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五章(1 / 1)
“鹤王爷一双美目,见山即是山,见水便是水,你心中绿华公主是怎样又何须本宫亲自言明?”
他闻言起身,像要将我周身看清似地绕着圆桌的边逼近几步。
在他修长鹤腿踱量之下,益发显得包房的窄小,我也有些尴尬,欲起身,却怕和他撞个正着。
“那绿华公主一副鬼瞳中的本王究竟是如何模样?”他立定了,不怀好意地瞟着我。
眼神中多少有要挟的成分,本宫在心内对自家反复告诫着,切莫为了要争一时之长,坏了长远的大计。当下抿出一朵笑花,客客气气回道:“本宫眼中的鹤王爷真正是风流倜傥,文武双全,气韵高雅……”
“慢!”他又逼近些,与本宫的额际大约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一张脸上,什么都放大了,将其五官分开看,总忍不住要多留心那薄薄两片最会翻飞的嘴唇。
“本王何时风流过?”嘴唇此际还消停些,倒是眉头蹙起,眼睛里升腾起促狭的小火焰,叫我呆对之下微微一愣。
“举止风流写意,王爷你误会了。”
“哦,原来作此解!”
“嗯,呵呵呵呵!”
彼此不约而同皮笑肉不笑起来。
“本王怎么只听说过举止风骚的?”
“呃……”是了,汝现在这样的神情,便是“举止风骚”最最好的诠释:“误会,犹记得你作书妖时,本宫时常呐呐无语,只因将你惊为天人,深深沉沦于王爷的美貌中无法自拔;那时王爷还受逍遥散毒害,一身瘦骨嶙峋,脸色也不及今日之红润多矣,叫本宫如何能不喜欢!”
“有这么喜欢?”
“嗯。”
“喜欢到非本王不嫁?”
“自然。”
“比那李沉舟还要美上许多,英明许多吗?”
我的嘴角略微有些抽搐,自己的双唇木然开阖着:“王爷岂是那隐界僻壤之辈可堪比拟!”
你这猪头,根本连小青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原来公主你性情虽然大变,对本王的痴苦用心仍然不改初衷。这联姻一事也算是顺理成章。”
“是啊是啊。”本宫点头赞同不已,装作不经意地仰首问他:“那王爷今日为何没有践约向我父皇提亲?”
“未将这些劣迹向公主交代清楚之前,本王又怎敢造次。”见我要辩驳什么,他五指山压下,恰好覆在我的手背上:“不过公主再度向本王表露了浓浓爱意,若再签了这份婚约,那便是再无后顾之忧了。”
“哗啦”一声,不知鹤劫生从哪里掏摸出厚厚一沓纸页,往本宫面前潇洒一甩,又得逞一笑道:“公主签了此约后,本王立即着手求亲一事。”
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不看清楚了,本宫绝不会轻易签什么名,但他似乎转身要离开了,我不由一急,冲口而出问道:“小白,你不等我看完了,签上大名吗?”
“没有一个时辰你哪里看得完?”他倒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那你要去哪里啊?”我堪堪掰住他一根手指不放。
“本王三日未睡了,恰好下午并无重要宫务处理,正要去偏房小憩一番。你我目下还未成婚,本王也就不便邀请公主一道行事了。”
呸!说什么一道行事!
“哪有邀人千里迢迢来你地头做客,你自个儿就跑去睡大觉的道理?”简直是义愤填膺。
“你我之间相识已久,你自己都说,连本王的身躯都不是没有摸过,哪里还需什么假客套;等下你签完字去厅堂门口找守卫,他们自会带你去客房安歇。”
“什么?安歇?”本宫大惊失色了,脑海里有条小青龙正翻江倒海,闹个不休。
“是啊,虽说今夜契约已成,但我们适才吵架了,所以明日再相处一日试试吧。”他打了一个极大的哈欠,示意自己倦极,泛着血丝的眼睛楚楚可怜望着我。
我哪里管得到那么多,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几乎返身扑入男子的怀中,气急败坏道:“今日着实不成了,还有明日。本宫不怕疲累,亲自往返天界地府之间便是,留宿是万万使不得的。”
在这个狼窝,无论如何无法安眠,且,我实在无意与鹤劫生再度这样朝夕相对,不过一场好戏而已,又何必?
“公主自然有闲工夫上穷碧落下黄泉,本王手下的黑衣影卫们却各司其职,找不出哪个明日会有空闲替本王专职跑腿,迎送公主殿下。”男子说翻脸便翻脸,适才还一片云绮,刹那间乌云盖脸,十分不悦。
“那你到底要如何?本宫还不想睡!”
“那就先仔细看清婚约,夜晚再与本王共膳。届时有两个要紧的消息告诉你。”
“重要消息现在不能说吗?”
