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今生难解痴狂矣（下）（1 / 1）
她在他的手中发起抖来，几乎站不住身子。院中的青翎吐出一口烟，“没什么，杀了一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或者说，杀了一个自己信任的人？林翎看着成舒，她扭过头，他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别介意，”他淡淡道，“杀一个背叛者平常得很，流星门还在追杀我呢。”
门外青翎又吐出一口烟，“叫阿舒杀了你算了。”
林翎沉默，成舒握紧了拳头，又松开，道，“我不杀你，放开我。”
林翎放开成舒，她解下了肩上的刀剑放在一边，自己颓然坐在地上。林翎看着她衣领中露出的光洁脖颈，她在他面前露出空门。他没有动手的念头，只是走过那屋门的残骸，在院中看见青翎。青翎坐在石头凳子上，身侧有刀。他看着那上了年纪的男子，那个人身上一滴血也没有。
“前辈。”林翎静静道，“恕我直言。前辈武功了得，既然琅轩如今仍然是青城主的城，何必来此地受人所欺。”
青翎道，“我若回去，杨玄清必会屠城。”
“他已经死了，你可以回去。”林翎道，“回到你应该待的地方，比留在这里受人唾骂侮辱为好。”
“我出生之前，靖国已经亡了。我少年时在清化作为质子，那时将军的长子，如今的紫将军被清化中的刺客劫走，虽然他逃了回来，还是被刺瞎了一只眼。他和我一起长大，后来我背叛了他。”青翎淡淡道，“那时我甚至联系萧逝鸿大师，准备抓住世子逼宫，但是失败了。我没面目再见我的族人，也没有面目再见紫茗。他憎恨我，击败我，却不杀我。我曾经想过卷土重来，但是已经没有意义。孩子们沉浸于仇恨，专注于刺杀，已经忘记了我们原来的目的。”
林翎沉了目光，“萤，也是为了刺杀而存在的？”
“原本不是，现在是。”屋里的成舒道，“易主之后，萤就是个刺客团伙。可惜我再管不了这些，他们还会再来。”
“我要知道，谁站在萤的身后。”林翎道，“这不仅关系到你们，也关系到我。如今你们众叛亲离，不如——”
“我知道是谁，但是，不能说。”
林翎沉默了。
她试图杀过他，也放过他。她和他一样被世人所不容，她甚至和他一样高大。
他记得苏蘅说过，不要爱上她，但是飞蛾总会扑火而上。
他走回屋中，成舒还坐在地上，他把左手放在她的肩上，低声，“我也不会再问。”
有些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一些事后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的手刚搭在成舒肩上，便被一把抓住，朝前一扯一摔。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躺在地上，后背一阵阵发痛。
他无辜地看天，成舒淡淡道，“没事别碰我。虽然还是小孩子，但是姐姐的肩不是每个人都能拍的。”
方才在拿人出气，现在还是在拿人出气。他刚要爬起来，成舒面色一沉道，“又来了！”
“别担心，是我。”平静而温和的声音。林翎爬起来，看见一个年轻人已在院中，他约莫二十五六岁，但鬓发却已斑白。他的一双眼是茶色的，清浅而明亮，那个年轻人拱手道，“看见这里有烟，却慢了一步，青城主受惊了。”
“萧公子不必多礼。”青翎道，“只要再找间房子便可。我在这里已经暴露，住不得了。”
年轻人点点头，偏头看见林翎，“咦，小孩，你还活着啊。”
林翎有气无力地道，“托萧二少的福，还没死。”
那年轻人一笑，“传闻你把我的剑偷去，然后捅了我弟弟？那剑捅死的人可不少，如果我弟弟死了，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林翎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萧公子，这些事情不用在这里——”
“那好，我在城主府等你。只要你不在路上被人分尸，最好来向我解释一下。”萧荷笑道。他走出院子，不听林翎再说什么，自顾走去。
成舒瞥了林翎一眼，“你还真捅了少城主？”
“萧茧是流星门主，他坏我的事，所以我刺杀他——”林翎没有底气地道，“若到了城主府，我估计剩不下半根骨头。”
“自找的。”成舒下个结论。
而青翎站起身子，拿起了那柄长刀。那是一柄长而窄，在末端微弯，有点像剑的刀，“阿舒，我想了想，还是离开这里为好。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是希望少流血。”成舒爬起来，道，“他们流的血已经太多了，再加上内耗，靖家子会在内耗中死绝。但是我不想退，退的话，是看着他们送死。”
