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羁绊(1 / 1)
“主上!”狮宁雪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自打见到濯澹日之后,潋月影便就这般一动不动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看外面的天色,夜,已深沉。“您干嘛要这样作践自己,他来就来,与您何干?”
狮宁雪说得很大声,当那声音进入潋月影的耳膜时,分明看见她如惊弓之鸟一般浑身一抖,接着茫然的看向声音的来处,“我……我……”眼中的脆弱一览无余。
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曾经的至亲变作仇敌,让她情何以堪?情何以堪?一切都乱了!乱得没有章法!乱得理不出半点头绪!
“啪啪啪”,就在这时,门被扣响。
“谁呀?”狮宁雪的口气很冲,一整天积攒下来的怨气全部倾倒在来人身上,正在他准备破口大骂之际,却看见门外那人一双哭得红肿有如兔子一般的眼睛时,噤了声。
“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见屋内透着亮,想是月姐姐应该还没睡,找她……”来人是司徒家的大小姐,司徒洁漓,出口的话却说得异常谦卑,最后的那句已经近似耳语一般,连站在她面前的狮宁雪都没有听清。
看到她这个样子,狮宁雪无言以对,侧身将洁漓让入屋内。
再看潋月影,已变成平常那副清冷的样子,仿佛刚刚的迷乱只是错觉。
洁漓有些拘谨的坐了下来,几次张口却始终未能吐出半个字来。潋月影何等慧黠,看着洁漓那尴尬的模样,侧首对身畔侍立的狮宁雪说:“宁儿,你先下去。”
狮宁雪听了十二分不愿,狠狠地瞪了一眼洁漓,方慢吞吞地走出去,甚至还特意将脚步踩得极重以示不满。
洁漓有些苍白的脸颊上飞上两抹淡红,尴尬之色更浓。
潋月影装作没有看到,视线透过屏风看着被狮宁雪虚掩的门,心里忽然觉得好笑。待脚步声越来越远,终至听不见的时候,才将放远的视线一寸寸收回,重新看向绣墩上端坐的洁漓。
洁漓已不若刚才那般尴尬,神色自然许多,只是眼睛依然红肿若兔。这个孩子啊,潋月影忽然想这样称呼她,是的,一个内心很苦很苦的孩子,不知自己为何独独对她心软如此?洁漓也是吧,仿佛从一开始,从初相见,便是如此,如此的自然,如此的放心。每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心都会疼,会难过,为她的骄傲和倔强。
影起身,拉洁漓一同坐到床上,伸手想碰一下她红肿的眼,却又硬生生顿在半空。这一系列的动作原本是因为担心洁漓却反倒弄得她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疼吗?”潋月影担心的问。
“嗯,还好。”洁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呀!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
“你想说什么,这里只有你和我,宁儿……”影低头扫了一眼,一只通体雪白只余额间一撮黑毛的小兽正咬着她的裙摆试图引起她的注意,那神情嚣张得不可一世。她就知道会这样。微挑眉,白了它一眼,影接着说:“宁儿已经走远了。”
“姐姐,我……”洁漓的神情一下子变得落寞起来,潋月影感到一种纤细的疼痛从和洁漓相牵的手上开始蔓延。
“我出生的那一年,哥哥已经九岁了,九岁的孩子已经大到可以记住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不恨我,我的降生几乎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全部、爱,和关怀……因为我是叶氏所出的子女,因为我的母亲姓叶,因为我的出生代表了司徒家往后几十年在坤泽国无可撼动的地位!”洁漓的语气越□□缈起来,整个人似乎陷进了回忆之中无法出来。
“自打我有记忆以来,关于母亲的印象便是一片空白,所有人都告诉我那个经年面无表情、像个木头娃娃一样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她从来没有抱过我,也从来没有对我笑过,我甚至觉得……她看我的眼神不但没有一丝慈爱,还充满了恨意和恐惧……那决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眼神,我到今天都这样认为。
然,母爱的缺失,并没有造成我性格的扭曲,因为还有深爱我的父亲和兄长,他们补足了本该由母亲承担的那份责任。
十岁那一年,母亲失踪,而后我便知道了一件让我愧疚终生的秘密,一件如果可以重来,我死也不要知晓的秘密:哥哥的生母是因为母亲的下嫁而被赐死的,赐死的时候,她甚至还怀着孩子,一个没有机会被生下来的孩子,一个注定会得到哥哥疼宠的孩子……可母亲,她毁了这一切!她明明不爱父亲,不,她不爱任何人!她为什么要嫁?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仿佛一种赎罪,我越来越无法安心的享受那些原本觉得是心安理得的关爱,对哥哥的愧疚也越来越深……只是,只是,我从不知道惩罚可以来的这样快!我爱的那个人,我一心一意盼着要嫁的那个人,他爱着哥哥啊!”
