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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惊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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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院子里的红梅开得正艳,深蓝色的天幕之中间或能看到几颗星星。岁末了,明日便是新的一年。城里的欢声笑语随着夜的加深也渐渐地消逝在寒风之中。正是全家人围坐在火盆旁一起守岁的时分,我们的院落却冷冷清清,漆黑一片。司马把所有的仆人都赶去了城外的宅子陪老夫人过年,闭门不见客,这里只留下了我们两个。

“几更天了?”我靠着司马,奄奄一息。我发誓要陪他走完这一年,走完我的十六岁。远处的高楼之上,不知哪位孤身在外无法回家团聚的异乡人,吹起哀伤的埙,呜呜的埙声如同风中的哭泣。

司马抱着羸弱的我坐在廊下,一旁的夔纹木函里躺着星云铜镜。“快要子时了。”他看了看天色,回答我。

我拉出脖子里翡翠的戒指,“这个,替我转交给玉叶姐,就说是哥留给孩子的。”司马点了点头,把戒指握在了自己的手心。我想了想又说,“哥哥……”他打断了我,答应替我继续寻找。我倦倦地笑,表示感激,“还有,我……走了之后,把我送回婓家,这身体……毕竟是小涩琪的……”

司马见我突然有了说话的力气,深知不是好兆头,“你留给我什么……,你让我守着什么度过余生?”他轻吻我的额头,灼热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上。

他的眼中闪耀着泪光,默默取下我食指上那枚白玉戒指。我流着泪,将自己的左手递给他,“我们的婚礼,要念结婚誓词。”我望着无名指上那个玉色的环,抬起脸努力地朝他微笑,“我夏商商发誓,从今天起,无论好坏,贫富,健康还是疾病,我都会爱你,尊重你,珍惜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他的唇落下来,不让我再说下去,温凉的嘴唇带着泪水浸泡后的苦涩。我执起他的手握住,我们曾许下的誓言,相握彼此的手,直到老去。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局,如果早知道,我会把自己的灵魂禁锢在身体的角落,不让你发现……

城里炮竹声四起,人们欢庆着新一年的到来。而我们,已经走到了那条路的尽头,即使再多的不舍,再多的放不下……

我抬手捧起一旁的夔纹木函递给他,“藏好它……好让两千年后的我回来找到你……”说完我便感到累极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昏昏沉沉地依偎在他的胸前。

他接过盒子,一滴泪落在了镜面之上。我们谁都没有察觉铜镜背后的星云图案正闪耀着微弱的暗光,直到那光陡然增强,映亮了夔纹木函。司马一惊,紧唤我的名字。我睁开眼睛,那铜镜兀自在木函之中如同银河之中的星云散发出夺目的异彩,难道¬……

我将信将疑,司马拉住我凉得快要僵硬的手,放在镜面之上,他只望定了我,什么也没有说,深邃的双目之中,留恋与不舍如潮水般汹涌。从指尖开始,我逐渐淹没在那团光之中,刹那间,眼前转成一片苍茫的亮白色——

“司马!!”我尖叫。

我感到自己消失了,化成一粒粒细小的尘埃。

司马俊逸的脸庞在面前一晃。是幻觉吗?我的眼睛明明已经看不见了,甚至连身体也消失在那团光之中,唯有残存的意识在虚无的空间飘荡,又怎能看到他的不舍?

“商商,最爱的人,可是我?”

我惊诧,挣扎着要冲破那虚无的空间——¬

“呜——”列车从耳边呼啸而过。

从臂弯之中猛地抬起头,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来。我动弹不得,杂乱的车厢之中,只有面前那一方暗红色的夔纹木函安静得近乎诡异。车窗外急速后退的田原已经转为南方近郊的白墙黑瓦。一声轻微的脆响从木匣之中传来,却被车厢嘈杂的声音给淹没了。

耳边明明还萦绕着司马那一句话的余音,可悲痛的情绪却让清晨的阳光给撕得粉碎。

梦吗?

外婆说,上了年头的东西能成精。

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吗?

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的妇女,奇怪的男人不见了踪影。我呆坐了许久,这才想起面前的木函,它同记忆中一般无二,只是颜色暗了些。打开匣子,匣中的星云铜镜赫然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我战战兢兢地抚过镜面,什么异样也没有。

我呆坐在车厢里,手,脚,头,每一处都痛得厉害。

有一些东西正在从我的脑海中逃出,列车行驶得太快,而那一段绮丽凄惨的梦已经赶不上这速度。我想把痛苦的碎片粘起来,却发觉它零落得无法拾起。那个清雅骄傲的男子,那一份执子之手的深情,恍若隔世。

心陷入了一个空洞,空落落的,空得我难受。

火车呼啸着,前方清晰地出现几个字——上海站。

我熟悉的空气,熟悉的噪音,熟悉的杂乱。人们从行李架上取回自己的行李,争先恐后地从车厢里涌出,原本还塞得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转眼只剩下了零星的几个人。

