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番外·倾世（1 / 1）

我叫潋月影，潋月是姓，影是名。我一直不喜欢这个名字，虽然我找不到讨厌的理由，直到今天——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的存在只是一具容器，一具为了迎接血脉中那个沉睡了三千年的灵魂的苏醒而必要的容器。所以，我不需要名字，我甚至连影子都不是。

仰首，看御园里的那棵凤凰木，光裸的枝桠纵横交错，努力的伸展成一种守望的姿态，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机……可有谁知道，在花开的季节，它也曾有过翠绿硕大的树冠，炽热嫣红的花朵，生气勃勃……如今繁华已逝、烟云过眼，留下的不过是一株枯死的标本。

——就像，就像这三千年来的月潋。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命运不过如此，生似蜉蝣，命如草芥。可即便如此，有些事情就算看得开，亦心有不甘。

有的时候我想，我的命运，大概在三千年前的那一场事故中便被决定好了吧？烨光的惨死，小妖的诅咒……乃至，三千年后我的出生。

“出生的时候，周身围绕着风雪，温度低的可以让碰到的人瞬间结冰，而你却安然的睡在里面，笑容甜美。”

我记得，母后在告诉我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悲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划下她哀戚的面容，滴落在她华美宽大的裙摆上，美丽的像纯白的雪地开出深红的玫瑰。

我想，我便是在那一天真正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此前的一切哭闹、任性不过是对此的不安。强大的灵力，寂寞的童年，让我拥有一颗早慧而敏感的心，那镌刻在血脉之中代代传承的诅咒是我不得不背负的劫难，我只是没有想到它会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我的面前。

变成妖的时候，我其实一直都是清醒的，或许这之前，曾经有过几次暂短的失忆，那不过是因为小妖的意识还不够强大，而我的人格又过于自我，两个灵魂争夺同一个身体，势均力敌的后果便是意识的胶着。

随着灏哥哥的去世，由他加诸在我身上的封印随之开解，“潋月影”的记忆得以恢复。记起一切的时候，我好恨，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十年之前，我不恨，那时候年纪太小，而生活又太寂寞，还来不及体会快乐。

十年之后，我怎能不恨，造化弄人，命运作弄，最亲近的哥哥竟是灭族的仇人。而我，而我甚至什么都不能做。

回到月潋，再一次看见那颓废的城垣、倾塌的房屋、冰封的大地和危危可及的憩月塔楼，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闹剧的背景，而我是那个演戏的小丑。

岚帝——现在我知道那个手执白玉莲杖的灰袍老人是谁了——潋月岚帝，妖的孪生弟弟。他不但毁了妖的幸福，还操纵了我的人生。

什么“集圣令、承王位”，不过是要我做妖的傀儡，为她打开非天的封印。

水龙漫卷，日月通天，我尚来不及惊讶，整个人便被笼罩在银光之中微浮半空。四周骤起水壁，而我看见那个叫做“玄艮”的孩子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硬扯了进来。

“娘，罢手吧！您乃天生，通身福泽，怎能堕入魔道？……娘，儿子求求您……”缠绕在我身边的水越转越快，玄艮劝说的声音也越来越虚弱，强大的压力让那孩子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以至可以看见他身体上陡然出现的无数裂纹。

