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1 / 1)
在北京度过的半个月出奇的平静,瞬缤一直坚持着复健。偶尔我会陪在去体育场散步,看那些毛头大的孩子把弄篮球。
时间一下子飘进九月。早上躺在瞬缤睡过的床上细细读着晴晴自学校寄来的信。这小妮子似乎懂事了不少,和筠昊的别扭也解决了。晴晴说:“轻然,你知道吗?学校门口的花圃拆了,老挂树的枝桠上多了颗喜鹊巢。”
她让我把握机会,乘筱雅失踪的空挡尽快抓住瞬缤的心。我给她回了信,信里照例提了瞬缤腿伤的进展,询问我爸我妈的情况,还有□□,听说她已经在裔达上班,而且混得不错。我思索着该如何应付晴晴最后的嘱托,想了想看见瞬缤一个坐在院子的梨树底下。
夏末带着早秋的影子,风一动白花簌簌,他的脸终于因为能够走路渐渐有了真正的笑容,但在看见别人提球上篮时依然是落寞的。
昨天瞬缤高中的主教练和他的几个兄弟特意来北京看他。大洪由于场子上的生意走不开,让二王他们抱来了饺子。晚上他们兄弟几个在医院的后院天台拼酒。瞬缤一路灿烂大笑着,我也没敢拦他,反正出了事急症就在楼下。再过去给他添件衣服时,兄弟几个全醉了,三愣子的手搁在二毛的腿上,二毛糊了,猪肝似地小脸还哑哑喊着:“阿缤,你铁没事,偶二毛挺你!”接着拍了拍胸脯,整个脑袋又栽下了。
瞬缤看着我,头发湿透了醉得厉害。我给他灌了几杯醒酒茶,刚好些,他却吐了。扶着我在浴室冲了半天脸,直到整个眼窝分不清是水是泪,才怏怏笑道:“轻然,我难受!”
我和晴晴说无论怎样都要把筱雅找到,至于那群混蛋我不能让他们白白跑了。因为他们欠瞬缤两个字,公道。即使他不说,我仍然清楚筱雅不负责任地离开,重重伤了他。
林放的短信终于确定筱雅就在北京。下午我让瞬缤睡下,一个人去了林放安排的金律师事务所。这位年轻干练的女律师一听是林放介绍来的格外热络。她替我分析了情况,并保证如果筱雅肯出庭指正是对方先动的手,官司赢的机会有九层。
回医院已经拖到夜里12点,这几天没什么胃口,一忙起来也顾不得找东西塞牙缝,胃病很快就踢门报到了。转过弯给瞬缤提了盆凉水,虽然他的伤好些了但医生吩咐暂时不能沐浴,闷热的天我也只能用这法子替他消暑。
刚走几步,只见一个黑影从底角的房间撤出。那是瞬缤的房,值班的护士早睡死了,会是谁?
我故意拿水盆晃荡晃荡出声音,那黑影一听有人立马慌了。我心一定,料想不是什么歹徒,就拨腿追了上去。楼道的灯早熄了,只能就着外院的灯光。那黑影是个女子,手忙脚乱之下夺过脸盆砸伤我的额头。这一砸,我却瞧见她手腕上套着链子。泪月型的四叶草藤镯,是筱雅生日那天瞬缤让我给选的。
我猛地一清脑袋立刻拽住她手,她看我疼大概也心软了几分。于是我便借机喝住了她。
“筱雅,你若再闹,我就把瞬缤喊醒了!看是我怕还是你怕!”
果然筱雅哭了,软软地坠下身子。我把扶到外面,她一见我额头上的淤青哇地哭地更凶。
“轻然对不起。”她跪下半条腿。“求求你,千万别告诉缤我来看过。就当你今天只随便瞧见了个疯子就这么消失了。”
我冷笑:“有多少疯子像你这般漂亮,同样无情。”她一怔。
“你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否认。扶起她我问她这几天究竟跑去了哪。
她摇摇头不肯说。“缤的腿有治吗?”她抬着水汪汪的眼睛,我知道自己的心早软了。看来她确实关心瞬缤,也吃了不少苦头。
我说:“你不全看见了。以后怕是碰不了篮球。”
她一愣。“怎么会?怎么会呢?”
“现在只有你能帮他。”
“我?”
“对,千真万确就是你莫筱雅!”她见我斩钉截铁,方才有的紧张很快被更大的恐惧代替了。
“不,除了出庭作证。我什么都答应。”她恳求道。
“为什么偏偏不能作证?你要看着那伙流氓逍遥法外?”
