再期盼。她低着头,自己慢慢地走,像以前一样,等所有人都拿到了,自己才走过去。
她远远地站着,冉衡手中还是拿着两把扫帚,不是向李菁走去,而是走向她。
冉衡要干什么?飞云心中不禁骇然。
冉衡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握着一只扫帚的手。
飞云迷惑地抬眼看着他,冉衡的眼神似乎有些气恼但又不容置疑。飞云心里想着扭头就走,可是她的手却不由主地伸了过去把扫帚接过,不问,也不看,转身离开。
飞云假装着平稳的步调与自然的表情,可是内心却被冉衡这一忽如其来的举动掀起了滔天巨浪。
冉衡,你一定要这样搅乱我的心吗?这扫帚不是应该拿给李菁的吗,你的女朋友?飞云在心里问,
冉衡却仿佛不管不顾、变本加厉,之后每一次清洁,他都这样为她拿扫帚,而且又开始有意无意地泥在她旁边。
飞云又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会软弱;又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已经开始软弱,无法做到拒绝。
于是在同学的眼里出现了这样一种怪状况——冉衡每次都在他女朋友面前帮另外一位女生拿扫帚,并且只为她一个人拿。
然而,竟没有一个人向她提起这件事,或拿这件事开她的玩笑。
他们是没看见吗?还是他们觉得这不是一个玩笑?还是不信、不承认,像赵飞云这样一个简直要把自己隐形的普通女孩能得到班里王子的青睐?
其实,飞云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这些东西,不会有谁注意,即使注意,下一秒也忘记,只有飞云会在无数个日夜、颠三倒四地反复思量与无意义地追问。
当然,又或者更加可能的是,就像一盒磁带,因为听的次数太多,里面的声音开始变化,低沉的变成高亢的,缓舒的变成急促的,这些回忆在飞云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开始慢慢泛黄,变成了另一个非原先的模样。
当时间一点点地流走,距离高中的岁月越来越远,飞云开始越来越怀疑自己回忆的确定性。
也许,她真的需要忘却。飞云知道,她与冉衡就像风,早已擦肩而过,不能回头。这个世界,人与人都只是互相擦肩而过的过客,这一擦肩,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三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生。但无论这擦肩的一瞬是长还是短,都将擦肩而过,最终尘归尘,土归土,灵魂涣散飞扬。
不过,其实,飞云已经开始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这些事情。
她开始连上课都在看考研的相关书箱。她没办法翘课,团支书一双如鹰般的眼睛让飞云无法循形。而且团支书已经苦口婆心地找她谈过话,要她须有集体主义精神。
飞云低着头,耳边的声音全部自动屏蔽,恨不得赶快把手中厚厚的书看完。于是她在幼儿教育课上被老师点名了。
“坐第一排的这个同学。”
在旁边同学的胳膊肘蹭了好几下之后,飞云才反应过来,赶紧站起来。
“你在看什么书,从上课到现在你都没有抬过头,不想上课你就出去!”老教师的声音很严肃以便显出应有的威慑力。
飞云乍一听,觉得五雷轰顶,为了不被批评,她从小都很乖,做着大人喜欢的事,从来没有被这样严厉的言辞批评。
当飞云被允许坐下时,她的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在此之前,她已经对自己说了一百遍,不要软弱,现在人很多,一定要坚持。
可是她终究还是不堪一击。
“不想上课你就出去!”飞云好想“砰”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可是,她知道自己若走,身后就是老教师在一百人面前当场没法搁置的颜面,不管他的批评对不对,飞云都不能够一走了之;可是她又无法抑制自己已经崩溃的情绪,泪水泛滥,一直趴在桌上不敢抬头,一直挨到下课的最后一分钟。她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对老师的尊重还是报复。
于是大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她没有像以前一样继续拿一等奖学金。因为她的幼儿教育这门课程只拿了及格。飞云自己也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对自己说,是因为有更重要的目标——考研,不想花费太多的时间去复习,做些旁枝末节的事。然而,她也知道自己是在拧着拗脾气,她宁愿不要那些足够自己好几个月生活费的奖学金,也不想让去读那门自己不喜欢的课程。
飞云打算今年的暑假不回家。除了仅有的一个离得很近的家教,她假期里的每个晨昏都献给了考研。
她有一天打电话回家,才知道弟弟终于还是决定不读书,他推翻了之前已经商量好的决定——读职高,学一门技术。
“不,我不想读书了。”
“你不要担心读书没有钱,我们会解决的。”
“姐,家里哪里钱供我上学?我要用自己的双手赚钱养活自己。”
“不,不,不。你一定要去上学!你现在翅膀还没长硬,飞出去会受伤的。你现在应先学本领。”
“不!”
这是飞云听到消息后与弟弟的第一次通话。
“你为什么不想再读书?”
“姐,你喜欢读书,可是我不喜欢。我真的不喜欢。我根本没有心思再上学。”
“我在想,我很快就会出来工作,到时就有钱供你读书了。只要一年就好了。给我一年时间吧,志凌!”
“姐,你不是说,你还想读研究生的吗?你读书那么厉害。”
“不读了。”
“……”
这是飞云听到消息后与弟弟的第二次通话。
当飞云说“不读”时,她已经在此前想了好几个日夜,在卫生间里一边洗澡一边偷偷地哭过。她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走上一条更崎岖的路,而只为自己所向往的更光明前途。
“二流大学也没关系,将来你可以考重点大学的研究生。”
飞云依然还记得当初去领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班主任这样安慰她。
当时一瞬间,飞云就觉得死去的希望与信心又重新回来,她仿佛在黯淡的前路的更前方看到了远远的光芒。她真的死死地记住了班主任这句话,并为此在跨进大学的第一天就开始实践。而然,现在,就像种下一棵桃树,已经在春天看过她开得令人心醉的花朵,却要在夏天结出点点青果之际,把它拦腰砍断。
飞云不得不狠下心来,挥起手中的刀斧。
“姐,你还是读研究生吧。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要为了我丢掉它。”
“可是,我真地希望能够帮你。”
“你这样做并没有帮到我,我又不喜欢读书。你是逼我。”
“你现在还小,还没有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
“姐,你这样做,是赔上你,还赔上我,还赔上钱!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没有责任要担负我的将来。我不会怪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真的!”
飞云听到弟弟的这句话,十几天来因放弃梦想而产生的痛苦一瞬间从沉重的石头瓦解成一滴滴滚烫的热泪悄悄地流满脸庞:“说出这么成熟的话……你真的长大了。”
“姐,我真的在长大。我会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的。”
“好,好!我们都为自己的未来好好奋斗。只有我们自己得更强大,家里才会更好。”
这是飞云听到消息后与弟弟的第三次通话。
飞云心里有无数的喜悦,可是并没有轻松。弟弟要走自己的路,飞云只能放手,让他去经受任何人无法预知的风雨侵袭,而自己也要不断的努力,要变成一条越来越宽、澎澎沛沛的小河,方能润泽家人。
这段小插曲就这样过了。飞云回首看看,可以一笑泯愁,然而谁也无法否认当初身在其中的艰难。倘若稍有细微的偏差,以后的路就会咫尺天涯。飞云想,也许当一个人越想在一条路上走快些、走好些,他的鞋子里越容易掉进小石子,然后,他的脚会被麿出越多水泡,他会感到越痛。也许这正是一个上天眷顾你而赐予你的、能使你变得强大的宝贵过程。因为磨出的水泡,会变成一层一层的茧,在疼痛后成为保护你双脚的天然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