泪顺着洁漓的面颊毫不迟缓的流了下来,纯净一如天使,她抬手想抹去,却越抹越多,“……而哥哥,一定是在很早很早以前便知晓了一切,所以才为了我远走他乡,放着好好的司徒大少爷不做,一个人,浪迹天涯……我……我怎么能……”洁漓哽咽着再说不出一个字,扑到潋月影的怀里放声大哭。
潋月影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婴孩儿。洁漓未尽话中的苦涩,像病毒一般,迅速地在这个静夜里蔓延。
与此同时,与潋月影所在的清乐轩比邻的绛音阁中,原本早该就寝的玄艮却盘腿坐在宴客用的紫檀大桌上吃水果,苹果、桃子、梨……红艳艳、粉嫩嫩、黄澄澄的在他身前排了一溜儿,吃得悠然自得。
“魅,你不要娶洁漓好不好?”玄艮看着手里被咬掉一口的桃子,突然说。
“为什么?”此时的轩辕魅正伏在案前批阅奏章,听了玄艮的话,执笔的手似乎停顿了一下,然说话的语气一如平常,沉静地有如千尺下的寒潭波澜不兴。
玄艮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桃子,他轻蹙着眉,似乎很困惑,那样子像是不理解手里面应该完好的桃子何时被咬掉了一口?
“魅不喜欢她,不是吗?”
“但我需要一位王后。”轩辕魅放下笔,抬首看向玄艮,昏黄的光让他幽紫的眸越发的晦涩难懂。
玄艮抬眼对上魅的视线突然发难:“那只是你用来交换司徒留下的借口!”
“没错!”轩辕魅毫不愧疚的承认,“你从前并不反对。”他如是说。
玄艮皱紧眉头,紧紧锁住魅的眼,半晌后,突然气愤的仍掉手里的桃子,跳下紫檀桌头也不回的向门走去。
“玄艮?”魅有些担心,玄艮近来的行为十分反常。对于魅来说,玄艮所代表的已经不单单只是父王口中的玉座和王冠……打他有记忆以来,玄艮便是这副四、五岁的娃娃模样,在他五岁承袭了坤泽的王位之后就几乎与玄艮形影不离,十几年来他慢慢长大成为一位君临天下的王者,而玄艮却始终站在他身后未变分毫……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玄艮变得这样暴躁?
“别管我!”玄艮反手合上身后的门,挡住了轩辕魅探究的目光。
沿着石子长廊往清乐轩的方向走,玄艮低头踢着铺满整条廊道的如鸽卵一般大小的雨花石,有些心不在焉。当他快要走过八角亭的时候不经意地抬头却正好瞧见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濯澹日和司徒少,不省人事地睡在亭子里。偌大的亭子堆满了被喝空后随意弃置的酒坛,或残,或碎,几乎没有一个是完好的;亭子周遭的空气也处处流动着酒精的味道。玄艮一时间有种迷路的错觉,他烦躁的扒了扒墨黑的发,又抬眼看了看不远处依然灯火通明的清乐轩,返身走向八角亭,然后极为熟练地顺着亭柱爬上亭顶。
夜晚有微微的风,吹得叶子沙沙的响,他仰躺在亭子上,看星群簇拥的冷月,这样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玄艮他隐约的感觉到有什么正在逼近——危险地——似乎可以撼动整个司徒府,乃至全坤泽。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悬在天空中央的那一轮莹白的月,在一瞬间——
被、血、浸、红!
那夜之后,潋月影暂居客室之中的玄武咒消失了,影知道这缘自澹日的到来。当她还是千羽的时候,澹日曾同她说起过关于坤泽九夜仗琴江湖的故事,讲他们如何相识,如何成为莫逆……那时侯的她还是日曜国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天真不知世事,每一次灏阳或是澹日从外面回来,她都会缠着他们讲在外面看到的、听到的、或是亲身经历的故事和趣闻,从不餍足,每每都听得她艳羡不已……现在想来,那一段单纯快乐的日子,便是她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了吧,幸福得连天都会嫉妒!……所以……才……才会在那样不解世事的纯真里,在那样备受疼宠的呵护里,一点、一滴的透支原本应该可能属于未来的幸福。
而司徒洁漓,那个在潋月影的眼中曾经鲜活生动有如一团燃烧的火焰、骄傲一如凤凰的少女,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没有人知道她在清乐轩那晚、在另一个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的怀里流尽了属于一生的的泪水;也没有人知道那些咸涩的泪水中到底包含了多少一个少女关于对幸福的梦想和期待;大家都知道的不过是洁漓一日比一日消瘦的身体和一日比一日沉静的面容。她偶尔也会对碰见的人笑,只是,那笑,悠远的仿佛能洞穿眼前之人的身体;那笑,淡定的近乎已经不属于人间。
“轩辕,你答应会对漓很好的?!”
“我对她还不够好吗?我娶她,让她成为这泽耀宫最荣耀的存在……”
“那不是漓想要的!”司徒玄魑打断轩辕魅的说辞。
“司徒,你不要太强人所难,住在我心里的人是谁,你会不知道?”魅一手抚上胸口,眼神奇特。
“我是男人。”
“你是男人?哈!我也希望你是女人或者我是女人来符合这常世的伦常,可我不是,你也不是!爱便爱了,倘若可以选择,可以控制,谁想走上这样一条艰涩的路?”
坤泽历载成十四年七月十八(即月潋历天佑二十三年),上诏曰:王魅轩辕氏,八月十五大婚,迎娶御琴师司徒圣嫡长女司徒洁漓,正位中宫,凤仪坤泽……
皇诏三日,都城宜兰外的护城河——迷光,万莲竟放,香飘数里。因河内无莲种,坤泽震动,上到皇室、下到平民,群情鼓舞,以为祥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