一辆警车呼啸着由远而近,从穿梭不息的旅客之中载走了三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曾坐在我对面的奇怪男人,他的蛇皮袋被身旁的人拎在手里,三个人很快上了车,警车如来时一样风驰电掣般驶离了火车站。

神思恍惚间,外衣口袋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我吓了一跳,望着跳动着的手机一阵发晕,竟然忘了该怎么用。手忙脚乱按下接听键,妈妈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商商,外婆不行了,你赶紧买车票回家!我跟你爸爸今天先过去了。”老妈讲完就挂断电话,我什么都来不及问。

这噩耗无疑于晴天霹雳,一下将我从混沌中击醒。我七手八脚拖出行李箱,拉起来就走,走了几步,发现木匣还在桌上,只好用外面的牛皮纸勉强包好,抱起来带走。

从上海站出来,穿过北广场,汽车站就在不远的地方。车站前正在施工,尘土飞扬。我一手抱着木函,一手拖着行李箱,在糟糕至极的空气之中屏气飞奔。

我买了汽车票,在沪杭高速上颠簸。靠在车窗边,眼睛又干又涩,却哭不出来,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几个小时后,我风尘仆仆,抱着木匣穿过狭窄的弄堂,赶到外婆家门口,只听见屋里已经传出一片哭声。

“外婆?……”一松手,行李箱便翻倒在地上。堂屋的正中央,那方透明的棺盖反射着冷冷的惨光,扎人的眼。我抱着怀里的木函,被撕碎的悲伤突然涌上心头,连同眼前灰白色的一切将我吞没……

“商商,最爱的人,可是我……”

我从梦中惊醒。眼前是酒店的房间。家里的亲戚,除了远在德国的小姨一时赶不回来,大家都在为外婆的葬礼忙碌,只留下刚刚晕倒的我独自在酒店休息。

我把脸埋进自己冰冷的双手,疼痛从心底一丝一缕地散开。那是司马心底的疑问吗?横着心里的那根刺,他也许很快会忘了我吧。忘了好。忘了,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暗红色的夔纹木函静静地搁在床头柜上,看了看时间,估摸着爸妈也快回来了。我咬咬牙,爬起来,把它塞进了抽屉最里面。

洗了澡,裸着身体从明亮的镜子前经过的时候,我被镜中自己的影子给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站在镜子前咧嘴苦笑。习惯了那个纤细柔弱的身体,习惯了近乎透明的肌肤和不染尘埃的双眸,那一个漫长的梦,从十二岁到十六岁的美貌少年——耳畔似乎还残留着司马唇间的温度,可是再也触摸不到彼此。

穿好衣服,走出浴室,爸妈已经回来了。妈妈还红着眼睛,老爸正坐在床边安慰她。我挤到他们中间坐下,一手挽一个。“妈,别难过了……”我不顾头发还在滴水,就把脑袋搁在老妈的肩膀上。

“你女儿总算也懂点事了。”老爸嘴上虽然这么说,可还是没忘给我买从小爱吃的甜点。我笑着掰了一半同爸妈分享。妈妈从包里取出一只翠色的东西拿给我看。我一见那翡翠戒指,不由得惊愕万分。

“你外婆走之前留给你妈了。”爸爸把房灯打开,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是祖上传下来的。”妈妈接下去说,手指压过那翠色的玉。

我只觉四肢冰冷,牙齿控制不住地发出格格的声响。“妈,你给我看看那个戒指。”

“你二姨夫找人看过了,说是上好的翡翠,有年头了,是古董。”老妈接着说。

我接过那枚艳绿色的翡翠戒指,在灯光下隐约可见其中少许翠色的闪光。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这不可能。怎会有如此诡异的事情?“这戒指明明是我的……”我过于激动,居然脱口喊出来。

“以后还不都是你的?”老妈瞥了我一眼。

我退回床边,一屁股坐下,脑子里如同缠着一团乱麻。我拜托司马交给玉叶姐的戒指竟然一直在我的家族一代代流传着——如果是这样,说明了什么?我惊得目瞪口呆。

“我们之间,有着一份渊源……我们是一家人,不会错,无论何时,我都能感觉到……”哥曾那样对我说过。是的,我对郡瑜的爱深刻到无法割舍,无论我有多么地爱司马,也无法停止对哥哥的依恋。原来,那份爱竟来自我灵魂深处。无论经过几千年,我的血液里,灵魂中依然还刻着他的印记。摊开双手,我望着手腕处那些交错的青色血管,突然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幸福,心头也变得暖融融的,就仿佛郡瑜一直在身边守护着我。

“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笑,眼泪滴落在自己的掌心。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可等候的人还是没有出现。江南的冬季冷得阴邪,潮冷的空气专往骨头缝里钻。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寒风凛冽之中我那身格子短裙,引来路人异样的目光。我裹紧红色的围巾,依然抵不住这南方的湿冷。左右看了看,发现马路对面不远处有一家星巴克。我奔过去,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绵软的热奶泡保存了咖啡的热度。我连喝了几口,才感到有了暖意。

“小白!小白!”

