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四章（1 / 1）
跟着他，每一步都踏得雍容，虽然心内是渐渐无法按捺的愤怒，本宫还是微笑着，一路好走后，现身于他所谓备下豪华宴席的黑衣影卫餐堂。
前头开路与后头押阵的几个影卫纷纷如水花四散，自家取食去了。
剩下我们两个没有蒙面的，在原地面面相觑，我更是一脸莫名其妙。
放眼望去，这地方如同地府极普通的酒店，厅堂中间摆下几围流水席，上面布下的菜肴不少，但没有酒，杯里尽是颜色黯沉地诡异的浓茶。
影卫们尽皆除下了面罩，但外头能够看到的这些各异的脸，是否如同鹤劫生那般是真面目，则完全不得而知。形形□□的男子，见我们入内，依旧无动于衷，可见到了此处，无分尊卑。
“小白，你这地主之谊尽得很好，嗯。”好到要本宫坐在一堆陌生男子中大嚼吗？
他无视我蹙起的眉，微微一笑道：“从现在起，本王有些闲暇，我们可以从容用膳的。”
“就在这里？”已经很难笑得好看了。
若是当年书妖大人发出邀请，本宫自然硬咬着牙，堆一朵笑，刀山火海也要快活地走过去。
如今再不需要了，我可以坦荡荡道：“若绿华没记错，王爷是要找王妃，不是找女影卫，神教王妃都是当众用膳的吗？”
男子闻言莞尔，说良心话，他这一笑，算得秀色可餐。
鹤王爷向来应答如流：“宴席备在里头的包间中，不过若无贵客，本座向来在此与众同食。”
是，知道您老人家最具亲和力，在外头一口一个“本王”，进了自家地盘，摇身一变就是“本座”；在外头动辄敲鞭跪迎，在这里立马与民共餐，如此随机应变，即威严又和善，难怪天界好评都被你一个夺去了。
本宫迳直往里雍容地走，他却偏偏还在我耳边呱噪不休：“所以本座平时都吃不着糖糕和糖糖冰！那厨娘十分可恶，坚称影卫不可多用甜食，否则发了胖不利打斗……”
到了本宫面前，“本座”又成了那副翘腿吃冰的奸鸟模样，嘴里尽是些不上台面的小家子话，本宫拿手拂了一下耳朵，假装失聪，不予理睬。
包房门被打开，本宫迅速扫了几眼，八仙桌上甚有几样好菜，虽是凉的，照样看得我双眼恨不能放出光来，我真正是饿了！
等我们两个各自从杯盘中抬起脸来，对视之下，面皮如其之厚，终于也同本宫一起双双汗颜了。
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王爷与他的未来王妃已经风卷残云，留地一桌杯盘狼藉。
我们进食之全身心投入，甚或连对方的吃相都无暇顾及；而这个“好客”的主人，从头到尾，也没虚让一下，只记得为了一只炸鸡翅，我们手中的筷子还缠斗了一番，最后在本宫咬牙切齿的坚持下，他才作罢，转而进攻一边的红烧金龙鱼。
茶足饭饱，胃里的食物又撑得本宫不想起身，于是重拾初衷，与未来夫君聊上几句。
