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四十七章（1 / 1）
忘川上，尹目珞祯对我说：“绿华，你救过我。”
我以为他早就忘记了当年——宫墙头展开彩羽，却频频回顾惊慌失措的一只大鸟。
伤口不大，用绿色的药膏一抹，不几日就平复无痕。
本宫待凤凰后那么好，即使流泪也从不背过身去。我们也曾一起背靠着背，忧郁地举头望着宫墙围出的方正的天。
“你待本王很好，是真得很好。”
那你又为何一再哽咽？
“若你愿意，我……”他忽然截断了自己的话，那打着卷的话尾，仿佛酝酿了无限的惆怅，再续上去的部分，更像落逃的灾民，兵败如山倒：“我妹妹尹目珞汶，是个极好极好的公主，就同你一样。只是，只是……”
拖长了音的“只是”，在他忽而转淡的眼波中黯然打着转，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只是，如果是你与李沉舟一起，胜算更大一些。”
忘川上风大，迷了眼，他仿佛是为了什么事落了泪，也或许并没有。
“小黄，你该知道的，我不是不愿与小青共甘苦，是他不需要。”
没有想到，窝在心里快要成灰的话，却不是对李沉舟，也不是对鹤劫生说。
“都道我对书妖好，扪心自问，我从未给过鹤劫生一个解释的机会；受了伤才遇见小青，原本应当愈加谨慎小心，可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给他解释的机会，想听一听他独自承担的重责与故事，也想竭尽全力与他携手共赴隐界。只是你说，这些机会，他珍惜了吗？”
“绿华，这一回，我不是偏帮他，他确然有苦衷。”
“小黄，太迟了，天都已经亮了，我已经懒得理了。”
情丝再绵长，咬咬牙，狠狠心，也就斩断了。
“倒是你打算怎么安置我们碧桃？”
问他，他媚得夸张的眉眼静静地没有响应。
“绿华，真得没有机会了吗？”
“什么？”
“你同李沉舟真得没有机会了吗？”
“抱歉，本宫已不想再纠缠，也无意踏足隐界，我与他之间不再有任何机会了。”
凤凰后如遭重创，就仿佛我拒绝得不是李沉舟，而是他自己。
“那碧桃呢？你与碧桃之间要怎么算？”
他缓缓缓缓抬起头，眼睛里灯火璀璨，有许多彩色的光胶着在一处。
“绿华，对不起。”他以此句收尾。
我慢慢转过身。
李沉舟一剑横贯两个女子的脖颈。
碧桃与朱柳的神情并不陌生，一个个英勇就义状诉说着“公主莫要管我”的决然。
小青的嘴角总是微撇，不恭地像收不住的一道冷笑。
他总是这个翻脸无情的模样，对着我，语气冷飕飕：“绿华，跟我们一起走吧。”
忘川上剩下我们几个男女，与最初时一样，无论是朱柳，还是小青，他们都不许本宫脱身，捆绑着也要一起进退。
“小青，你可会为了背叛自己的女子乖乖就范？”
小黄与小青站在一起，连成一线，他们两个面对着我，喜怒莫辨。
“本座不会，但你会。”
他算准了绿华公主同碧桃似得是个烂好人，你错了。
“本宫累了，你们不妨带着朱柳碧桃一起回隐界。不送。”
我笑着要走，又觉得有句话还是要说：“对了，若我未猜错，尹目珞汶此刻应该还在冥王府中，待你们回到隐界，我们父女自然会放她离开。”
“珞汶！”失神得是小黄，几乎下意识推了小青一把。
握剑的李沉舟不经提防，碧桃带着血痕奔逃而出，直朝本宫纵来：“公主……”
那余音袅袅，某一瞬，我湿润的鬼瞳产生了幻觉——好一个秋凉，迎窗启轩，窗外百花凋尽，落叶翻滚，提着笤帚扫地的碧桃身后跟着趾高气昂的凤凰后；朱柳则追着大眼睛青龙妃喂食，撞翻了本宫研了许久的砚台。
墨汁四溅，泼在纱窗上，黑色也就成了红色。
我任由碧桃用银针封住了我的穴道。
我所做的不过是看着她，那些过往恩情烟消云散了，残存的牵连也被这一针刺断了。
朱柳流着泪，被推倒在地。
碧桃道：“殿下，快带她走！我会回去营救公主殿下。”
她最后望我的那一眼，没有怜悯，原来她从来就是隐界那一边的。
“绿华，本座带你走。”小青收起了剑，要来拉我的手。
我不是故意要挣扎，因为结局都是相似的，被锁了穴道的自己，根本不是他与小黄的对手。
但我就是躲闪了：“不要碰我。”
我选择跟在尹目珞祯后头，这只鸟尚有一些良心，语声轻柔地抚慰着：“不要怕，到了隐界就无事了。”
看来不免一走。
离第一道要过的结界尚有百步的距离。
那放着绿光的火龙映亮了三张冰冷的脸，这一路，李沉舟虽然不语，但几次三番朝我这边用褐眸审视着。
我闪在小黄的身后，他稍一靠近就跌跌撞撞借着残存的蛮力走得更远些，凤凰后则拧眉问小青：“你到底还要怎样？”
这关系反而越绕越乱了。
终于李沉舟特有的小心谨慎大肆发作，他停下脚步道：“凤凰，我们先锁了她的琵琶骨吧。”
他们一起看向我，我默不作声，也没有冷笑，只淡然地垂下了自己的头。
“小青，又何必多此一举？若是伤了她，岂不是坏了我们的大事……”
“大事”二字在风中打着卷，小青的脸色几转之下还是不甚好看，兀自眼睁睁望着结界深思。
容他想了许久，却又面带柔情地对着我说：“绿华，结界凶险，等下不要闹。”
