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1 / 1)
噩梦果然有征兆,还没等我再睡下,手机就跳了起来。
“喂…是陶轻然吗?瞬缤出事了…”
电话里筱雅惊慌失措,隐约可以听出哭腔,光一句话就断断续续念成三段。我来不及听清后面,瞬缤出事四个字已经叫我震了一惊。所有的睡意全醒了。
“妈!爸!!快起来!”母亲和父亲白天累得半死,被我这么一声尖叫,差点没吓得滚下床。
母亲说:“丫头,你浑啦!大半夜鬼吼鬼叫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我要去北京。”
“什么?”父亲侧过半个身体,惺忪着眼睛又要睡去。我冲进房间,翻箱捣柜。母亲追了进来。“找什么呢?别闹了。”
“妈,我护照呢?”踢倒一个箱子,里边都是过去看瞬缤比赛替他进球划得杠杠,厚厚的十几本全部飞了出来。其中一本上夹着一张泛黄色的条子,上面写着:决不说输。
那是瞬缤高三时那场友谊赛后写的。那场比赛打了三天,对手是甬江职高的校队,拥有天生体格优势的外援是宁波高中联赛前几届的冠军。整场比赛打得异常辛苦,搞得我和瞬缤都紧张兮兮。
我记得最后一天加时赛,我跑去外面给他买便当,路上担心时间赶不及。就提前发了条短信给他,让他加油。
他说:“在哪呢?我快饿死了!“
我惊讶道:“这时间你不是在比赛吗,怎么手机还带在身边。”
“笨~比赛不用吃饭啊,其实是一群饿狼集体向组委会抗议要求吃饱再战,你信不?安啦,快点回来。迷路死在外头,你妈会把我分尸的!”
当时我有点不安,因为以前听他说过女生当面加油每加必输。我和他说:“这消息发早了,你当你比赛才看到。不然铁输。”
结果球赛输了,还是因为他的带球走步让对方在最后两秒有反超的机会。下来的时候队里的人心情都不好,憋了一夜汗,有几个块头壮的男生居然凑到墙角嚎哭起来。瞬缤一见我难过的样子就重重在我脑门上吃了记栗子。他说:“我大概和你前生八字不和,怎么你这乌鸦嘴咒我就死准呢?”我笑不出反而大哭。
那晚瞬缤带着我去招宝山拜菩萨。他说菩萨生日,拜拜,我的身上晦气没了全是仙气。“所以,小菩萨,以后你喊加油,我准赢!”
他笑着,现在想来却让我四肢冰凉。“靠,没事做什么春秋大梦!”
母亲看我跪在地板上半天不起来,终于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她问:“轻然,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她,尽量不让自己语气紧张。“妈,瞬缤在北京出事了。”
“怎么了?球赛输了?”
我摇头。“不知道…”
“妈,我要去北京。我拨过电话,现在还有最后的一班夜机,明早凌晨就到。”
“你李阿姨知道了吗?”母亲没废话,立即帮着替我收拾护照,还带去好些拉伤摔伤的药。
“不知道…”心很乱,我让母亲先别把这事告诉瞬缤他娘,不然阿姨准闹着和我一道飞去。
“诶那好。你爸那等他醒了我和他说。可这么晚了,你怎么去机场?你又不认得路,一个女孩子坐的士,妈不放心。”
“管他呢~要遇上强盗只能算他倒霉,我没色没财的,大不了一条命拼了!”
“你这孩子…”母亲叹了口气,眼珠子一转突然一片喜色。“对了,轻然你可以找林放啊,有他陪你去,妈才安心。”
林放林放叫得多亲热。我也顾不得许多立刻从手机里调出号码。两分钟后,他的车出现在巷子口。
窗外的雨终于识相地停了,坐着车,看向高速公路上反射的荧光金属,一点一点苍白的亮,没有焦距。瞬缤的手机不通,筱雅刚才拨的电话转入杂货店,我和老板鸡同鸭讲了半天,最后委屈地大哭。对方大概被我吓死了,急忙道歉安慰了几句。
林放在飞机上替我点了杯桔梗,他把纸巾给我。
我看着冷清的客机,身边的几座都睡了,有个男人流着口水,旁边的女人化着浓妆。
“林放,你的硬币呢?”
他看我,放进我手心。他的手很凉和瞬缤的截然想反。
我拿硬币狠狠往上一抛,服务的空姐一脸职业性的微笑。“信不信,当它掉下来的时候对面的那个女人一定会踢那个男人一脚。”
他摇头。硬币合在掌里,男人的口水沾上女人的头发,女人醒了一脸嫌恶接着又没事睡了。我无心地哈哈大笑,空姐转向我,我朝她挥手。林放说:“人头瞬缤没事,花赌瞬缤没事。”
我笑说:“你真不会安慰人。”
他说:“同样的把戏也许自欺欺人,但上瘾的好处就是你会相信。人生有的时候就是这样,需要一种至死不悟的信仰。”
“这又是赌徒的妙语?”
