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小秘密(1 / 1)
逼近年关,空气也渐渐紧张起来。所有外乡人都翘首企盼着一张红艳艳的小车票。飞云一直并不知道车站里会有多少人、多长的队、站多少个日夜。飞云只是把名字报给班长,再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从班长手中接过车票。飞云不知道原来是学校这只小麻雀的羽翼给她遮风挡雨。
“赵飞云,我就知道你在阶梯教室。爬了五楼,总算找到你。”郭相冲着正坐在窗边写论文的飞云咧开嘴笑。
“你找我?有事吗?”飞云笑笑。
“今年放假你打算怎么回去?”郭相一屁股坐到了飞云前面的桌上。
“坐火车呀。我已经在班里订了票了。”
“坐火车?坐汽车不是更方便吗,直达我们县,坐火车还要从市里转车,多麻烦。”
飞云一愣,她没有想到会有人问她这个问题,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忽然脸莫名其秒地有点热:“我……我想火车更安全嘛。”
“这样啊……”
“没关系呀,你要坐汽车就坐汽车。”飞云其实更想一个人走,又不好意思对郭相直说,以免显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同乡之谊的样子。
“我也坐火车。我们一块走。”郭相又自己做了决定:“就这么说定了,今天早上已经上了三节课,还有一节,累死。先走啦。”
其实,飞云没有告诉郭相她为什么偏要那么兜兜转转地坐火车的真正原因,那是她三年来一个人的秘密,只有上天才知道的秘密。
她觉得自己像那时的周茉一样痴痴的傻,只是那时,周茉痴念的是正向她靠近的,而飞云痴念的是早已离她远走的。
“哟,你们宿舍就你一个人啦?”当时李菁笑得好甜地走了进来。
宿舍里昏暗一片,傍晚的余光渐渐收笼。飞云正在缝着衣裳上掉落的纽扣。记得那颗纽扣,她找了好久,以为再也找不到,却在不经意的蓦然低头时,发现它静静地躺在床脚边。
“嗯,她们都收拾好去教室了。”飞云抬头笑笑,继续弄着手中的活。
“我们宿舍的晾衣叉找不到了,借你们的一用,行吗?”
“当然,就在门角,你拿吧。”
“在干什么?”李菁拿着晾衣叉走了过来。
“纽扣掉了。”飞云又抬头笑了笑。
“噢。走啦。等下我就还回来。”
“不急。你慢慢用。”
不一会,“吱——”宿舍门又开了。
“谢谢。还没缝好呀。”李菁把晾衣叉放到门角,凑了过来。
“嗯,缝好了。我怕其他的纽扣也松,所以随手加固一下。看我笨手笨脚的,都弄了半天。”飞云微笑。
“喂,帮我看看这条领带好不好看?”李菁不知从哪忽然掏出一个小盒子递到飞云的面前。
“你买领带?”飞云感到很奇怪。
“过段时间就是冉衡生日,我不知道送什么好,想来想去就送这个了。”
飞云的手轻轻地颤了一下,针差点就扎到了手指。她接过领带盒看。
“不好意思哦,我不太懂这个。看起来很高档,应该很贵吧。”
“对呀。我一个月的零花钱没了。”
飞云把领带盒递回给李菁。
李菁拿着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有些苦恼地说:“好像不太用得着,他什么时候会穿西装呀。”
“以后可以用的。”飞云微笑:“拍毕业照的时候不就用得上了。”
“对,没错。到时一定要他带上。”李菁高兴地合掌拍了一下领带盒,向飞云摆摆手,回自己宿舍去了。
宿舍已经完全黑了,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飞云站起来去开灯……
领带?领带是用来做什么的呢?飞云到现在才恍然大悟:李菁,当时的你想要用领带捆住冉衡的心吗?