“我不知道,不要逼我!”她挣开我的手,不小心又碰到我的额头,我一吃痛深怕她又一走了之,想要抱她。但更快手被后面的力道搁开。
一回头,正是瞬缤。
“放她走!”生平第一次我见他这般严厉的表情。那模样仿佛我们不是哥们,不是朋友,不是毛不是灰,什么都不是。
憋在心里的焦急委屈一下子冲了出来,我知道瞬缤的脾气这时候我若不固执,过后他定给我个解释。可一想他的解释最后让他白白吃了怨望,我便没有退路可选。
更何况我也是人,即使是影子,我也有感受。方才那个瞬间就够我死几百回了。
风吹过叶子,那棵梨花树沙沙发出响声。饺子怕是见屋子全空了,也扑腾扑腾跟到院子。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瞪着我,我也想哭。
“缤,是我对不住你…”筱雅见我们这般僵着,终于不再挣扎。她走到瞬缤面前,泪眼朦胧的脸异常动人。
我还有什么好坚持地呢?我笑自己,把院子留给他们。饺子呜呜舔着我的鞋跟,还算有些良心。
寂静的晚上街上没有人。好在北京的钱多灯也多,长长拉开一人一狗的影子。我拿脚尖拨饺子的脑袋,它笨笨地瞅我。心里冷静了许多。我说:“饺子啊,你还真和大洪说的一样,笨狗一条。”
它摇摇尾巴,不知所谓。我笑道:“陶轻然你把自己整成这般龌丧才是笨蛋!”饺子哼了一声。我抱起它,“真是天生一对。”
额头的伤有点疼,拿手一摸居然擦破了皮。我和饺子坐在北京体育馆的后门拦柱上。进来的时候问管门的大爷要了颗包子。他是个可爱的老家伙看我常来早就混熟了。
把包子掐开两半,饺子啃肉,我吃皮。
大爷说:“丫头,这地方呆不久,过了两点我就回去了。你一个大姑娘家别单独留这,危险。”
我冲他摆摆手。“大爷,不是一个人——还有一条狗!”
他啊啊两声,耳朵有点背。等到听明白了,才乐呵呵地骂着饺子:“就条胖狗,好个畜生。”
我没再说话,看着远处的场灯,想象着瞬缤出事那天这里的比赛。他一定充满期待地站在对面的入口,手指会不自觉紧一下,漂亮的眼睛亮亮的。然后角灯开了,空气里有鲜花人群,还有肥硕的蚊子。想到这,心一疼,眼泪哐当全跳了出来。我想给他发条短信,可看着他的名字又怕哭地更凶。最后按了个键发给林放。
我说:“筱雅找到了。”
他问我在哪。
“工人体育馆。”
“还好吗?”
“不好。”我发了个倒掉的表情。
突然手机叫了。林放在那边不说话。我们就这样隔着电话,我可以听见手机那头硬币在琉璃台上旋转的声音。哗哗的跟院子口的梨树一样,好听。
我和他说:“林放,我猜花。”
他问什么。
“花赌筱雅回到瞬缤身边,他们相爱无比。”
“瞬缤不爱她。”林放轻道。我听见硬币落地。
“是花吗?”
“是人头。”他说。
“那是什么?”
“他在等你回去。”
“切,不真实。”我笑道,“其实我清楚缤心里想得不是筱雅,筱雅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你别看他平时神经兮兮的。我记得初一时晴晴被低年级的女生扇了巴掌,他没让那女生好看。”
“既然了解,为什么不回去。”他问。
“因为他挂的也不是我…”我笑笑,“安拉,其实我是憋着慌,所以想一个人走走。饺子在我身边哦,一会它会护送我回家。”
林放不再出声,直到门卫的大爷说要赶人了。他才说了句:“轻然,任何事任何感情,都要给自己留个期限。”
我跳下柱子,抱着饺子,问他:“那你呢?”
“我是赌徒,折本的生意自己不会下。庄家喊停,我自然会走。”
“庄家是谁?”