我循声去望,只见一团白色的雪球转瞬钻入了我的桌子下面,蹭着我的腿绕了半圈,又钻到椅子下面。

“小白,出来!”

一个背着旅行包的小男孩七手八脚追过来,冲着我的腿喊。白色的泰迪狗不情不愿地从我的椅子下面爬出来,回到小主人的身边。小男孩才六七岁,发色有一点黄。我对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着了迷,清澈的眸子如同一汪碧水。他也用同样专注的目光打量着我,用一种属于孩童的认真和执着。

“Hi,你好。”我看出来他的血统里掺杂着或多或少的异国元素。

他不说活,噘起小嘴,“噗”一声,用口香糖吹了一个泡泡——

“William?”

我意外地看到了姗姗来迟的小姨。妈妈让我来接搭航班赶回来的小姨和未来的小姨夫。但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姨夫莫名地让我紧张了一路。

小姨还是那么漂亮,黑色的大衣衬着白净的脸蛋越发的楚楚动人,鼻尖那一颗黑痣是我自小就看惯的,此时不知怎么,我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我抱着她就哭,把小姨的眼泪也给招惹了下来。

“噗”

小男孩挨着他爸爸的腿用专注安静的眼神望着我,嘴巴里的口香糖又蹦出一个泡泡。

“William。”他的爸爸低声呵斥。

我这才将目光战战兢兢地转向了小男孩的父亲。那是一个和蔼儒雅的男人,相貌平平。未来的小姨夫在大使馆工作,William是他与前妻的孩子。小姨望着他的时候,像极了玉叶姐望着哥的样子。我心里刺刺的疼,善良的玉叶从来没有责怪我毁了她与哥哥的幸福。我很难想象当司马把涩琪冰冷的身体送回去的时候,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为下落不明的丈夫撑起整个家来的。那些苦难过了两千年,才被人知道,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从杭州市区到外婆家还有一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的车经过西湖边的时候,小姨指着那影影绰绰的断桥给William看。William听完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眼睛里有一瞬不属于孩子的凝思。许久,他转过头来看我,突然脑袋一歪,就靠到了我的怀里。

“困了吗?”小姨惊异地看着后车座上的William依偎着我的样子。

William不吱声,或许是长途飞行令这个好动的孩子也累了。我抚摸着小William那一头浓密的头发,把脸贴近他的头顶。我隐约感到牵扯的因缘,却又说不出,只是一眼看到这孩子就喜欢。

“他们两个倒是很投缘。”和蔼的小姨夫见到William同我一见如故,意外而喜悦。泰迪狗小白趴着窗户兴致勃勃地望着车窗外美丽的西子湖,忍不住发出欢快的呜咽。

在老家待了十几日,我独自一人先回家。坐在地铁里,我翻开报亭里买的报纸,金融危机还在持续,油价上涨,就业压力,谁谁谁酒后驾车了,某某某怀孕了。轰轰的地铁在轨道上发出的响声配合着我翻着报纸的声音。

倒卖西汉文物的疑犯落入法网——我折起报纸,仔细地看起这则新闻,报纸上那个疑犯赫然就是火车上曾坐在我对面的男人。新闻里说丢失的文物除了一个夔纹木函,其他均已找到,我下意识的把腿边的行李箱往里拉了拉。

回了熟悉的家,从邻居家领回可乐,孤单了十几天的可乐一见我,放下架子迫不及待直扑过来,屁颠颠跟我进了屋。我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拿出来洗,最后箱子里只剩下了牛皮纸包着的夔纹木函。可乐没好气地绕着它东嗅嗅西嗅嗅。

我赶走可乐,把木函放在了自己的床头,然后打开了电脑,开始找工作。我不想再如从前那般胡混日子,挥霍生命。人生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生老病死,哪一样不是伤筋动骨的痛?不必等到尝尽了苦痛才懂得去珍惜生活。丢了工作,我可以去再找一份回来,可有些东西,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在各个招聘网站间浏览了一会儿,无意之中打开一个网页,一则消息映入了眼帘:在敦煌一古墓中发现了保存完好的纸,经检测这些纸出于西汉时代……

这?……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郡瑜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回荡着。手中的咖啡杯越握越紧,难道,他在那个古老的部落……

时过两千年,我绝不可能弄清楚在哥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也许望眼欲穿的玉叶姐能够等到他回家的那一天,只要活着,也许哥还有机会从司马的口中听到我安然无恙的消息……

而司马,他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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