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坤泽（下）（1 / 1）
宜兰司徒府。
潋月影端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打理着她的秀发。执着玉梳的手从容优雅，一次又一次滑过她那一头银丝长发，目光却始终停驻在眼前的铜镜上。玄黑色的葵花镜，素缘，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在被日光照过时，可以清晰的在墙上看见锩刻在镜背上的玄武兽纹，以及靠近边缘的地方那一周饰以云雷纹的铭文带……
“被软禁了吗？”
潋月影有些好笑的微勾唇角，优雅地放下玉梳，再以一条墨黑的缎带将长发随意的扎成一束，起身，径自踱到窗前。窗外是一成不变的□□，碧绿的草，碎白的花，翻飞的蝶，还有暖洋洋的晴光……而她的思绪，却漫过这如诗入画的景致，飘回到七天之前——
自报身份，有些冲动，亦有些任性，何况向来该掩饰的眸色与发色竟那样大刺咧咧展露在外人面前，她可以想象司徒兄妹会有多么惊讶！多么疑惑！即使他们形于外的表现完美的几乎看不出破绽。那是早该在十年前就消失的颜色，如今再一次现世，想不引起人们的注目和防备，很难！
所以，她没有任何理由去抱怨被软禁的现状，她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禁忌。……只是，土能克水……可区区的玄武咒……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不得不承认司徒洁漓令她相当的在意，那个一身红艳骄傲如凤凰、如烈焰的少女，尤其在她看清盘在少女左耳上那枚火红的凤羽时，瞬间涌上的熟稔，似曾相识。
这便是她愿意应邀做客司徒府的原因吧？她想。
司徒洁漓，司徒府的千金，因为逃婚而离家，虽然看起来更像是小孩子不能得偿所愿的无理取闹。而布衣青年则是洁漓的异母兄长，虽非嫡出，却是司徒本家这一代唯一的男性子嗣，不过，令潋月影匪夷所思的反倒是他的另一个的身份——琴断书生九夜，传说中那个神秘、儒雅，以一尺素琴便名扬坤泽的年轻公子——不解他为何放着好好的司徒大少爷不当，而要选择一个人浪迹江湖？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司徒府。
司徒府坐落在宜兰的城东，原本也没什么，不过是坤泽王家御用琴师的宅邸。司徒家世代以琴侍君，谈不上显赫。然而二十五年前，叶家幺女下嫁司徒圣，可谓“一石惊起千层浪”，司徒府在一息之间变得举足轻重。谁不知道坤泽叶氏同轩辕氏一样是只能让人仰望的姓氏，在坤泽，它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不仅仅是权势和财富，还有神旨……因为执掌雪玥神殿的正统大祭司只能出自叶家。如果说轩辕氏执政的泽耀宫掌控了坤泽子民的生死，那么叶氏行祭的雪玥神殿则代表了一国民众的信仰。生命和信仰到底孰轻孰重，是个相当沉重的话题，决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清的事情，没有生命的信仰等于空，而没有信仰的生命也是一样的苍白与虚无。所以，在叶氏子息向来艰难的情况下，能与叶氏联姻的氏族有其不可撼动的地位，即便一代而止；因为由叶氏所出的他姓子女很有可能被赋予叶姓进而被选为祭司侍奉神明。
而，洁漓，正是司徒家唯一出自叶氏的血脉。
司徒洁漓？或者，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叶洁漓……
司徒洁漓轻轻扣响客房的雕花木门，发现无人应门，她再扣，仍是静默；索性尝试径自推门……门，并没有落锁。
客房内，潋月影一身白衣静立于窗边，自窗外射进房内的阳光，在她周身描绘出一圈淡金色的光边。金光中的背影明明距洁漓只有几步之遥，却让她有一种咫尺天涯的错觉，仿佛临世的神祗，神圣而不可逾越。那自少女身上自然流露出的气息，遗世而孤立，竟硬生生切断她与周遭的联系，仿佛她原本便不属于这纷扰的尘世，而是那软红之外的一抹圣洁：干净，清澈，偏又重逾山岳。
