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终曲两忘尚知否（下）（1 / 1）
林翎早醒，披衣起身之时，她还在睡着。
他知道有些女子用自己的身体做武器，在人最无法防备的时候杀了他们。其实能用自己做武器的不仅是女子，很多人都这样。
但是他们完全地暴露与奉献自己，将自己的空门与死穴完全展现在另一人的面前。这不是信任，而是某种超越了信任甚至生死的，那之上的东西。
她动了动，半睁了眼，睡眼惺忪地问，“什么时候了？”
林翎低声回答，“天亮了，约莫卯时。”
她突地坐起身，拥着薄被，“你是个怪人。”
她以为有过这样的事情，他们之间的距离会拉近么？林翎沉默。不，只会更远，因为他怕一切美好的东西匆匆离去，他知道那种感觉，所以他更喜欢独处。
但是，他此刻却希望那种必须分开的时刻迟点到来，他不愿这么早就离开这种他可以忘了一切的短暂时光。
她穿起衣服，那身血衣，她没有带多的衣物。成舒坐在他的身边，手指触及他的脸，“还会痛么？”
她摸到了他面具下纵横的伤疤，微微凸出皮肤，伤疤本身是光滑而柔软的，不痛，只是丑陋，但是他点头，“刻骨铭心。”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回答，或许他确实这么觉得，但是，不，他其实已经忘了当初到底多痛。
林翎摘下面具，那张薄薄的胶皮在他手中被捏成一团，然后他丢弃了那张面具，从吴钩的鞘的侧面取出一张新的，在桌上摊平了，用细笔勾出眉目。他不用把面具贴在脸上，也用不着铜镜，不久，一张平板的脸已经成型。他将面具戴上，严丝合缝。成舒一直看着他，久久问，“这样，你会不会有一天忘了自己长什么模样？”
“不会，”林翎道，“我有个孪生哥哥，虽然我们无法相见，但只要他还在，我就不会忘记自己是谁。”他转过头，忽然看见成舒的面颊上有一滴泪水，“怎么了？”他轻声问。
成舒摇摇头，不回答他，只把脸埋在双手之中一动不动。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好在一边等待。
楼下有人刻意踩出了很大的脚步声，林翎起身，走下楼去，看见萧荷拎了一个食盒，扔在桌子上，“睡得可好？”
林翎觉得脸上发烧，“还好。”
萧荷意味深长地一笑，道，“那很好，先吃早饭罢。好不容易才偷来的，长辈很厌烦我们年轻人浪费食物。”
成舒在林翎之后才走下楼来，林翎没转头，萧荷抬头看一眼她，笑道，“青……啊，不，成姑娘，来一起吃罢。”
“免了，我还不想被毒死。”成舒冷冷地，毫无情感地道，“萧氏的好意，成某心领了。”
萧荷的眉头蹙了起来，“当年是我背叛了朋友，杀了叶青，江湖中是这么传闻的，是不是？”
林翎愕然。他看见那个年轻人已经敛了玩笑神情，表情严肃起来的时候，萧荷俊逸的容颜也隐约有了一种冷漠而锋利的感觉，这使他看起来有些不像他，也丝毫不像他那个总是温雅微笑着的兄弟。
“我没有听闻过这个传闻。”林翎道。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萧荷又问。
林翎怔了怔，发现这是两个不同的话题，他保持沉默，萧荷又道，“如果你要杀他，绝对不会失手，他还在发愣的时候你就可以把武器戳进他的心脏。”
林翎道，“你怎么知道我失手？”
萧荷叹了一口气，“因为他们要把我嫁给槿国的十三公主，送到槿国的不知道哪个小地方去。如果我兄弟死了，我自然可以因为要为他守丧而不去，我们兄弟情谊是很好的。”
林翎哭笑不得，他觉得萧荷在胡搅蛮缠，决定不理会他。成舒轻轻笑了起来，“为什么不想去？萧公子这一去，可是我们的大功臣。”
“槿国的书呆子小丫头谁想要。”萧荷嗤之以鼻，“天天听那些老掉牙的鬼话，过不了半个月就会发疯。”
“身为贵胄，又不能一生当游侠。”林翎淡淡道，“做世家子，要知道本分。”
“那某位小侯爷呢？”萧荷反唇相讥，“我听说有位小侯爷离他的封地远远的，躲在一座山上不出来。”
林翎怔一怔，良久，涩涩地道，“因为是他——如果你像他那样，绝对不会有人管你什么。”
萧荷睁大了眼，“他怎么了？我没有听说过他什么事啊。不就是一直呆在山上不出门么？”
林翎默然，久久道，“原来萧门主不曾告诉你这件事。”
萧荷道，“我见不到我弟太多次，他总是神神秘秘的，而且他和我没有什么话。”
林翎点头，“萧公子，知道一个叫‘萤’的组织么？”
他看见萧荷的眉在一瞬间稍微蹙了一蹙，知道这个年轻人定然知道相关的事情，至于萧荷会不会隐瞒他，就只有天知道了。
“萤？我大概知道一些，但是不完全。”萧荷笑了笑，“这是靖国的秘密复国军。”
成舒面色变了，“你说什么？”
萧荷看着她，“很抱歉，但是你应该知道，没有人隐瞒过这一点。”
“我们不是只要足够谈判的筹码么？”成舒道，“组织成为复国军的武力——”
“如果没有复国军，你派去谈判的使者，能回来一只耳朵就足够好了。”萧荷道，轻轻一笑，“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继承者，甚至有邺国的朋友，对我而言，已经结束的仇恨又算什么，它们不过是让我厌烦的旧事罢了。”