想到这一点,飞云苦苦地笑。刚才为期末论文写下的字,渐渐变成蝌蚪,在她眼前游动起来。
回到宿舍,飞云推开门。
与你约错终点,命运都改编,我爱你快了一点,你发现慢了点,某天我吻过你腮边,连情节也扰乱,最好全部记忆收起,终会淡忘你的脸……
林忆莲冷脆如滴、飘荡如云的歌声扑面而来——张学友与林忆莲的广播剧《日与夜》在这正午时分准时开始了。
“那天在家,忽然找到一个装着我同赵雅芝东西的箱子,而且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箱,装有一点过去的回忆。原本我想着扔掉它,但结果不舍得扔,回到家之后,我打开这个箱,再看一次里面的东西。除了一件阿根廷球衫之外,那里边还有一只白色的手表。原本是白色的,不过过了那么多年,已经变成了黄色了。今天,这只手表已经没有电,停在九点钟,不知是早上九点呢,是夜晚九点呢,我都不记得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的九点……”
一宿舍的人,围着小小的收音机,一边听,一边默默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
飞云发现,今天的文贝出现了第三种状态——还是穿着宽大的淡蓝色便服,没有在画妆,也没有在缷妆,而是在吃饭。
“今天,佳人无约吗?那个等在阳台下的小男生呢?”飞云问道。
文贝放下手中的的汤匙,撇撇嘴:“分了。”
“什么?”一宿舍的人都抬起头来,不过谁也没有再发话,好像舍不得把收音机里正播得精彩的对白打断。
“……我们之间好像有了点距离……”
“为什么呀?我不明白。为什么呀?”
“……我不想我们死了之后一个上天堂,一个下地狱……我们不应该离开或背弃我们身边那位非神的信徒,除非——除非你会主动离开。”
“你是逼我同你讲分开吗?”
“……如果我真的同你分开,这是神的安排,他会原谅你的……其实,不是在地球上面所有发生的事都是神的安排吗……”
文贝端着饭盒,走到了阳台。
……当你我错过今天,人潮将彼此盖掩,仍期望有生一天,跟你有缘吻一遍,与你约错终点,再邂逅是哪天。
音乐再次响起,十年光阴在短短的二十分钟间只闪现了一些小小的片段,故事将在明日的电波中继续上演。
宿舍的人纷纷睡去,飞云也走到了阳台。
“你终究还是不喜欢小孩罢。”飞云望着远处的棕榈树。
“是呀。”文贝也望着远处的棕榈树。
棕榈树下不再有一个痴痴等待的少年。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各自怀着无法言说的心事。这南国冬天的午后阳光,像房间里缭绕的香烟一样烦躁、慵懒、无力。
那天的下午,也是这样的光景罢。难得的无风日子,太阳斜斜地挂在天上,落光叶儿的树,泛黄的草根。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男生在草地上踢球,女生在跑道上练习跳马,体育老师不知去向。
飞云站在保护垫的旁边,硺麿着如何才能比较标准地完成动作。
“喂,看陈风那个熊样,球又被挡回去了。”石秀秀攀着飞云的肩膀,一边朝她们身后的球场望,一边在飞云耳边说。
“大小姐,进一个球很难的,好不好。”飞云随便转回头看了看,又扭了回来。
“真是不明白,踢半天不进一个球,还能这么起劲。”石秀秀撇撇嘴。
飞云嗤嗤地笑:“小猫玩自己的尾巴还能玩半天呢。”
“李菁。”石秀秀忽然叫旁边的李菁,冲着她向旁边呶呶嘴。飞云望望李菁,又转身朝石秀秀呶嘴的方向望去。只见冉衡正走过来。飞云眼中的笑意来不及收回。不过冉衡并没有看她,走到了李菁身后,朝李菁的耳朵边低头……
飞云迅速转回身,继续看着其他同学一个接一个地从马鞍上跨过,好像一条条可爱的鲤鱼。
“我口渴,想喝水。”冉衡的声音低低的,好像充满了一种媚惑,飞云乍一听这个声音,心脏仿佛要跳出来。
“我去小卖部买给你。”
声音没有了。飞云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几分钟后。
“踢得浑身冒汗,你帮我把外套拿着。”冉衡的声音又响起,还是低低的,似乎有一种腻腻的温柔。飞云刚刚缓过来的气息又猛地提了起了,好像谁又拿起木棰在她的胸膛里擂起鼓来。
“今天晚饭我们去吃什么?”