洁漓一时间看呆了去，仿佛瞬间石化的雕像，那宛如神祗临世般的震撼与美丽，让这个看上去飘渺安静的少女紧紧地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无论男女——想让人就那样目不转睛的看下去，一直、一直——
忘了时间，也忘了呼吸！
潋月影缓缓地转过身，墨黑的缎带夹杂在如银似瀑的秀发间，旋舞出优美的弧度，搅乱原本宁静得漾着金光的空气……那唯一的一点浓色，便成了翻飞的蛇，在淡金色的阳光里肆意舞动，影影绰绰……无端地，竟带起五分残艳、三分破碎和两分陷落，生生模糊了影的容颜与……漓的视线，像是刻意隐藏的禁忌被无情的说破，有着几近无奈的反讽……与落寞。
那本该清灵、圣洁的人儿啊，到底背负了怎样的宿命与异数，传承着怎样的血脉与诅咒，才可以在眨眼间沾染上无尽的霜华，将原本的圣洁与祥和悉数打破？洁漓不了解，却感同身受，那仿若刻进灵魂的哀恸，那样狂猛、那样沉冽，厚重的令人无法承受，以致于不能动弹、不能吭声、甚至……不能呼吸！
不过是站在由窗泻入房内的阳光里，甚至看不清她躲在阳光之后的表情，那么该如何解释自己最初的震撼与……最终的了悟？……她……与她……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牵绊与因缘？而这份无来由的熟稔和洞悟又透漏出怎样的未来？
思绪流转间，不由得想起她夭折的逃亡——那一场、明知无望、却让她鼓起全部的勇气也想要试着拒绝的被所有人都看好的姻缘而设计的逃亡。现在想想，那曾有过的挣扎和抗议，也许，不过，是为了成全与影遭遇……与自己的命运……相逢……
“娘！娘！雪哥哥又欺负人家！”清脆的童音随着纷沓的脚步由远及近，适时打散了弥漫在影、漓之间的魔咒。
洁漓收起凌乱的思绪，举了举手中的托盘，冲光影中的少女漾出一弯浅笑：
“下人说，你没有吃早点，这是我做的橘酪酥，要不要尝一尝？”
满天的晴光，灿烂至极，背光而立的少女仍然模糊着面孔，却让干净而透明的声音流泻满室，“请进。”
得到许可的洁漓刚刚迈入客室，便感觉一阵风迅速的飙过她，准确无误的扑进潋月影的怀里。“娘！快！快！让我躲一下！”而慢了一步的少年只能咬牙恨恨地瞪住赖在少女怀中偷笑的男孩儿，无计可施。
直到此刻，洁漓终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惹来少年的白眼。她别开眼，紧抿着唇，仍然止不住唇边泛滥的笑意。
此种情景每天必定会上演几次，然每每看到，仍会令她感动不已。那看似无理取闹的一大一小，事实上，正用着他们的方式关心、体贴着潋月影，让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沉湎在自己的思绪中，哀伤。表面上，那些不停的吵闹、作弄、搞怪、玩笑……多少会让人觉得懊恼，而实际上都不过是那一大一小用以吸引潋月影目光的手段，让她在看向他们的时候，可以淡忘自身的悲伤从而获得片刻的释怀，哪怕只是唇角有些微上扬的弧度，抑或是瞳眸中倏忽即逝的异彩。
那是一种极其深刻的了悟，是一种不需要言语便可以相知的默契！
有的时候，她是羡慕、甚至——是嫉妒着潋月影的——嫉妒着她能够拥有那份深刻到不需要言语便可以相知的默契——默契到连一抹眼神、一个动作都嫌多余——
反观深爱着她的家人却在一厢情愿的替她安排那所谓的富贵尊崇的未来，固执的认定嫁给“他”才是她生命的全部灿烂；殊不知他们的自以为是和不顾一切正是伤害的来源，而那努力勉强来的成全更是对幸福的背叛。
纵然，她爱“他”！