“小白，你做书妖时的雅致呢？以前喝一杯茶都要拿手指在杯沿打两个圈，才肯慢悠悠仰头饮下的。”
那些逐渐模糊的细节如今再度清晰起来，男子修长的手指会跳舞，连喝茶也成了赏心悦目的表演，以至于本宫在他走后那几年里，对着被他抚过的茶杯，有时也会黯然伤感，无语凝噎。
眼前仍是这个男子，但有些事无可避免地变之又变，本宫只觉世事无常，他与我之间，几番真真假假，逝去的岁月也虚妄起来。
“绿华，本王已经说过，当日你所见的那个书妖是假的。”
“那又如何？”本宫挑衅一笑，假的书妖对着假的公主，也算天生一对吧。
“那只是本王的小小心愿，做一个风雅无为的小妖精，无需背负什么期待，也没有强大的仇家，在天界一隅自生自灭，可以同心爱的女子闲散度日。但我到头来还是鹤卫主，你多少也见到了，刺杀用刑，翻脸无情，与书妖哪里有半分想象？如今，你还坚持要嫁给本王吗？”
这番言词恳切，本宫明白，他的话不假；而他不想娶本宫的心，也一分不假。
就如他黑色的双眸，绝世的美目里，没有我，我进不去。
“鹤劫生，你先前说过愿意圆本宫一个心愿的，如今却为何百般嫌弃？”问得如此平静，是因为心已死。
“我们并不适合。”
见他说得义正言辞，我笑了。
“是啊，本宫年少的时候太过无知，比不得你那心爱的表嫂知书达理，稳重娴雅；如今矫枉过正，又比不得她善良亲和，在你口中一句女杀手便是本宫如今凶恶的全部形象。这样不好，那样也不佳，绿华在蛋大心中，即是不合适不好的。”
这话刺人，即使我自己听来，也觉得过分伤感，伤感到用一杯半热的茶都掩不去眸中对着自己的冷嘲。
“绿华，你我之事和表嫂绝无一丝关联，何必提她？”
“喔，谍首大人心疼了？那不提便是。本宫只是自惭形秽，一直在心下检讨，究竟是什么缘故，王爷邀她私奔却不得；而我绿华要随王爷私奔也不得。”
温情的面皮早已撕下，本宫也就无须装作毫不介意，他问，我就敢答。
“我去了，那日坠仙崖是公主殿下未到，我是坐在轮椅上等足一日的！要怪，只能怪天公不作美，本王与你都信错了朱柳。”
“啊，如此说来阁下果然是有信之人，所以你焦急回天界到不能多留片刻亲口对那个被你邀去私奔的公主说一声你要走了，偏偏要找一个伺女去转交至关重要的小小纸条；而坠仙崖那一日等完，你就功成身退，连回头去地府看一看本宫是否安好的心思都不存，直接奔你的前程去了；哈哈哈哈，这都是朱柳的错呢！是朱柳要本宫泥足深陷，在地府傻等了数百年；又是朱柳让你毫无牵挂，等一日不得，就将本宫待你万般的好随手抛掷九霄云外。总之，这一切，都不是你鹤劫生负了我徐绿华，是苍天之过，是伺女之错，是本宫自己愚笨罢了！”
地府最过惨烈的刑罚，就是自己撕去自己的皮，眼睁睁看自己浑身带血，一分分，一寸寸地绞痛，手却停不下来。
桌那端的猪头，对着本宫这样的“血人”，他居然垂下了高贵的头：“绿华，你并不知道本王过去有多么荒唐。”
你现在都很荒唐!
