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宿命(下)(1 / 1)
又是梦。
澹日知道自己在做梦,虽然清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但他依然会觉得悲伤。
他不喜欢绯樱……太凄凉……短暂的花期像一场从天而降的红雪,让他还来不及惊讶它的美丽就必须学会克制忧伤,尤其那恣意燃烧的红总是会让他联想到御火一族最后的归宿,所以他会讨厌遍植绯樱树的绯湘殿也并不奇怪,只是他没有想到会在那里遇见羽儿——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那一年,他十岁,绯湘殿冲天的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
曜日宫西北角有一个池塘,池水清澈莹碧,能看见栖落在水底的火树炎甄和悠游于水中的自在锦鲤。池岸边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刻着三个字——净莲池。净莲池里没种莲花,却会在每年的十月初十开出妖娆的白莲,一朵朵摇曳生姿,仿佛,它们一直就在那里,诡异而美丽。夜幕降临,星月下的莲花仿佛会发光一样,比白日更为妍丽……然而他怎能料到带羽儿来这里看荷竟是噩梦的开始!
那一年,他十五岁,净莲池的初十夜寻不见半枝莲花……
沉音落瑛并称为天下名琴,其中的沉音被濯灏阳作为寿礼送给了千羽。羽儿十分喜爱,常常在午后的染枫林里抚琴。午后的阳光透过片片红叶洒落点点光斑,时而透明,时而多彩,而枫林中的少女素手纤纤,轻轻拨响琴弦,仿若谪仙……如今他不得不承认那一眼的悸动在他尚未发觉之前就已经深入心田。
那一年,他十七岁,丹羽宫的染枫林外琴音回旋……
那么哥哥呢,哥哥濯灏阳又在他的生命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父王的子息单薄,只有他们兄妹三人。濯灏阳是长子,在他和羽儿面前一直是个称职的好哥哥。他一肩挑起所有的重担,让他和羽儿可以单纯快乐的生活。有的时候,他甚至认为,如果允许,哥哥会把这个世界都捧到他们面前。真的,他从未怀疑过,他们兄妹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如果,没有那场大火……
是的,如果华阳殿没有起火,灏阳没有出事,羽儿就不会去寻找赤莲,也就不可能遇到化身厉鬼的灏阳……而真相——将永远——被埋没——
哥哥当时的表情,那在刻意的恶毒与嘲讽下的表情,那无力扭转的无奈与怨毒,那几尽毁灭疼痛与愤怒……那已经不单单是绝望可以形容的了……
缭乱的回忆纷繁入梦,澹日就这样一会儿梦见绯湘殿里奄奄一息的千羽,一会梦见净莲池中妖娆绽放的白莲,一会儿又梦见云落宫内化身厉鬼的灏阳……梦境的最后是千羽远离的背影,他不顾一切的扯住她,她转身,表情决绝,她说,她是潋月影!
澹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松开手,直到羽儿的背影完全溶入夜色,他才发现两手空茫,而心的位置早已被掏空了……
他睁开眼睛,看不出表情。
只是这一次,他清楚的记得梦境中的每一个片段,梦的最后,溢满不祥——
“你是谁?”澹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声音沙哑,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花汐。”
“或者,我应该换一种问法,”澹日掉转开目光,放弃从女子的表情变化中找出破绽,“为什么要做侍女?”
女子的唇边挂着浅浅的微笑,那种淡泊宁静的微笑,“因为,花汐欠殿下的父亲一条命。”语气轻缓,似在回忆。
“哦?”澹日有些意外的再次看向女子。
女子依然浅笑以对。
澹日明白,她不愿多说,想了想,“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
花汐转身踱了几步,最后站定在窗前。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见那一大片开得绚烂的石楠,艳艳的红,像天边燃烧的云霓。一只美丽凤尾蝶翩跹的飞来,御风似的蝶影在石楠花丛轻盈的盘舞,最后停驻在红艳的花瓣上,蝶翅轻扇,触角微收,嗅闻着石楠的花香。转眼又是一个翩跹,婀娜的飞走。
她不由得想到了千羽,那孩子真的很喜欢红色——是的,她称她为孩子。虽然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事实上以她的年纪完全可以作千羽的母亲。从千羽十二岁时,她就跟在她身边,五年了,每一次看到她,都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痛,就像面对那只翩然盈舞却无论如何都挽留不住凤尾蝶所感受的那样,看着她走向故事的尽头,仿佛一场终将履行的命里劫数,一场无处可逃的宿命轮回……
