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夜宴前夕(1 / 1)
嘴上说得凶狠,手上动作却轻柔无比,肥胖的手指颤巍巍地翘成兰花状,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伤口。看着胖婶色厉内荏的模样,澜惜忍不住轻勾唇角,只是笑意尚未达到眼底便骤然凝固,进而慢慢隐去。
多少次,母亲也用这样爱恨交加的目光注视她。明明想要责罚,却又于心不忍,呵斥不上两句便放缓语调,万千怜爱地任由她在怀里撒娇弄痴。
孑然一身漂泊他乡,饱尝世事艰辛,备受思亲之苦。所为的,不过是一个绮丽虚幻的美梦。明知不可而为之,初生牛犊不惧猛虎般的孤勇,真不知该受到嘉许还是唾弃。
不追求,便收获不到拥有的喜悦,哪怕这种喜悦如镜花水月,稍纵即逝。而彻底放弃,便意味着屈就。尽管退而求其次也可能得到别样的安宁,但眼看着如火的激情在毫无波澜的平凡生活中逐渐消磨殆尽。不甘的火焰就会将心头烧成一片荒漠。
在矛盾中徘徊不定,在犹豫中积攒勇气。终于,在客船即将抵达滇水北岸的前一刻,鼓足勇气说出了心里话:“纶傅哥,我们的婚事……还是作罢吧。”
她的声音并不小,语气也很郑重,可赵纶傅偏偏没有反应,甚至连头都不曾偏一下。
有些惊诧,顺着赵纶傅的目光看过去,很容易地在栈桥上找到了赵府小厮丁福。
栈桥上人潮拥挤,全然不似往日那般幽静。丁福夹在人流之中,伸长脖子向船上挥手,神情焦虑万分。
船离岸较远,听不清喊话声,只能从手势和表情中揣测出意思。也就是在此时,隐隐寒光在人群后隐现,甚至能看到兵士玄铁头盔上的红缨。
疑虑重重,不等转头询问,手却被紧紧握住,身体在强大冲力的牵引下直冲船栏而去。清脆的木栏碎裂声响起,水天旋转颠倒,整个人没入无边幽蓝之中,渐渐失去意识。
醒来后发现正平躺在榻上,被褥不甚厚实,稍稍活动一下浑身便酸痛不已,忍不住低低呼了一声。
有脚步声逼近,来不及阖目,人影已飘到榻前。
竟然是赵若秋,一身布衣脂粉不施,怀里还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婴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初为人母的巨大喜悦与满足。她一俯身,幽幽乳香扑面而来,语调也分外柔和:“好些了吗?”
在赵若秋居处修养期间,澜惜断断续续地了解了事情的前后经过。
发觉她离家出走,宫府上下乱成一片,宫夫人更是急火攻心数度晕厥,险些小产。好在赵纶傅适时归来,应承即刻动身渡江前往南滇京城将澜惜寻回,宫府这才慢慢恢复正常。
半月前,突有官兵降临,以私屯朝廷禁货为名查封宫府,且四处搜捕宫府中人。幸运的是,当时宫氏夫妇携二子及儿媳远去宫夫人故里祭奠早年过世的老夫人,由此免于被捕。得到赵府传讯后,宫氏夫妇及家人在早年故友的掩护下远避他乡。
这些事情,远在南滇京城的赵纶傅与澜惜并不知晓,因此才会毫无预警地乘船返回。幸而赵府每日派小厮前往栈桥守候,通风报信化解祸患,免除了澜惜被捕入狱之灾。
当然,这些都是赵若秋后来告诉澜惜的。将澜惜送至赵若秋居处后,赵纶傅留下一封书信后即刻离开,借以转移追兵的注意力。
“信在这里,你自己看去。”将信封递给澜惜,赵若秋坐到榻角,背转身给孩子喂奶。
为使娘家免受流言蜚语之袭,赵员外寿辰一过赵若秋便离开赵府,在赵夫人的安排下到临郡一处安静隐蔽的居处里待产。这座二层仓楼位于一条幽僻小巷中,周围被高木浓荫遮蔽,十分隐秘。因为曾来过几次探望姐姐,赵纶傅才能顺利地寻到此处,将澜惜安置下来。
小楼内全无奢华富贵气象,家具摆设温馨雅致,颇有小家碧玉风格。此时无人开口,狭小的空间内静得只能听见婴孩吞咽乳汁的声音。
信短得很,只有寥寥四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仿佛刻在了心上。
万、千、珍、重。
万千珍重。不知如今,你身在何处,可否安好?
