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番外·辜负(1 / 1)
“我叫崇暝。”
当年面对十四岁的少年如此介绍自己的时候,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作为翼之眷族,舍弃自己的姓氏,便意味着忠诚的交付与一生的追随。
我单膝跪地,虔诚地亲吻少年的衣摆。
少年安静并耐心地看完我整串动作,犹如观摩一场庄严而盛大的仪式。
然后,他对我说:
“落枭。”
他的声线清哑而淡定。
“我是落枭。”
他只说“我是落枭”,没有提及身份;就像我只是崇暝而舍弃了姓氏。我交付他忠诚,他给予我信任。
这便是我与落枭的第一次见面,一切悲伤的初始。
人生若只初见。
后来,我时常轻弹着碧落剑这样感慨。若时间可以在那一刻停止,是不是就不会有日后的种种悲哀与无奈?又或者我不要那样轻率的交付忠诚?
只是,我知道,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依然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纵然,这会让我在日后背上千古骂名。
落枭。落云国的第四皇子。
刚刚认识他的时候,还只是个阴郁的少年。
我知道他虽然默许了我的跟随,却并不十分信任我。
落云王儿女众多,而落枭并不得宠。起初我以为这是他落寞的原因,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他的阴郁和落寞源自他母妃的惨死和诅咒,而那时悲剧已然铸成无法翻悔。
宣隆25年,落枭十八岁。
我以为,我终于在追随他四年之后得到了他予以的信任。
我不明白的是,这份信任,落枭早在初相见时便给予了我,不信任我的从始至终都只是落云的第四皇子。
也许冥冥中真的早有定数。
那一年,注定了是我生命的折点和岔路。
因为,我见到了她——落泠黛——那个我将会交付生命的女子,我须终生仰望的公主。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慵懒地倚在枝桠上,光裸着一双玉雕莲足悬在半空中,眼神专注地遥望着远方。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有四面高高的宫墙和巴掌大的一方晴空。
天空很蓝,干净地不见半丝云彩。
我忽然明白,那稚嫩的身体里装载着的是一颗玲珑的心窍和早慧的灵魂。
“泠黛?”
落枭轻唤。
女孩闻声,迅速曲膝,将那一双白净的天足掩进裙摆,而后才优雅地看将过来,目光矜持。
看到她的反应,我不禁莞尔。
好有趣的女孩子!
不知道这样阴冷的后宫是如何养育得出这样性灵的孩子?是的,孩子。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女孩子将与我牵绊终生。
“哥哥,你来了?”
女孩儿的声音夹隐着一丝尴尬,面颊上晕染出薄薄的胭脂。
落云民俗“七岁不同席”,看这女孩儿的发饰已经足龄,应该已被人告之,尤那一双玉足除却未来的夫君是不得让其他男子看到的。
只是“哥哥”?
她叫落枭“哥哥”?
我疑惑,转头看向落枭,只见他以足点地借力掠上女孩儿所倚的树丫,小心翼翼地将女孩儿揽进怀里,然后飞身跃下,弯身轻轻将女孩儿放在树下的草地上。而后他单膝点地,执一双绣鞋从容为女孩儿穿好。那样子像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瑰宝。
我发誓,这四年之间,从未见过落枭这副模样,就像……就像是在做戏一样。那种温柔宛如流动的水、轻拂的风、漫卷的云,小心翼翼,柔和地没有一丝棱角。
呵!我终究没能看懂落枭,至少,那个时候没有,否则……否则……也许就可以避免日后他们兄妹相伤。
扶起女孩儿,落枭招手唤我过去。
“泠黛,这是崇暝;暝,这是我十二皇妹。”
他如此为我们介绍。
多么矛盾的称呼!
为什么当时我没有发现呢?
眼里满满的都是女孩儿羞怯的笑。
从那之后,我成了他们兄妹之间的信使,经常为泠黛捎去落枭的礼物和问候,有时也会为落枭带回泠黛的回礼。
比起落枭,泠黛的回赠显得寒酸而微不足道,可我看得清楚它们都是泠黛用心去准备的。一支歌,一首诗,或是一盆花草……它们薄弱而纤细,多无形无影,都是不得长久保存的东西,可那其中饱含的情意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
我想,我便是被这种简单的温暖所吸引,它们通透、干净、美好而真诚。
这并不是一个人不解世事的单纯和良善,而是洞察世情后还能保有的信任和童贞,像暗夜里的一盏明灯。
落泠黛。落云国第十二皇女。
生于冷宫,长于冷宫,是被落云王遗忘的明珠。
宣隆29年,秋。
我领命为泠黛送去一只锦盒,锦盒里装着一沓写满了蝇头小楷的桃色凤纹纸,丝帕大小,只是略宽些。该纸乃御用之物,多为宫妃戏笔所用。起初我也以为此乃泠黛母妃所遗,后辗转得知原是已故慎嫔留下的手记。
慎嫔,落枭的生母,宣隆5年进宫,善歌舞,也曾荣宠一时。
我低眉敛目静静侍立在一旁默默等候。
此时,泠黛已是娉婷多娇的少女模样,不若当初的稚龄女童,隐隐多了几许灵动和娇娆。她背靠着冷宫曲廊上斑驳的红柱侧身坐在栏杆上,随手翻看那一沓凤纹纸,神色漠然。
时已深秋,纵毓阳地处南地,四季温暖,天气仍不免多了寒意。
我有些担心她大病初愈的身子,见她看完最后一页,才如负释重。
可是泠黛,却仅是将那一沓粉红色的笺纸随手置于一边,移开视线望向远方,久久。
穿过层层花树,是蓝到极致的天空,阳光晴好,万里无云。
“暝,你说,到底什么是爱呢?”