他说:“半年。”
我笑他:“你这人真不长情。”
他说:“赌徒不需要长情,他要的是眼光,知道松手的时间。”
“不管如何想拥有你,时间到了我还是会放开。给你自由,也让我输得轻松。这就是我。”
“林放,你适合人生。”我坦诚地道,“可惜陶轻然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因为一场赌局而冒险。”
因为瞬缤终究不是赌注,他不是我的,我也不想替他标价。我只要他笑,灿烂无比的。
“这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谢谢你,林放。”
“你似乎很喜欢对我说这句话。”
“因为你值得。”
“那拿你的心来换。”
我笑他:“这台词真够俗的。高一看言情小说就读过一百遍了。”
“轻然,你知道我说什么。”林放淡定地点破。我说:“既然知道又何必问呢?你一向是个聪明的人。我的心思逃不过你的法眼。”
“感激若以爱交换对你我都不公平。你不屑索取,而我也没那么伟大。”
“所以你对瞬缤无欲无求。”他反问。
我苦笑:“我有表现的那么爱他吗?为什么连你也和晴晴一样喜欢把我和他凑成对。”
“这个问题你最清楚。”
我摇头,发了颗地雷给他,旁边写着:“没你聪明。”这个问题我不敢问自己,因为答案连我也不确定。我只知道瞬缤对我来说很重要。
生命中许多人来来去去不期而遇,就像可央会闯进瞬缤的心里一样,十二年前的那个下午当班主任安排这个不起眼的男孩坐在我身边时,很多感动注定埋下。
“你叫陶轻然啊?”那个男孩扑闪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瞪着我。我不知道如何和他说话,因为那个陌生的环境一直让我惧怕。好多小朋友从学前班起就成了朋友,她们一堆一堆凑在一起,拿一种透明又复杂的眼神打量我。
“你没有朋友?”他用手指戳戳我的胳膊,那是第一次有人主动靠近我。我看着他摇头。
“难怪了,你穿得太特别了。”他笑着,拉开一段距离眯起眼看我,接着凑到我耳边说,“女生都爱嫉妒比自己可爱的人啦。”
“像我。”他指指他自己的衣服说道,“就有很多好兄弟。”
“你会跳橡皮筋吗?”
我摇头。
“那听过警报声吗?就是嘟嘟嘟的那种,我爸爸是警察哦!”
他神气地说,我看着他,他继续嘟嘟地哼哼,课上的老师生气地瞪着他。忽然我笑了,从来没有过的开心。他看看我,也笑了。接着嘟得更起劲。
那天后我不再穿妈妈设计的娃娃洋裙,不再梳丫头似的古典小髻。我穿和他类似的T恤,大大的,白一条黑一条。他喊我囚犯,我叫他警察。
在那个懵懂的年纪里我信任这个男孩,即使他只坐了我一天的同桌,即使后来我拥有了许多朋友。但我依然喜欢偷偷看着他和别的孩子扭做一堆。
在他还没变成我哥们前,也许我已经放心跟着他,学会闹学会笑,学会许多小孩该有的模样。而这种意义不是林放现在为我做任何事情可以代替的。因为他住在时间里,独一无二。
我想可央在瞬缤的心里也是一样,我们都败给了时间,输给了记忆。
问大爷多要了两颗包子。我和饺子说:“谁叫他重色轻友,今晚罚他和你吃一样的夜宵!”它望着我莫名其妙。
“真是白痴。”我敲了自己一下,手碰到伤口又痛得咬牙。饺子见了幸灾乐祸,汪汪大叫。
瞬缤听见声音拄着木杖一跳一跳地走出来。我瞪着他,故意不给他好脸色。“怎么装起可怜啦~刚才赶人的时候可很英雄哦!”
他委屈地弯着眼睛。“是你自己走的,我又没赶你。”
“你还说!”
“我有人证。”他指着饺子。
“切,一条笨狗能证明什么?”我不服道,不过更快地那条笨狗就屁颠屁颠地朝他奔去。
“没节操!”
瞬缤笑得顶开心。也许是太久没见他这般笑,一下子居然有些不适应。
“你脸红什么?”他问我。
“白痴,你以为你照明灯52啊!”我低头不爽他。
“不是只有47吗?”他无赖地笑道,最后干脆学着饺子扯我袖子。
“滚啦~”
“好了,丫头,我们讲和好不?”我猜他没那么好心。果然下半句他就叫了,“饿死了!”
我把包子砸在他脸上,他一接,问是什么。
“饺子吃剩的。”
接近黎明的时候,瞬缤转醒问我头上的伤还疼吗?我看着他。由于医院的费用贵,而我不想欠林放太多,所以父亲汇来的钱,一大半替瞬缤交了接腱手术费用,剩下只够要一间单人病房。瞬缤怕我受委屈坚持和我睡一起。
他看我看他,就问:“想什么呢?爱上我啦?”
“就你?我在算宰了你还没饺子值钱呢!”