青翎走来，拍拍成舒的肩，“好自为之，丫头，这个孩子没有用就杀掉罢，说是要效忠，我看他全身都是反骨。”
林翎道，“当面这么说，可真是悲哀。”
他一个人打不过二人，甚至不知道有没有逃离的可能性。而对方的言语戏谑之中又透着真实的冷淡，他不知道他们的言语到底是真是假。
成舒笑道，“算了，他也救过我。如今既然都众叛亲离，就看他会不会再把我出卖一次。”
众叛亲离？不，他才是背离了一切旗帜的人。青翎没有收拾东西，只是拿着他的刀走出去。
成舒低声道，“请多保重，父亲。”
青翎没有回答她。
林翎一屁股坐在地上，右肩右臂痛得钻心。他没空理会青翎的离去，也不想管成舒，只觉得再这样下去他这半条胳膊迟早也会丢掉。
他捋起袖子再看自己的伤势，伤口肿了，一碰就疼，成舒看他一眼，道，“毒没有去干净，时间长了，解药也没用。”
“那帮我把这半条胳膊也砍了算了。”林翎面无表情地道。
“傻子。”成舒忽道，“为什么要找我，又为什么要骗我？”
林翎道，“苏城月恨你们。”
成舒沉默，久久道，“那件事情不在我的能力之内。当时我在邺地惠宁，蓝氏要我为他们继承人的失踪付出代价，所以我才要貔貅帮的秘密。只有他们会去偷窃孩子。”
林翎道，“你没法承担你一族在六国犯下的罪，他也不能。让他承受那些，是你们的耻辱。”
成舒垂下眼帘，低声，“仇恨总要有个出口。若能复国，我死不足惜。”
“青城主不会愿意。”林翎道，“他不会愿意牺牲自己的孩子。”
“他会的。”成舒道，“就像当年他等着自己被牺牲一样。靖国的贵族，生来就是为着死的。”她挽起自己的衣袖，解开林翎臂上绷带，用井水冲洗他的伤口，再在屋中取出一种气味奇特的药粉，敷在他的伤处，“这只手断的时间不长。”
林翎道，“五年，还好。”
“右手断了，功夫却没搁下。”她淡淡道。
“我一向用左手。”林翎回答。
他觉得很累，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做。如果没有办法进入萤，他就辜负了邵隐的希望，但如果他打进了萤——流星门会不会知道并毁了那个组织？
这两个国度之间的仇恨与他一个局外人何干？
他只要知道背弃的人到底是谁就行了。
林翎看着成舒为他包扎，那双清冷而锋利的灰色眼睛注视的并不是他的伤口，而是某个很远的，不可知的所在。他经常觉得某些人总是心不在焉，但是那种心不在焉的感觉又似乎是假的，那些人只是在注视他不知道的某个地方。
她包扎好他的伤口，他感觉伤臂清凉，没有那么痛楚。他看见她依旧一身血衣，因为时间的关系，血已经成了黑色。她坐在他的身侧，“惠宁蓝氏的夫人，已经哭瞎了眼睛。十几年了，他们虽然又有了一个孩子，但依旧想着那两个已经不在了的儿女。”
“貔貅帮已经覆灭，若是那些贵族的后人，应该可以回去。”林翎道。
“他们被迫去杀自己的同胞，甚至亲人。”成舒道，“郸阴他疯了，才会这么做。后来他死在自己手下的那些孩子手里，也是应得——但是那些人，手上沾染了同胞的血，都不可能再回去。”
林翎愕然，“为什么这么做，太卑鄙了！”
“我们靖人的骨子里是卑鄙的。”成舒轻轻地一笑，“我们失去了国土的人，用各种的方法报复，伤害人与自伤。我在做的事情注定失败，但是还是要这样继续下去。”
她说了这么多之后，会杀他灭口么？林翎这种时候觉得考虑那些已经没有必要，只好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你出生的国度没有纷争。”他得到这个回答。
“不，”林翎摇头，“我的国度憎恶武者，但你看我，还不是学武。我其实不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话，我为自己复仇，也成了别人的仇人。如果事情可以重来，我还是会选择这条路。但是从今往后，我会考虑自己做的事情。或许我优柔寡断，但是我不希望自己后悔。”
成舒淡笑，“我听说杀了郸阴的，是血樱的小师妹蓝槭——我看了你藏着的秘卷，那个孩子是惠宁蓝氏的孩子，但是她已经死了八年。”她抬头，“若还活着，已经和我们差不多大了。”
林翎沉默片刻，“两败俱伤，却很难说谁做错。”
成舒点点头，“我的族人离开自己的土地太久，越来越渴望杀戮。而那些做了邺国奴隶的人，不知道怎样——有我们这群人在外面，做着奴仆的我们的兄弟，也一定不会好过罢，但是如果我们不努力复国，就永远是邺国的奴仆。”她笑了，擦擦眼睛，“你是不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