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成舒颤抖的手，因为愤怒。
林翎看见萧荷偏了头去，一缕血线划过嘴角。那个年轻人舔舔嘴唇，轻声道，“即使我是个忘记了仇恨的奴隶，我的主人也从来不是任何人。”
“你背叛了靖，也背叛了萧氏！”成舒咆哮。
“当年他们也只是不想死，而不是想卷土重来。”萧荷道，“如果有一场战争，我会为了我的家园而战。但是做那些无谓的事？对不住了，那些事情与我何干？”他冷冷一笑，用手背擦去唇边剩余的血迹，“当年叶青受世人唾骂，他当我是朋友，我也偿他所愿，如今这世上又有几人如他了？都说是为国为家，我看这世上为私欲的人却是多得很吧！”
林翎道，“萧公子！我不赞同你的说法，但是我知道你有理由。暂且停下你们的争执，我只是想知道萤现在的主使者是谁。”
萧荷沉默了，他微微垂了目光，没有看林翎。
这个人在试图隐瞒什么，那个他必然后悔听见的名字？
萧荷抬头，微笑，“我不知那是谁，林少侠，那人是谁也与我无关。”
他确实在隐瞒。林翎不再追问，也知道追问没有什么用处。这两个人都知道那是谁，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他。
成舒沉默片刻，开口道，“萧荷，你方才的话若是传出去，你的死期为时不远。”
萧荷笑了，指指自己的头发，“已经这么老了，你以为我还怕死么？”
那笑容却是懒散的，几乎在一瞬之间，这个年轻人不再凌厉锋锐，林翎几乎认为他方才看见的萧荷是一场错觉。如今的萧荷是慵懒而柔和的，眉目如画，鬓边有了白发的年轻人，看起来更有一种特异而谐和的美感。
“那么，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冷叱出刀的，却是成舒。
那一刀横斩，直取萧荷颈项。
“成姑娘，有话好说！”萧荷不闪不避，林翎却不知为何，吴钩在手，格住那一刀。
他为什么要救萧荷？“在城主府杀他们的人，你疯了？”林翎叫道。
“他既然早晚会背叛，不如杀了干脆！”成舒怒道，“你拦什么？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的人，有什么好掺和的？”
“我只是不想见他死。”林翎道，“你如果想和我打，我没有意见。”
“不知好歹！”刀光一闪，再挥出之时，已是朝着他来。不管发生过什么，只要她认为这一刀应该劈下，她就不会犹疑。
林翎举钩格挡，他独臂力道虽然不及，但吴钩之上自然流转一股柔力，卸去她下斫刀势，同时反手去压她刀锋，准备逼她武器脱手。一声轻响，二人脚下不动，林翎深吸一口气，咄的一声冷喝，左臂反手一转腕子，吴钩钩住刀身。此时若他右手还在，定能制住成舒，但他右手已断，无法以此招封锁对手。他只看成舒用刀，又是女子，灵机一动之下，一矮身形，吴钩将刀势直拉下地，他身形极快，自缝隙之中钻出，一脚去扫成舒下盘。
成舒只是反手拔剑，侧身一挡，他再向前，便是把自己的咽喉送上剑尖。
她真的要杀他？那一夜她只是需要他，如今她随时可以杀了他？
他甚至没有一只可以硬挡下这一剑的手。
但是萧荷有。
萧荷轻轻地两指点在成舒右手脉门，那剑在刺入林翎咽喉的前一刹无力掉落。
“我不想打女人，不过我也不喜欢看见女人在我面前杀人。”萧荷淡淡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自作多情？”他轻捷夺取那剑，放在桌上，随即双手又搭上二人手臂。
林翎只觉手臂一麻，差些掉了武器，他收回吴钩，成舒忽地将刀还手，又一刀劈向萧荷。
萧荷回身，一握那桌上的剑，刀剑相格，成舒退了几步。
“果然名不虚传，萧氏武功深不可测——你们不愿复国，我们还能怎样？”她大笑，笑出眼泪来，“偏安一隅，在卫国这种地方，再不回去么？”
萧荷淡淡一笑，“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槿国小公主的面首。”
这言语之中，是调侃的语气，还是有些悲凉？林翎苦笑，“只能用剑解决么，就没有什么更安静点的方法？”
萧荷道，“这样的问题，去问你的女人吧。”
林翎脸红到脖子根，他低声道，“如果你们没有告诉我萤的首领是谁的意思——”
“我就是首领。”成舒道。
“一直被架空，刚刚被人赶下台的前首领。”萧荷补充，“林小哥，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人？”他问，“你是槿国的人，远离这些恩仇，流星门也与靖的故人相安无事，为什么你要将自己卷入这件事情里面？”
“为了一个承诺。”林翎道，“为了一个我视之为兄长的人。我无意卷入任何事端，只想找到我要找的那个人。这是为了什么，恕我不能明说。”
成舒嗤地一笑，“还不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流星门有叛徒的事情？”
林翎皱眉，“萤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