拈起手指，朵朵莲花自我指间开放、碎裂，片片莲瓣卷入水中，一刹那间莲香四溢，而玄艮那由碎玉幻化的身躯碎裂了，化做点点晶亮的冰晶，缓缓消散于在水中。

我知道，月光珠的最后一枚碎片也回到了我的身体里，额心处有烧灼的疼痛，非天的第二道封印已被破解，作为傀儡的我已经无法在压制小妖。

听说，一个人若是拥有两个名字，那么他/她的身体里就必定也住着两个灵魂。

我叫潋月影，月潋王族最后的遗孤；而曾经，我还有个名字是叫作千羽，日曜国倍受宠爱的小公主——濯千羽。

可是，那个多出来的灵魂，既不是影，也不是羽。

我看着小妖化身复仇女神，白衣红发，踏水而来。

那是怎样的怨恨啊？

断然、绝裂、入骨缠绵，至死都不能解脱！

然后，通过血脉流传下来，子子孙孙，生生世世，三千年无法消解。

手起，刀落。

先是苍壁，接着是琰离，然后轮到澹日。

什么叫“以血偿血，以命抵命”，那不过是杀戮，毫无意识的杀戮！三千年，太过漫长，圣人也会疯狂的，何况是带着那样的不甘和怨恨死去的人。

我眼睁睁看着小妖将那把美丽的凶器毫不犹豫地递进澹日的胸膛，三千年前的一幕在这一刻重演。

“为什么？”烨光顺着滴血的剑，握剑的手……向上看去，“她，不是你的姐姐吗？”

“为什么？”澹日怔愣看着潋月妖，看向她亲手刺进自己胸膛的月光刃，“……羽……儿……”

三千年前的烨光和三千年后的澹日在这一刻重叠，小妖的神经便也在这一刻崩溃，她的记忆毫无预兆的在我脑海中炸裂开来，猝不及防，汹涌的如同一场海啸。

下意识地，她反手抽回刀刃，撕心裂肺的吼声响彻云霄。

后来呢？

后来？我禁不住的想。

后来，我便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妖她，为了烨光，曾经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殉葬，她流尽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来诅咒，诅咒所有伤害烨光的人，她的绝望和怨恨延续了三千年……而三千年后，却由她亲手将自己最爱的人送入地狱长眠。

什么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决不是怨恨，怨恨所能带来的只有毁灭。

而我，不想继续妖的错误。

“不弃生死，不离涅磐，要怎么样……才能……重生？”我看着枯朽的凤凰木，喃喃地问着，脑海中却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播放妖死前的画面。

生死寂灭，六道轮回，生不过浮云，死化为暮雨，取之于天地，还之于天地，不过而而。

而我，极普通的女子，不达观，不知命，不济事，不救人，不心怀慈悲，亦不兼善天下，所求的亦不过是身边亲近之人可以一生平安。

只是，这样真的很难做到吗？

三千年前，月潋应劫，窥破天命的月王以一女之命逆天。

三千年后，缘果交替，爱女心切的族长尽全族死生佑女。

正所谓，一报还一报，两两不拖欠。

只不过，我与妖大抵已分不清谁是帝女，谁做非天？我也会怨，但比起妖来，到底少了根基。记起镜月湖的承继，冥冥中的神启，是“结”而不是“劫”，若小妖还有神知，大抵也厌倦了这千年的负累与经世的痴缠。

罢了，是到了该将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了。

人浮于世，十七年来，六千多个日夜，除去幼时懵懂，我竟从未有一天为自己活过。现在想来，无论是日哥哥，还是灏哥哥……他们眼中映照的无一不是千年前那个纯良温婉的妖，而我，左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一如这眼前的枯木，少了妖的灵魂，亦不过是具空壳！

“……此六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人道……阿修罗道……天道……轮回转生……涅磐或解脱……”我将手轻轻地按印在枯朽的树干上，随着吟唱把灵力源源不绝的注入凤凰古木中，仰头，想再看一次这株老树开花的样子。

火红的凤羽蔟蔟开满枝头，似点着的火迅速燃成一片……那样红，红的旖旎，红的惊艳，红的浓烈而纯粹……一树的争峦夺焰，满眼蔓延，像凤凰的自焚。

意识开始恍惚，我努力地转过头，想再看一眼小雪，那个始终站在我身后安静的守护我的少年。记得初相见时他尚未变身，圆滚滚的一只小雪球，唯那一双眼是纯然晶亮的黑色，美丽的如这世间最耀眼的水晶。

可是，似乎，已经太迟了……视力、听力……我的五感六识正一样一样被剥夺，我有好多话、好多话想对他说，我以为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不急……却原来……

是我任性，甚至在做出这样决定的时候，都不曾问下他的意见。我们互为半身，却原是他在一直、一直的迁就我，而我却认为这所有的一切天生就该如此，理所当然！直到今天，直到死亡的这一刻，我才明白，若没有他，我怎会如此坦然？

“对不起呢！”

千言万语化成这一句歉然，我知道，小雪他定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