手捧早已泛黄的信纸,思绪茫茫,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扬声应答一句,匆匆将信纸放回奁盒的最底层,起身奔了出去。
夜宴重开,忙坏了陇西王府中一干下人。往年清闲惯了,今年突然一紧,竟连在王府中呆了几十年的老仆人都有些吃不消。譬如,将睡觉与吃饭看得同等重要的胖婶。
岁末前一日,胖婶一直忙到下半夜方才回房。进门便趴在炕上不住地哼哼,唤醒刚躺下不久的香儿和澜惜起来给她捶背。
几番拿捏捶打之后,胖婶舒服了许多,忍不住开始念叨:“今年的夜宴规模空前,王妃娘娘是真下了功夫。哎,你们都没见过王妃吧?那真是国色天香、风姿绝世……”
她说得高兴,可后面的两人却全然没有雀跃的反应。一个昏昏欲睡,另一个则满脸漠然。
待得在胖婶背上敲打够重新躺下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瞪眼望着黑漆漆的廊庑,过去的种种在脑海中载沉载浮,鲜活生动犹如昨日刚发生过一般。
在赵若秋家躲了三个月后,澜惜终于得以和父母家人团聚。只是她怎么也没料到,父母家人从异乡返回后,竟然一直呆在与宫府仅有两街之隔的辛府之中。辛府的主人热情好客,当家主妇竟同母亲长得颇为相像。
预想中的惊涛骇浪并未出现,反倒化为一场抱头痛哭。
对官府抄家一事,父母兄嫂只字不提,澜惜心事重重,也无暇问及。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滑过。很快,幺妹出世,后又在辛府摆了简单的周岁宴。直到幺妹开始牙牙学语时,郡府才贴下诏令,称此前抄家峰府一事为奸人诬陷,特此平反昭雪。不久,一家人搬回旧居,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地继续之前的生活。
那时澜惜已近十八,远远过了婚嫁年龄。两年前将她送至赵若秋处后,赵纶傅便音讯全无,宫赵两家的婚约无法履行。加之此前抄家查封一事,使得媒人们也不敢轻易登门提亲。一时之间,澜惜的婚事成了全家人最关注的事情。
不明就里,赵夫人几次登门致歉,直骂赵纶傅不孝,几次张口欲言后,终于提出了解除婚约一事。家人虽然惋惜,但为澜惜的未来着想,不得不答应下来,很正式地举行了退亲仪式。
也只有澜惜清楚,赵纶傅是怕她为难,故意躲出去,把所有过错全揽在身上。因此,在退亲仪式上,澜惜顿生愧疚,控制不住地频频落泪,引得赵夫人也眼圈泛红,涩着嗓子直叹无缘。
而就在家人开始四处为她寻觅佳婿时,澜惜却语出惊人:“孩儿早有意中人,他叫段承偲。”
先是震惊,后又释然。历经波折艰辛,宫家人对幸福的定义便是顺心平安。为让澜惜称心如意,宫府派出家仆前往各地打探消息,而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每个人的心沉到谷底。
段承偲,世袭陇西王。齐大非偶不说,更是早为有妇之夫。宫氏夫妇震怒,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女儿做小。可固执的澜惜却毫不退让:“不能见一面,死也不瞑目!”
最终,宫氏夫妇还是选择了妥协。于是,在那个仲春的清晨,用过团圆餐后,澜惜义无反顾地离开家赶到遥远的西疆,卖身为奴潜入陇西王府,等待与段承偲再次相见的机会。
从胖婶的念叨中,能够听出王爷与王妃并不恩爱。或许,段承偲在三年前是迫于无奈才会成亲吧。思及此,心里会好受许多。
可是,任何有关王妃貌美的描述却会让她的好心情在瞬间消失,坚固如山的自信摇摇欲坠。
在陇西王府的这一年里,她刻意避开与王妃相见,为的就是不让信心动摇。
国色天香,风姿绝世。到底什么样的女人才能配得上这八个字?
翻了个身,看一眼渐渐发白的窗棂,澜惜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无论如何,退路已断。
如今,她所能做的,只有勇往直前。哪怕在见到王妃的那刻时信心全无,也要坚持着走到段承偲面前,对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