我把硬币还给他。“知道么,有些东西我赌不起,比如感情,比如瞬缤。”
他一怔,问我:“你的脸色好多了。不想哭了?”
“怎么会,想哭地不得了,不过要忍住。跑去那边哭给他看,谁叫他没肝没肺这么大人还会粗心。”我冲他拌了个鬼脸,他笑了。其实我想谢谢林放,至少没有他我赶不到这里,没有他母亲不会放人单飞。我看着他。他问我看什么。
“我在想,有的时候像你这样,有钱有教养活得体面真好。”
他问是讽刺还是褒奖。我笑笑没有回答。
我想过一千种瞬缤可能出现的状况,比如打球输了,比如被取消比赛资格…无论多严重,我相信只要和他说还有下次,他就会振作。
瞬缤不是一个容易沮丧的人,又或者说他有着自己独特的忧郁,但有个底线就是不让周围的人担心。他说过:“轻然,我喜欢看你笑。特张扬特傻气,和巫婆似地咯几咯几。”他说过:“做人有的时候就那么回事,所以我的世界没有太远的未来,太远的过去。及时享乐,如果真的没有乐就自己找乐子。”
也许看过他太多乐的表情。当他一个人安静安静,冰凉冰凉地躺在体育馆的休息室里。忽然间心里早已做好的防备瞬间崩溃。
外边的比赛已经结束。我听见大会主席用标准的北京普通话一字一字宣布入选国家队的名额,后边夹着英文同声翻译。场内闹翻了,林放守在门外。没有瞬缤的名字。
怎么会有他的名字?他躺在那,左腿缠着厚厚的纱布,上面留着大片血渍,已近墨黑。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刻意忽视他脸上青青紫紫的淤痕嘴角破皮的痕迹。他像倦了很久,睫毛深深盖住眼睛。我想碰他的脸最后手在半空中顿住。他睁开眼,很淡很轻地朝我微笑。
“不好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吐出那三个字。他抬手指指缠在脖子上的绷带,嘴唇困难地阖动。好痛,他孩子气地皱眉。我的手指轻轻顺着他的眉心到眉角淡淡揉开。他就这样看着我,最后闭着眼睛,呼吸平静。
林放进来的时候教练和大伙已经休息。他问我:“还好吗?”
我点头。
“出去走走吧。我想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陪我漫步在北京体育场的外线跑道上,时间已近清晨,跑道上残留着昨晚热闹的余音。远处几个身形矫健的运动员站在微弱的晨曦下弹跳奔跑。
“我问过瞬缤的教练,决赛半个小时前他接到手机一个人不听阻拦冲了出去。直到昨天早上北京派出所打给组委会让他们派人认领。教练赶到那的时候,瞬缤已经被打成这样。警察说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在三里屯酒吧前和一群流氓发生冲突。带头的流氓被瞬缤踢折了手骨,没去医院就逃跑了。”
“我想他们形容的女孩应该是筱雅。”林放回转身,等待我的反应。
“也只有她能有本事让瞬缤在比赛前还把手机带在身边。”心里一阵苦涩,我知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我问林放:“他们找过她么?”
“她消失了。从瞬缤出事到现在,手机家里电话统统不接。我想她现在应该还留在北京,机场没有她的出市记录。”
“想办法找她。”我需要知道那几个小时里他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去问瞬缤吗?”林放建议,“那是最简洁的方式。”
我摇头:“如果他愿意说在警察那他就说了。你并没有查到他的笔录,不是吗?”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苦笑,其实此时此刻心里空空的。
我以为自己会很难过,甚至像来得时候一样慌乱到不知所措。但现实却是出奇的平静。也许是太了解自己的能力有限,也许是今晚瞬缤平静的呼吸让一切沉淀。
“守在他身边,直到他又蹦又跳。”我向远处天空的方向大喊,陶轻然没有什么好怕的。因为瞬缤已经在我视线。
“林放陪我跑步吧?”我回头看他。他笑脱下外套。
空气在奔跑里发酵,在这陌生的早晨里,我知道有些东西注定需要改变。
晚上给瞬缤的母亲挂了个电话。李阿姨一听就急了,结果还是李叔叔接过话筒。他只说了一句:“然然,叔叔信你。把小缤带回家。”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瞬缤的左腿断了跟腱,这次受伤注定了以后再也碰不得篮球。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二老这个消息。只能重重恩了一声。
林放倚在走廊的尽头,远处的白织灯将凄清的过道染得有些悲凉。是他安排了这家医院。从早上到现在,教练队员陆续地来看过又陆续地背着行囊走了。虽然他们都说瞬缤的腿有希望,可我明白那只是安慰,因为他们的眼里写满同情,而不是另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林放问我:“瞬缤腿伤的事,你决定什么时候告诉他?”