“去吃炒河粉吧。”李菁的声音仿佛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
“又吃炒河粉?”
“我觉得很好吃呀。”李菁的声音仿佛出谷的溪水一样叮叮咚咚。
“随便你。”冉衡的笑声像一根丝带一样柔软滑腻,越离越远,却滑进了飞云的脑海里回来缠绕。
飞云觉得自己的腿突然有些站不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练习跳马练得厉害,小腿正微微的颤抖。她低头,看见保护垫上落了好多沙子,便蹲了下去,伸出手去拂拭。
“哟,我也要去吃炒河粉。”周茉故作娇滴滴的声音,凑到李菁的面前。
“去,去,去,又大又圆的电灯泡。”石秀秀假装义正严辞地把周茉往自己身边拉。
“什么呀,他们两个才是咱俩的电灯泡呢。对不对,甜心!”周茉向石秀秀抛媚眼。
李菁脸红红地弯着腰笑:“你们两个恶心死啦。”
飞云用手拂走了保护垫上的泥沙,轻轻地坐在了上面。她抬头看看天,太阳由灿白开始变红,由小变大,斜斜地靠在远处的树梢,好像去哪偷吃了酒,醉了。
飞云把视线从树梢往草坪下移,情不自禁地寻找一个身影。他的动作好猛,带着球直往前冲,好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把前来阻挡的好几个都甩在了后面,还把一个带倒。这样一种阴戾的风格,飞云从来没有见过。他在生谁的气吗?他抬脚要射门,守门员朝他扑去,两个人同时倒地……这样子膝盖肯定会受伤吧,飞云想。可是,她的脸色忽然转白,她看见守门员已经爬起来,而冉衡还躺在地上。飞云从保护垫上站了起来,她看见李菁已经冲过去。飞云定定地站着。一直等到冉衡被扶起来,她才发现他的右脸沾了好多血。飞云紧紧地攥着拳头放在胸前,看着一群人向医务室走去。
“冉衡的右耳朵只连着一点肉,差点就掉下来了。”
“天哪!好可怕!”
“这么摔一跤就摔成那样,要怎么摔呀?”
“你没看见他当时有多猛。”
……
还是像以前一样,飞云很快知道了所有的事。
当时一连半个月,她都看见冉衡的右耳缠着厚厚的白白的纱布,脸色有些阴暗苍白,就像飞云现在站在阳台上看到的这冬天的日光。
“唉……”飞云轻轻地叹了口气,方才发现文贝已经跑到床上躺着了。
不知道,对于飞云来讲,这样的时光是快还是慢,她的生活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把所有不用来思考的一分一秒都交给过去的一个人,然后,让时光,像云朵,在自己身后逃去如飞,又像桑蚕,轻轻地启唇,吐出细细的丝。
过年回家的感觉总还是一样,盼着等着,然后坐着躺着,就开始无聊着。
把妈妈的拿手菜都吃了一遍。去看了几个老同学。围着火盆说些不咸不淡的故事。听了几声烟花与鞭炮。收到几个大大小小的红包。……飞云开始懒懒地不思考。甚至连冉衡也不去想,似乎那个充满情感或压力的世界都在另一个空间,飞云好像一棵被浸渍在盐水中连细菌都无法侵入的没有水分的大白菜。
“赵飞云!赵飞云!赵飞云!”