“那你宰好了,我帮凶。大洪追杀的话,一把菜刀下来还有颗头颅陪你做伴,不寂寞嘛!”他认真地说。
“切~他会砍你。”我侧过头,“我有透透做挡箭牌怕什么。”
他笑了:“原来你就这么利用朋友啊,做你兄弟可真惨。”
转而又道:“说真的,丫头,住院和手术的钱等我回到家立刻还你。”
“切,你以为我不会要啊。”其实我早让父亲问李叔叔要了,毕竟这么庞大的费用不是我一个人设计几张图纸就凑得足。当然具体金额减了一半。“就你那臭脾气,亲兄弟明算账。我还不了?”
“是啊,你最了!要不,轻然回去你请去石浦大饭店搓一顿吧。我知道你有钱,请我吃大闸蟹,我胃口小,半斤够了!”说着他的半个头就凑过来。
“弹开!大闸蟹,四个肉包子行不?”
瞬缤挪开半寸,突然仰面看着天。他问我为什么不问那天晚上的事。
“问你有用吗?我只是想替你讨个公道。”我认真地说。
他忽然自嘲道:“公道,这世界太多东西没有公道,人为这活着够累的。”
“我不信你真的不在意。”
“你来那天我看见林放了。他对你好吗?”
“不错。”我思索着他下面说的话。幸好他说:“这男人完美得可恨了!”
“你笑这么欢做什么?”
我摇头并排和他躺好。“缤,我想抓那群混蛋真的…”
“你和我爸混久啦?又不是警察,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
“我想好了,他们害你的我要他们一并讨还来。”
瞬缤拧了记我鼻子,把手绕过我的头:“你中我的毒啦,报复心这么重。”
“随便了,谁让他们害得你!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什么比喻,你是狗,还是我是狗!”他重拍我头。
“饺子是狗!”我笑道。
过了好一会,就在我快睡去时,瞬缤忽然说:“其实我也想告他。他娘的,尤其那个带头的畜生,真想让他把消防筒吞了!”
“是因为筱雅吗?”我问他,心里几乎肯定。他叹了口气,“这是我欠她的,因为我不算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
“她出了什么事?”我不敢往深里想。瞬缤说:“你别想了,我告诉你,你可不许说出去。”
“你不信我还说。”
“打个预防针嘛,别人你自不会讲,晴晴那可不一定。你这丫头对人就是太交心。”
“我保证。”何况被晴晴知道了,天下的人也差不多都召告了。
“筱雅拿了那伙流氓的东西。”砰地一声,我心里一震。
我未曾想过从瞬缤口里得到的答案会是这样,这甚至比我心里想得那种可能更不堪。瞬缤说,筱雅一直想要一个ELLE的包包。
“来北京的九天里我忙着队里集训,筱雅说她闷,我就让她一个人去玩,如果要钱可以打我电话。比赛前的半个小时她说她捡到一个ELLE钻石手袋。我问她在哪。她说在三里屯,我一听就知道有诈。那种蛇鼠混杂的地方根本没有天上掉下的馅饼。我叫她丢掉立刻走人。她不依,结果就听电话那头有男人咳嗽的声音。等我赶过去的时候,筱雅已被搜了身,那群混蛋拿走了她所有的钱,包括手机。”
“她为什么不报警?又不是三岁的孩子,难道就给人白欺负吗?”
瞬缤看着我,摇头:“你忘了她和我是怎么认识的。她爸爸是检查官,事情一曝光。她们家哪丢得起这样的人。”
“可他们又没证据。”
“但警察会问我们斗殴的原因,没人敢做伪证,尤其是筱雅。她从小就被父亲宠爱,单纯得很。没三两下就能吓出魂来。”
“所以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她已经得到教训,而且我有责任。”
缤替我合上眼睛。我问他:“缤,你爱过她吗?”
“什么叫爱?”他笑问,将被子拉高。
“就是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想在一起,一辈子那么长。”
应该是吧,晴晴说爱说一种占有,所以我觉得我不爱缤,因为我一点也不愿束缚他。虽然我是那么那么希望和他在一起。
“一辈子?”他冥想了会,然后调皮地笑了。“那会我该走不动,只留颗黑牙了吧。小丫头想那么多小心变成老姑婆,我连明天都想不完呢。”他双手交握枕在脑后。
“那筱雅怎么办?”
“我替她买了回宁波的机票,她现在战战兢兢的,有家人在身边比较安全。”
“那你还要她当你女朋友吗?”我又问。瞬缤假装生气道:“你今天的问题还真多,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