无法欺骗自己，自第一次见到他时起，嫁给他，便成了她生命最真切的祈盼，那，几乎赌上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然而，当她长久的等待终于要落幕的时候，当她欣喜能嫁给他做他新娘的时候，一切却在瞬间破碎，只因他无情的一句“我喜欢的人不是你”，便生生葬送了她全部的梦想和期待！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那些曾经，那些往事，那些深植在心中不肯萎去依旧鲜妍的花朵，那无法从身体中剥离的爱……全部……全部都变成了负累和痛苦，无法消减，不堪碰触。……就连……就连她的逃亡……都结束的如此之快……
“漓姐姐？漓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玄艮绵软的童音响荡在耳畔。
“啊！”洁漓回魂，挑眉，正对上玄艮如雪莹白的小脸上那一双黑亮的瞳眸。她下意识的后退，以便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原来玄艮正坐在狮宁雪的臂弯上，让自己整个上半身悬在半空扭向她，那一双宛如白瓷般左右摇摆的小手几乎就要贴上她的鼻梁。
“呦！回魂了？”狮宁雪语带嘲笑，恶劣的冲她眨了眨眼。
“你？”洁漓一时无话可驳，窘得红了芙面。
“我？”弯腰放下玄艮，虽然他更想做的是直接松开双手，那一点不情愿便化成佯作无辜的嘲弄，“我怎么？”
不置信地看着狮宁雪那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洁漓敢发誓，她刚刚真的有看到眼前这个永远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少年在抬头的一瞬间倏显即逝的倦怠和疲惫，莫名地，竟然消减了她多日以来的疼痛——
原来，并不是只有她！
原来，每个人都有着别人无法碰触、甚至不能理解的疼痛！一如她的骄傲，一如那人的绝情，也一如眼前少年时刻灿烂的笑容……而这些，不过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故事和命运，没有经历过便没有立场和资格去判断和评述……看不见伤口，或许只是因为被当事人刻意的埋进看不见的心底……她自以为被伤害了，可也许，她也正以此为借口而伤害着别人……
真的该释怀了，不是吗？
失去自由的小鸟，并不是因为被囚禁，而是自己折断的翅膀，放弃了飞翔！
“司徒洁漓小姐，请别在小鬼面前笑得这样魅惑，”狮宁雪一本正经的说到，“会妨碍小鬼的健康成长。”边说边证明似的伸手指向小鬼，“咦？人呢？”一点也不浪费时间的迅速转身，果然看见他口中的那个小鬼正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风筝，缠着他的亲亲主上。
“放风筝，娘陪玄玄去放风筝，好不好？”
“放你个头！你这磨人的小鬼！”狮宁雪生气地拎起玄艮的衣领丢到一边去凉快，“就知道玩，主上从起来到现在都还没有吃东西呢！”
“你！你欺负人！”玄艮跺着双脚，小嘴一撇，眼泪转呀转的就要落下来。
洁漓虽然知道小玄艮是在演戏，却也怕极了他的哭音穿脑，极快地走到小男孩的面前，弯下身：“玄艮乖，让娘娘先吃东西，姐姐带你去放风筝好不好？”
玄艮委屈的看着潋月影，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见潋月影仍是淡淡的不理他，便转头看向狮宁雪，意外地接到他警告的视线，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
糟糕，玩过头了！
“……那……娘吃完东西要来哦！”玄艮可怜兮兮的作出最后的要求，然后将小手放进洁漓等待的手中，任洁漓牵着离去。
门，被轻轻地阖上。
当一切复又恢复寂静的时候——
“主上？”
“什么？”
“为什么要带着他？”
“直觉。”
“土之坤玉？”
“也许吧。”
“……那……为什么要住进来？”
潋月影微挑蛾眉，抬眼看向狮宁雪。半响后——
“宁儿。”
“是，主上？”
“我有没有说过，”潋月影故意停了一停，声音依旧淡然，只是嘴角隐约扬起可疑的弧度，“你转变之前比较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