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呼之欲出(1 / 1)
已近岁末,天气寒冷无比,尽管碧空澄澈万里无云,但极其微小的空气流动也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想瑟缩躲闪。
室外天寒地冻,疱间却温暖如春。
灶间的火烧得很旺,橘黄色的火苗熠熠跳跃,映红了烧火娘的脸庞。砧板旁,厨娘正在切菜,手法熟练动作利落,只听见一连串急促响亮的落刀声。火架上,弥漫着饭食香味的热气不时从釜盖边缘渗出,与浓重的油烟气交融,形成一股疱间特有的烟火味。
这种天气里,在疱间受点烟熏火燎之苦要远远胜过在室外浣洗,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抬手拭拭额边的汗水,澜惜揭开釜盖,待热气散尽后,用木勺轻轻搅动釜中的米粥。
三天,还有三天便是岁末。长达五年的追寻和等待之旅,终于即将结束。
固执任性地拒绝家人的劝阻,漠然地忽略赵纶傅受伤的眼神,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来到了他的家乡,历尽磨难耗尽年华,苦苦守候。
守得云开见月明,理应雀跃万分激动难耐,可现在的心情却平静得连自己都吃惊。
“我将和你共渡短暂的人生,不管风吹雨打,不惧惊涛骇浪。”
曾经发下的誓言犹在耳边萦绕,可在胸腔中的那颗心却出奇地平静,丝毫未曾失率。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日思夜盼的相见近在眼前,可为什么总觉得怅然若失?
或许真的是漫长的等待将如火的激情消磨殆尽,事到临头,昔日情迷的悸动竟然不复存在,满怀全是即将了却心愿的释然。
是近乡情怯,还是被封印在内心深处的自尊开始蠢蠢欲动?
五年前的六月初一,暮霭沉沉细雨霏霏。在渡客川流不息的滇水南岸渡头边,澜惜与段承偲话别。
难舍难分,相对无言,千般离愁万般缱绻都在眼神交汇处纠结缠绕,直到地老天荒。
忘记了是如何放弃女子的矜持,不顾一切地扑进段承偲怀中默默流泪,只记得分别最终化为了一个长长的拥抱。
他拥得那么紧,带着告别的决绝,用尽全力,随即便狠狠推开她,转身登船,那道孤寂孑然的背影渐渐消融在迷茫的水雾之中。
再回头时,渡头已空无一人。带着潮湿水雾的夜风拂过,如一张细密柔韧的巨网迎头罩下,束首缚足,让人无处遁形。
无星无月,暮色苍茫。心头徘徊不定,和双眼一样辨不清方向,只能靠着直觉前行。
只挪了两步,脚下一滑,身子重重跌倒在地。
肆无忌惮地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在细密的雨帘和沉沉的夜幕中飘荡,无助而凄凉。
隐约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叫了一声又停顿,隔了半晌又叫一声。若有似无,仿佛生怕吓着她。
不可置信,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用力瞪着黑漆漆的前方,澜惜咬牙握拳,浑身微微颤抖,一动不动。
是负疚之情日深,导致的幻觉吧?此时,赵纶傅不是应该在滇水那边临南郡的家中为六日后即将举行的婚礼做准备吗,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伴随着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那道熟悉的身影却在夜色中渐渐显现,沿着长长的栈道,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面前。
“哎呀,粥要糊了!”
回忆被惊叫打断,鼻端嗅到焦糊味,澜惜猛然惊醒,慌手慌脚地去端釜,却被烫得倒吸口气,手一松,咣当一声,釜倾粥洒,疱间顿时乱作一团。
一切收拾妥当后,澜惜被胖婶拖回房中上药。
“这几日你总是闪神,万一在岁末的宴会上出什么岔子,我可救不了你!”胖婶边小心翼翼地把药膏往澜惜手上涂,边絮絮不已。
岁末之夜设宴相庆乃是武朝定俗。每年腊日一过,上至皇宫大内下至郡县乡里,家家户户都忙着杀猪宰羊清洗整理,全国上下俨然一派辞旧迎新的热闹气象。
如今的陇西王爷年少年时长驻边疆,六年前西北部边疆局面逐渐稳定,早已行过冠礼多年的陇西王方才在当地名门望族中选取了一名适龄女子迎入府中为妃。
然而,笼罩在阖府上下的喜庆气氛很快便被前线传来的紧急军情报打破。盛大的婚礼次日,陇西王被一道圣旨将急召入京。
先是征战沙场,后又入宫伴驾。此后的六年里,陇西王再未露面。
大概是等待无望心如死灰的缘故吧,过门后的第三年初冬,年轻貌美的陇西王妃亲自下令取消岁末夜宴。
想到陇西王妃,胖嫂忍不住轻轻一叹。
那天是个晴日,日光明亮却没有暖意,空中无风却寒意逼人,落雪点点,冬寒凛冽。年轻的王妃身披火红的披风在檐下婷婷而立,乌亮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胸前,语声低沉,明眸流转,美艳逼人。
时过三年,对当时的情景仍然记忆犹新,因此向那些新买入府的丫鬟们讲起此事时才能绘声绘色,以使她们身临其境地感受到王妃的绝世风姿。
听完她的讲述,大多丫鬟都惊叹唏嘘议论纷纭,却只有一个垂首而立,冷漠异常。也就是在那刻起,胖婶开始关注这个名叫宫澜惜的女孩。
肌肤莹白,眉目如画,目光明澈如水,唇色淡若桃花。举止有度,言谈得体,明明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衣裙,却硬生生地让她穿出了不俗的气质风雅。
看样子,是个家道中落不得不卖身为奴的落难小姐。
这样猜测着,心里就多了些怜悯同情,于是好心地将伺候王妃的轻松差事派给了澜惜。却没想到会□□脆地拒绝。
“再苦再累我也能行。”看着澜惜倔强的神情,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胖婶思忖半日,最终将澜惜派到了疱间做厨娘。
刚开始做工的那几日,澜惜的表现再次印证了胖婶之前的猜测。
洗碗摔碎碗,择菜带着泥;生火生不着,切菜切破手。这样的女娃,又怎么会是从小当家的贫民百姓家的女儿?
不过,澜惜倒也要强,三个月下来,用心思琢磨,竟然做到了样样在行。煎炸烹煮,熬炖焖炝,无不别有滋味,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原本细嫩柔软的双手变得粗糙起来,因为时常接触油水之故,指腹处的肌肤开始皲裂剥落。丰满的面庞也渐渐消瘦,下巴尖了,显得眼睛更大。
混得熟了,澜惜的本性渐渐显露。
倒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娃儿,话语清脆利落,笑起来时眉眼弯弯,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疼惜。不多时,每日午后,澜惜常用的砧板上便会出现一朵芬芳四溢的鲜花,引得流言四起。
只不过,流言很快便消失。而府中年轻英俊的花匠再也不会时常在疱间外面流连忘返。
“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好奇至极,胖婶忍不住发问。
“没什么,只说了该说的。”澜惜却一反常态,淡淡地答复一句便埋头切菜。
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思量半晌后,胖婶得出了这个结论。
可孩子终究是孩子,为免澜惜再出差错,上好药后,胖婶还是苦口婆心地又叮嘱了一番:“今年王爷回府,岁末夜宴重开。到时候,你可千万别给我捅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