我的嘴角微微翘起，忽然就捂着插了银针的伤口笑了起来。或许绿华公主的疯病发作，这笑声像有线提着，猛地往上一提，又重重跌坠在地散落凌乱，连我自己听来都起了寒意。
他们果然大为恐慌，怕我出什么花样，立即大为戒慎地手扶腰间兵刃，随时都准备跳起来截住我的去路。
“你们的大事是什么，我不耐烦知道了。但本宫如今明白，你们想要有功夫的，活的绿华……”说到后头，突然又开始十分险恶地笑。笑到两个男子恨不能用双手遮耳的地步，我又将自己的话接完：“二位，多谢你们让我见识了这世间情谊浅薄的道理；鹤劫生不过是令我对男女间的海誓山盟心灰意冷；你们却是让本宫明白，什么都可以是假的，有企图的；最亲的人，待你最好的人，全部是用来利用或者伤害的。既然生无可恋，我为何还要千里迢迢随你们去什么隐界？”
小黄已经伸出了手，像要一把抓住看不见的某物；小青的眼波荡漾，渐渐收起嘴边的不恭，直视着我，却阻止着小黄的轻举妄动。
果然不愧是黑衣影卫主，同神教那个一样的冷血冷面，镇定沉着，在这一触即发的当口，犹在说着即兴的假话：“绿华，聪明如你，绝不会做傻事。我李沉舟今日在此地对着隐帝发誓，今生唯以徐绿华为妻；若违此誓，永堕阿鼻地狱。”
他侧对着我抬起的二指笔直，像他的誓言一般铮然有力，我们四目相对，视线纠结地如此之紧，想得却只是自己的心事。
我在想，当年书妖说永不负我的时候，是不是和他相类的神情。
“算了吧李沉舟，阿鼻地狱就在此处，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我绿华傻事做了桩桩件件，这一刻却很清醒，你李卫主又何尝在乎过自己的结发妻是哪一个？我不想走了。若你们允我活着，我便立在此处等鹤劫生归来，向他退亲；若你们一意孤行，我神功虽封，自尽的力气多少还是有的。”
越想越得意，还要补充一句：“本宫走了，隐界那位善良圣洁的公主势必陪葬，那一路并不寂寞，很好。”
凤凰眯紧了眼，整个身体都发起抖来。
“碧桃回去营救尹目珞汶了，并没有什么公主陪你一起走。”小青故作从容之态。
本宫立马回敬不迫：“喔，原来你们让碧桃回去送死是真心相信凭她一己薄力，能从我父皇母后手中夺出人来！”
“绿华！”他叫着我的名字，再不是先前在后院带着怨气的薄嗔，蒙雾的大眼睛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谈判失败的暗恼。
但聪明人从来不办糊涂事，他在几步之外，沉声问：“说吧，你到底要什么？”
“错了。”我立立直，一点也不怕他们突然袭击，因为我料定他们不敢：“该问的是，你们到底要什么。”
三个僵持在原地许久，渐渐连我伤口的血都止住了，最后一滴凝固在那里，收出一个圆形的口。
而小黄也无法自制，开始流露出无限的冷笑来，疯意好似会被传染，直至李沉舟也决定放弃，对着小黄道：“好了，我们已经试过了所有的办法。你不妨对尹目珞汶说，不是本座不尽心，实在是此事不由人。既然残局至此，本座已浪费太多时日，恕不奉陪了。”
万万没有料到，后宫三千中，最先抽身的反而是他。
凤凰几乎忘了看管我这个人犯，心急火燎拉住小青的袖，那曾经明媚娇艳的脸在须臾间将颜色都失去了，成了苍白的艳鬼，披着发四处撩摸。
“你们都疯了吗？李沉舟你这个畜生，你是怎么答应珞汶的？”他责骂着，将小青用力拖曳回来，眼神异常得凌厉，连我都默然而惊，分不清我们三个究竟哪一个更疯一点。
“那是你们王族的事情！”小青在小黄的拉拽间动了怒：“隐界天劫与我李沉舟何干？本座何苦自告奋勇替你们这群垃圾上祭坛？”
小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几下便被他狠狠推开，失意的王族废太子怔怔望着李沉舟，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悲哀：“珞汶肯陪你死，她跪着要和你一起死，你当时是怎么答应她的？这天劫又和珞汶有什么干系？《隐诫》上说得是黑衣影卫主同流落异界的隐界公主，该上祭坛的本就是你和绿华！”
我纹丝不动。
可是毫不夸张地说，本宫觉得自己就像晒干的泥像，偶遇强风，有什么东西被一块一块剥落了。
我曾经那样地试图信任他们。
他们从头到尾要做得，不过是将一个不知情的无辜公主送上他们所谓的祭坛去送死。
简直无从想象，若当时真心交付了小青，傻乎乎同他在蛋大与我的婚礼上私奔到隐界，面对阴森森的祭坛，我会作何表情。
或许，做什么表情也不会现在这样的愤怒。
愤怒到渐渐放弃了试探与演戏，一伸手便握住了锦囊中骤然变大的流星锤。
“尹目珞祯，李沉舟，若今日之后，本宫在地府再见到二位，决不轻饶！”
他们放大的瞳孔中，鲜红彼岸花绽放，从未被封的神力顷刻汇成光流，托起流星锤放出兵器特有的嗜血呼啸。
李沉舟拉着小黄猛退了两步。
他也有些疯，冷笑道：“碧桃并未说错，绿华公主的功夫深不可测。难怪《隐诫》要你与本座一起上祭坛抗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