未得到任何应答,斯人已渺,包房门轻轻开启,又慢慢阖上,留本宫对着纸卷重重太息不已。
这婚约其实无甚看头,只要没有符咒在上,再信誓旦旦,将来都是抛在风中,不会跟随我与小青去到隐界的。
书妖的话大多无法兑现,绿华又何必太过当真自己在他面前的声誉?为了打发多余出来的时间,将字面浅浅看了一遍,当即提笔画上了自己龙飞凤舞的名讳。
依照小白与书妖过去的行径,他口中所谓的“小憩”没有三四个时辰,根本就无法醒来,黑衣影卫府也不是宽街窄道,必不容本宫这个地府来客随意四处走动的。
茶壶尽空,包房显得闷热,那只朱丹笔握在手中,百无聊赖之下信手画了一朵团团的桃花在婚约的背面。
纸张未必是好纸,却十分吸墨,黑色的桃花映在微黄之上,竟也有些妖冶之色。
书妖立在黑色桃树下时,身穿得是桃红色袍子,我小心翼翼问他为何流落地府,浑身带伤。
男子将枝头一朵黑花拧来面前,他倒比花还要娇艳,神色却是茫然,茫然便显得神秘,神秘中又似乎是欲言又止。
本宫立即心疼不已,柔声安慰道:“无碍,你来地府后,再大的仇家也不敢上门寻衅的。”
“绿华,你年纪小,不懂世途险恶。”
我不敢辩什么,难道老实对他讲,再险恶的人心百端,在那阎罗殿上,种种刑具前,已经听了千百遍?
那是他唯一一次哄着我,说得是:“不过不用怕,等书妖带你去了天界,他们都不认得我们,什么都不用怕,我天天带你去看桃红柳绿,有很多很多颜色,我的地府小公主都还没有见过!”
那样的记忆,很久不敢触碰了,算是一片墨黑中少有的一点桃色,此刻浮起,突然清晰地难以逃避,连男子当时眼睛的弯弧都分明,这声音犹在耳畔,一声声回响,听得一声,我的手腕便不由一抖。
待得再度回神,婚约背面几乎尽黑,我的脸上却只觉一片烧热。
在满是书妖之地,怪梦便不会醒。
我蓦然起身,一手推开两扇小门,快步走到厅堂外头,对着守卫的影卫吩咐道:“带本宫去见你们鹤卫主吧。”
蒙面后,那路曲折,以本宫的记忆,在第十二个转弯之际,鼻端闻到了青青草香,而鬓际散落的几根发丝也被山风吹起,或许已经到了山间的廊道。
眼际的布巾终被取去,影卫彬彬有礼地禀道:“公主殿下,鹤卫主久候多时。”
“他没有睡吗?”
“卫主才睡下不久,便有公务缠身,刚刚处理完毕。”
待他也退下,我终于放眼望了望周际。
黄昏时分的山坳,除了落山风拂过古树的声音,便是虫鸟阵阵鸣叫不休。
一片绿色中,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本宫踌躇了,地府来客最怕烈日,即使只是零星洒下的余晖,也让脸色一贯苍白的我望而却步。
想要奔下长廊,投身漫无边际的莎草青萝之中;又怕金色灼伤一双鬼瞳,烧得黑色公主袍下的身躯只余灰烬。
跨出的脚伸了又收,收了又伸,如此反复着。
“绿华,不要怕,我带你去看地府公主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
声音不远,廊道的那头,男子就如站在我的梦里,他被薄雾拢着,即使身处朱栏旁青砖上,也像是从百花丛中浮起的世外谪仙。
我一直在找梦里那朵黑色的桃花,不见了。
他缓缓举步向我走来。
“不,不要过来。”我退了三步,一不小心掉下了石阶,倒在芳草地上,天际的艳阳笔直射下,一双眼睛当即疼得掉出了泪。
山坳里顿时回荡着本宫的惨叫:“啊……啊……”
我像一只被猎人弯弓射中的鸟,落在地上团缩起来,不知是眼睛的疼痛还是那记忆的回魂作祟,肩背都在发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山野中肆虐,也会觉得害怕。
半空中有人在念着迷咒。
嗡必霞字霸那霞娃热萨娃咋拉扎霞吗那也唆哈
咒是天网,将小小的绿华圈在里头,闭上眼,全是那个男子的眉眼;入了绝境,却又不敢睁开自己的鬼瞳。
天网又变成修罗的一双手臂,我被强行抱起,声音自背后而来:“绿华,睁开眼来,看看地府没有的颜色。”
眼中只有疼痛的泪水,我发作着:“不要,不要,不要,本宫说过不要了!”
“你看,桃花正红,琼草不是绿色的,是粉蓝的,金色的盏菊地府没有……”他将我打横抱着,像是开步走了开去。
花香逐渐浓烈,我的脑海里绘成了一幅幅画,男子还在喋喋不休:“还有凤爪菊,同小黄的爪子真是一模一样的。”
“凤爪菊是秋天开的,你总是骗我!”将脸埋得更深些,本宫不要看,颜色再多再美,不是我的,又有何用。
“绿华,书妖或许不够情深,从头至尾,却从来没有骗过你一句。”
“鹤劫生,本宫要回地府了,你马上放我走。”
“你睁开眼,我告诉你小黄的事情。”
我缄默了很久,感觉他将我轻轻放下,等目中不再有泪落下,本宫终于睁开了一双眼。
眼前金光大放,刺了眼;闭目,又缓缓睁开,不可置信地看到大片的凤爪菊。
“我从来没有欺瞒过你。”男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小黄怎么了?”
问这话时,有身影一闪,来我面前遮住了连连进犯的金光。
声音还是那么轻柔:“绿华,金色虽好,不要贪看。你有没有听过人间唐明皇与杨玉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