飞云坐在火盆边,昏昏沉沉,碳火浓浓的化开。她打开门,吓了一跳。郭相站在她的面前。
“郭相!?……”
“你不是说,你要请我到你家吃油茶的?所以我就来啦。”郭相把一袋东西提得老高,在飞云眼前晃了晃。
“你怎么找到我家的?”飞云想不到自己当时在火车上随便说说的,郭相怎么就当真了。
“山人自有妙计。”
飞云总算回过神来,把郭相请进了屋,向妈妈介绍了一下,爸爸不在家,不知去哪家坐。两人坐在火盆边。电视上又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
“在家好无聊呀。对了,你打算怎么回学校?”
“年年都要为这件事情犯愁呢。车票太难买了。”
“我正想问你这件事。我叔叔是开货车的,他过几天有一趟货要过去,你和我一起坐他的车吧。”
“怎么有这么好的事?那岂不是太麻烦你了。”飞云感到特别高兴,已经沉得掉到地上的心又拾了回来。
“你还和我客气什么。顺路捎我们一程,哪里有麻烦?就这么说定了。”
飞云妈妈端上已经热好的油茶,上面撒了满满的花生、锅巴、香菜、葱:“来,来,尝尝好不好吃。”
郭相连喝了两大碗,不知道是自己觉得好吃,还是为了让别人觉得好吃。毕竟有些风味小吃,只会被本地人倾心相许,他人是未必能领悟其中风情的。
飞云不知道怎么招待,再赶紧拿出各种东西,橘子、柚子、甘蔗、瓜子等等堆在郭相的旁边。郭相说,他的一个叔叔正好过年前搬到了飞云他们镇,所以他过来喝喜酒,所以他才能这么容易找到飞云家。
郭相还问飞云,当初新生入学,是不是与父亲一起去的。
“是呀,怎么啦?”
“我是一个人去的,拖了一个大行李袋,走出汽车站,正准备上的士,忽然听到家乡话,我感到太亲切了,扭头一看,一个女孩子正对她父亲说话。车站人太多,我再一看,人已经不见了。我想当时有可能看到的就是你。”
“有这么巧吗?那天,我们是从汽车站走出来的。当时,人真的好多。我差点都和我爸爸走丢了。”
……
飞云不知道,那个女孩是不是真的是自己。郭相也记不起来那天那个女孩子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其实这些对于飞云来说,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都没有什么关系。只是飞云明白,郭相自己头脑里已经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要把这个回忆与飞云联系起来,他把这个回忆紧紧攥在手里,当作一件捡拾到的宝贝,拿出来给他认为的当事人看,也让给自己重温。飞云知道,此时此境对此置任何一辞都是不恰当,只好随他去。
郭相后来看了看表,说要告辞,叔叔的喜酒马上就要开席,并千叮万嘱地说到正月十六那天傍晚到飞云家来接她。
飞云点点头,一直笑着,看他离去。
南下的货车一般都是傍晚上路,到第二天凌晨到达目的地,缷货后又马上寻找到北上的货物拉回,回来后休息一天,再继续另一个轮回。这是货车司机日复一日、长年累月的生活。
飞云、郭相与另外一名搭顺风车的人,与司机并排,挤在两个座位上,另外一位司机,则躺在后面一排座位休息。等到半夜,要互相轮换。
才开始,车厢里有说有笑,然后,渐渐地随着夜深,车内外都陷入了无边的沉默。飞云想,也许世界上最寂寞的职业就是这夜行的司机吧。
前面的空间漆黑一片,没有路灯。货车在静默的黑色中,伸着两长两短的昏黄触角,以匀速平稳地前行。时而远处迎面驶来一辆车,两车同时收起自己的长触角,在这寂寞的黑暗中打一声招呼“哥们,走好”,然后擦肩而过。有时会绕山爬行,飞云总是睁大双眼,努力想看清黑黝黝的前方,只是车灯总是只能告诉她一百米的距离。飞云老有一种感觉,仿佛下一秒,车子就要冲出公路,冲下没有遮拦的山沟。
不过,后来,他们都平安到达,对司机千恩万谢。
于是,飞云想,也许,人生就像这夜行车,有时未必非得要把未来看得清清楚楚,只要能见度有一百米,人生就能够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