但本宫睿智，猜到他必然要说说那些表哥表嫂的老故事，有什么好听的？
“这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作势要起身。
“你若不知本王的荒唐过往，到时候说我骗婚怎么办？”男子笃悠悠喝茶，大有不让他说故事，就不同我成亲之势。
只好再原地坐下，将自家的茶杯倒满，尽量和气道：“阁下吸食逍遥散，找表嫂私奔被拒，对着表哥下跪求饶等等等等，本宫都知道了，也算为时局所迫，无甚介意的。很该婚后好好伺候王爷，替王爷抚平这些旧伤痕。”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需要强忍，才不会当场破功大吐。
他一手抱胸，另一手两指托着自己的腮对着我看。
我神色不动，大胆与他对视。
“本王的痛脚远远不止这些，你还是现下就听听全，以免将来后悔痛恼，误了公主终生。”他说的皇皇然，若不知他的底细，怕真要着了道，以为尽是为了本宫着想。
“好，我听，你慢慢说来。”
包间里的气氛兀得沉静下来，就如帷幕被扯去了绳结，“哗啦啦”一片落下来，在这小小的四方地，神教实权谍首，与我面对面，说着他自己的种种不堪，而我这个听客，有点滑稽，不知究竟要算是他的哪一个。
“公主殿下，本王不叫接生，叫劫生，落地时我爹还在魔教对抗天劫，因此而得名。爷爷又因为本王的蛋比较大，脱口而出要我叫蛋大……”
我没有嘲笑，真得，本宫只是弯了弯眼睛，又用茶盏遮脸，趁机抹去了眼角满溢的笑意。
“这并不是最可笑的地方，我爹为了天劫瞎了一双眼睛，回来神教，却被他们怀疑是魔教细作，这才真正好笑。”
“小蛋大以一敌百，同这些说我爹坏话的小混蛋打成一团，鼻青脸肿回去五公主府确是常有的事情。那时表哥湛欢说他相信我爹绝不是奸细，也只有他肯说这么一句公道话，于是我们两个形影不离，再无小孩子敢来我面前挑衅。”
我漠然，他如今一把年纪，又似乎历经沧桑，这故事要听到猴年马月？
“所以那个蛋大，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纨绔王族子弟而已。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自命不凡，以为本王全天界最最风雅有才，一辈子只需弹弹琴，吃喝玩乐，外加娶了青梅竹马的表嫂，万事皆备了。谁知道好兄弟大表哥，从头到尾都恨我入骨，恨我有一个英雄父亲，恨我被神君外公宠爱，挡了他的长孙之路。恨到要去背后痛骂我与我爹；恨到有一日，连她都要抢了来做他的王妃。”
“表嫂当日不肯随我一起走，并没有大错，那时的蛋大文不成武不就，逃又能逃去何方？如你所说，逃成了也不过多了一对怨偶，流落在异界漂泊而已。”
“后来被大表哥当众言词侮辱了几次，愈加自暴自弃起来，吸食逍遥散那段日子，剪短了一头长发，耳朵上钉了许多银钉子，只为了要让自己觉得疼。偶尔回到五公主府，也不过是和爹吵架，我爹那么好的脾气，被我气得几度抬手要打；几乎就要闹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他抬眸，阴郁地看着本宫：“之后我们的那一段，最后没有回头找你，是书妖对不住公主。”
我垂下头，对着自己冷笑。
“但鹤劫生别无选择，投身黑衣影卫府，虽然贵为王族，一样不知明日死活，你要我怎么回头去找你？”
“就在黑衣影卫府里，日日训练不休，我刚刚从地府归来，身体不如同僚强健，其间也曾经在异界潜伏，亲眼见过其他影卫被抓后受刑而死；本王颈后有一道极深的刀痕，若不是差了一寸，那一次便已成了刀下亡魂。”
“是以，如今的鹤卫主，不会再讲情面。这里的影卫，各个都是九死一生，我们妄自心软一分，就险一分。你刚刚见到的妖界女王殿下，曾在天界扮作小天女玩耍。”
“那一次，蕴天为了掩饰身份，当殿杀了一个无辜天女，是女王陛下挺身而出，痛骂了我们这一干无所动作的男子。我记得她离去前曾说，‘鹤卫主，我对你很失望。’”
男子的表情复杂，极慢道来：“绿华，她曾经拿本王当成神教英雄，失望一次还不成；如今还要看英雄的狰狞嘴脸，坐在牢中，动用酷刑逼她一个弱女子交出玉玺来。她的皇位得来无亏，倒是将她交予我们的新王，才是篡位使奸之辈。”
“你见过修罗吗？”他突然问。
“没有。但本宫见过罗刹。”
他不解。
“鹤劫生，你们各有各的立场而已，又何须惺惺作态？若今日你在阶下，她也未必会容情。”
“绿华，究竟是你变了还是这才是真正的地府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