“越快越好。”瞬缤不是笨蛋,他迟早会知道。而我不愿他承受被隐瞒的孤寂。
“需不需要我帮忙?”
我摇头:“有些劫难如果必须得扛,我只求自己是靠着他最近的一个。”他不语。
“有没有筱雅的消息?”
“没有。明天我会回宁波,顺便去她家打听。”
“谢谢。”
“答应我你会好好的。”他拿手搓我的头发。最近他常这样亲昵地对我,我已不再拒绝。我说我们现在是不是像不像落难英雄惜英雄。
他指着身体说:“如果想哭,我还有一天可以借你。”我笑,“要哭的东西太多,所以就不想了。”
“明天我就不送了。”我把手上的信封交给林放。“里面的东西你替我交给我爸。”
“你打算在这留多久?”
“不知道。”
“瞬缤的腿可以申请经济补偿,只要他肯告那伙流氓。”
“你会帮我请好律师。”我看他默契一望。
这样冰凉的夜里,我明白该来的还是会来。瞬缤躺在床上,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么安分地躺着,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
他见我端进脸盆毛巾,转过头朝我微笑:“轻然,北京居然望不到月亮。”
我走近他,他的双手扒开我的嘴角。“拜托,没有月亮已经够可怜了,你还一副死了丈夫的模样。”
我看进他的眼睛,他偏过头。“缤,我有话和你说。”
“除了情话,什么都别说。”
“缤…”
“安啦安啦,你不要欺负我现在不能动。笑都不笑一下!”
“医生说…”
“轻然,我背痒你替我挠挠好不?”他侧过身,我掀开他的上衣,我发现他在颤抖。我拿毛巾顺顺擦着。忽然他开口道:“轻然,其实我知道。”
我一顿。他接着说:“那个流氓用消防筒砸我腿那会,我听见啪的声音。”
“缤…”
“轻然,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不愿意说的事你总任着我不问。所以这一次也别问好吗?”
“我勉强得了你吗?”我苦笑道。
瞬缤说得对北京的天空没有月亮,因为那一抹黄被更大的黑遮住了。看不见望不着,图留更深更暗的迷雾,在天空里凿开一个洞。
他背着我忽然笑了:“真窝囊,还没来得及和女人说一句肉麻话就这么挂了。”
我问他想对筱雅说什么。
他说:“你还记得可央吗?”
我笑怎么可能忘记。宋可央,瞬缤唯一真心爱过的女孩,喜欢骑一辆粉色单车,有双细长漂亮的眼睛。她的出现几乎占据瞬缤所有的视线,以后的女朋友与其说是交往,不如说是在寻找她的影子。
“我记得她每天都会在她们教师窗口看我打球。那时我天天去球场报到,进完球就抬头看她。我们都喜欢对视,而且很久很久。”
“我和她说话的第一天,她在街上让我载她回家,快到家的时候,我说做我女朋友吧。她说不要。我说你考虑下。她说不要,接着就跑回家。”
“轻然我还记得当时她在笑。我从没见过一个女孩子笑得像她那样。和小学门口那个摇镥阿姨卖得棉花糖似的,特香特好吃。”
我说哪有人这样形容女孩子,没文化。
他转过身,眼睛里浸着亮亮的东西。“是挺没文化的。高二她转走那个周六。我想说赢个冠军给她,结果赶到教室,她的书包已经被她母亲取走了。”
“四年来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她,那枚奖牌被我丢进镇棉桥后的水沟里。”
“而且还把赛车后边的木板座拆了。”我补充道。他回过神。“你还记得?”
“废话。那座上的棉花糖套子还是你强迫我妈给绣的。”那是他第一次低头求人。也是我唯一一次见他哭。孩子似的让我不愿多看一回。也许就是那天起我告诉自己,陶轻然这辈子做李瞬缤的影子,决不让他难过。
我问他:“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他看着我说:“你呢?”
“你死我亡。”他笑了。
“轻然,我的腿不一定能好。”
“没关系,模特能站就够了。”
他瞪了我眼。我无赖地笑道:“本来就是。”他把头放在我膝盖上不再说话。我知道今夜他的心上多了道伤口,也知道那些不愿让我发觉的眼泪流在伤口的边缘。但只要他还愿意依赖我,这就足够。
因为我有的是时间。一辈子,做他的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