面对泠黛突然发问,我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在她似乎也并不是真的要我回答。与其说她是在问我,不如说她是在问自己。
“母妃那样爱着父王,却在她还怀有身孕的时候就被打入冷宫,有什么错需要这样惩戒一个女子?!这种地方……这种地方……她过世的时候我才三岁!三岁啊!我甚至记不起她的模样。可是嬷嬷却告诉我,母妃一直深爱着父王,从未有过一丝怨怼。什么是爱?暝,你说,到底什么是爱呢?”
空气因泠黛的情绪开始波动,一个小小的龙卷在她的手心渐渐成形,那一叠精巧轻薄的凤纹纸“哗啦啦”的飞向半空,宛若成群的硕大粉蝶自眼前飞过。一呼一吸间近在咫尺的少女忽然变得遥不可及。
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却只抓回两把虚空。
人生在世,其烦恼多由爱起,有爱而有忧怖,然喜乐也多由此而生,是谓“一念地狱,一念天堂”。业由惑起,死生轮回。
那样的一天午后,十二岁的落泠黛有了迷惑,开始思考什么是爱。
三日后,落枭自冷宫归来,着手让我寻找国内顶尖的舞娘,声言泠黛想学跳舞。如此突兀,我纵有疑惑却深知自己的身份,不该过问。她既想学,我便为她寻来这世上最好的舞娘。
胡旋舞、霓裳舞、惊鸿舞、迷光舞……每一种舞、每一个动作她都学的得心应手,有如神助,用她自己的话说那是被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
那一日,她罗衣水袖作迷光舞。
移步如莲开,举腕若燕来,修裾欲飘如轻雪萦风,长袖舒曼似飞花离树……一舞即毕,不仅仅是我,所有的人、所有观舞的人都看呆了去。
数月努力,一朝功成。
我知道,她出师了,我甚至相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的舞可以超越她。可是,我从不希望她跳的这样好!这样娇娆!
数日后,落云王万寿,她一曲《追梦》名动京师,倾国倾城。落云王大喜,封其“落云公主”,赐住守福宫。
以国号为封,这是自初代长公主以来,任何女子都不曾得到过的殊荣。可是……可是,那只是表面上的风光,她一下子被推到了风浪口上。
以舞为名,倾国倾城,她倾掉的是谁的国、谁的城?
我忽然明白,这是一场阴谋,而且筹划已久。从那一盒凤纹纸开始,不,或许更早!
自此之后,落枭的动作越发的频繁,叛乱在暗处紧锣密鼓的进行着。
宣隆31年,白露。
我带着落枭的礼物前去守福宫贺寿。
泠黛端坐在大殿上,一身新裁的茜色银丝挑花云锦的时新宫装,衬得她的肌肤如美玉雕琢一般,尤那一双眼盼顾间流光溢彩,似明珠熠熠生辉。她冲着我眨了眨眼,然后微微漾起一抹轻笑,月光一般,却比月光更令我惊艳。
很多事情当时是怎么开始的,其实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回忆的时候,只那几个重要的画面如同烙印在心版上的雕刻,随着年深日久反而变得越加清晰。
我似乎仍能听到她那泠泠的声音响在耳畔:
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
我爱你。
是的,我爱你。我当然爱你,我美丽的公主,爱到愿意为你付出我的生命。
后来,我一直在想,若当时我知晓了落枭的打算,我还会不会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全心全意的支持他、帮助他、追随他?
会?
不会?
我不知晓答案。
我从不相信落枭对泠黛的利用竟会是那样的彻底与不留余地。
整整十一年,我跟在落枭身边,我看着他们兄妹一路走来。或许一开始落枭是在做戏,他接近她的初衷本就存着利用之心。可是,人本凡俗,焉能太上忘情?更何况面对的又是泠黛那样的女子!
若我没有猜错,落枭对泠黛的感情恐怕已经不单单只是兄妹之情。
他只是不想承认而已,不想承认他其实如同他的父亲一样爱上了自己的血亲!他怎么忍心、怎么舍得那样子去伤害她?
宣隆32年,五月十三。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样子的落枭,那样子的泠黛。
我用手捂着胸口,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可我明明听到整个世界在那一刻毁灭的声音,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将会万劫不复!
日子仍要继续。
我不敢去见泠黛,因为我不想面对“泠黛她是不是还活着?”这种问题。而落枭……他甚至为了逃避而分裂出第二人格,残虐,暴躁,再不是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或许我从一开始便忽略了他镌刻在骨子里的那种阴郁,那幼年时源自血亲的伤害和诅咒。
三年后,落枭的主人格已经几乎被第二人格吞噬殆尽,他经常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
那一天,我走进落云殿,看见落枭穿着一身血衣茫然地站在大殿尽头的血泊里,心里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感觉。
他听见响动,慢慢转过身来,看我。
十数年的光阴在手中倏忽不见。
我看见落枭他那一双眼,安静,通透,一如初见,却独独没有了留恋。
“要结束吗?”
我问。
他点头。
窗外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