“殿下是王唯一的孩子。”花汐缓缓地说道,“这件事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澹日没有做声,双手收紧,沉静的眸子泛划过痛楚。他仿佛又看到化身厉鬼的灏阳那张扭曲而狰狞的笑脸,他对他说,“他只是你一个人的父王!”语气恶毒而嘲讽。
是的,他知道了,然而他多么希望可以听见别人对他说,那只是一场噩梦!直到现在他的双手依然残留着血液粘黏的感觉,那种深深地、深深地无力和……绝望。
花汐不必回头也能想象出澹日此刻的表情是怎样的苍白与难过,她看得到这三个孩子命运的交叠,她很清楚他们之间感情的深刻……只是,这一场承自上古的祭奠仪式,必须要做个了结,没人能够阻挡。
“二十八年前,先王入主曜日宫,在长司命《预言•诫》中窥知,他命中只得一子,且该子命犯孤星,注定早夭。……”花汐的声音轻缓,语调温和,恰似一位旁观者在转述一则无关紧要的传说,浅浅的、淡淡的、可以嗅闻见凉薄。
然而,她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转折、每一个停顿……听在澹日耳中却全部狂燃成焚身的烈火,宛若要让他提前领受御火一族世代传继的红莲诅咒,那生生世世都逃不开的枷锁!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为他。
……都只是为他。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
日曜王不愿尚未出生的爱子承受这种宿命,预言既录于“诫”中,则必定存在破解之法。可是,此“诫”非彼“诫”,王却管不了那么多。
适逢当年濯灏阳诞生,他罕有的命格与命相让王想到了古文献中记载的禁术——影贽,即让拥有至阴命格与至阳命相的人成为某人的影贽,可以最大程度的代替其主挡去灾厄。所以,王杀了灏阳的亲生父母,秘密将他带进王宫作为长皇子抚养,并顺利成为八年后王后诞下的正统继承人濯澹日的影贽。
然而,日曜王仍是不放心,他推演出孤星降世于月潋国,因此有了十年前那一场血族之祸。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十八年来一向服从他命令的濯灏阳竟然将月潋的小公主带回国。那一刻,他突然明白,有些事是一定要发生的,没有人可以阻挡。
于是,月潋的小公主变成了日曜的濯千羽。
十年,不过眨眼之间,他知道约定的时间到了。
濯千羽会拿回属于自己的记忆。
而濯灏阳,将成为第一个祭品。
华阳殿的大火没有解开千羽的封印,王知道灏阳得以逃脱;既得知了事实的真相,灏阳也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所以,在澹日和千羽离开之后,王开始着手安排身后之事。他将有关澹日的一切委托给花汐,希望能借助花汐的力量助澹日躲过最后的灾劫,这是一个父亲能为他的孩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用生命点亮萤火。
自那天傍晚单独召见过花汐之后,澹日越发的沉默。
那种沉默可怕的另人窒息,风若甚至觉得无论什么都好,悲愤、伤心、难过、怨恨、痛楚、狂怒、哪怕是绝望……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可是什么都没有,所有的情绪仿佛都在那一夜之间燃烧光了,剩下的只有冷冷的灰烬。
没有人知道花汐和殿下说了什么,可这种沉默,这种死一般的沉默,却比任何悲呼怒喝更叫人惊心动魄,仿佛海啸前最后一瞬息的平静……可平静过后呢?
风若叹息。
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殿下的身体,恢复的异常迅速。
“殿下,该吃药了。”风若轻轻地扣响房门。
没有声音。
认命地推门而入,不必等,因为她根本就得不到回答。
“花汐,怎么是你?”没有看见殿下,反而是花汐伫立在窗前的身影格外的醒目。“殿下呢?”她走近神游的女子,顺手将托盘放在书案上。
“走了。”女子回答,目光仍停留在窗外的天空。
“走了?”风若呢喃,似乎还没有理解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含义。顺着花汐的目光看过去,是一碧如洗的天空,很干净,干净得只剩下单调至极的蓝色。她,在看什么呢?……向西的窗口……轻柔的微风……那——是——月潋的方向——
顿悟的心慌,让她不顾一切的抓紧花汐的手臂,“你告诉我,花汐,殿下他去哪了?”
花汐被抓得有些痛,但并没有挣脱,只是她原本清澈淡然的眸子闪过奇异的光芒。说什么呢?同样任性的父子,都没有身为王者的自觉,自私的将整个日曜托付给她,然后离开。父亲还好,起码笃定她会履行承诺;儿子呢?根本是对她一无所知,凭什么认为可以将偌大个国家和全部的子民托付给她?她微微苦笑,真不晓得澹日的信任从何而来。更过分的是一旦他不能回来,她还要负责从王族的旁支当中选出合适的人来即位,她只是无关紧要的人好不好,她甚至不能算是日曜的子民。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王晏驾了,公主失踪了,现在……竟然连……日殿下……也……”风若哽咽地说,“……那日曜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风若抬手捂住脸,不想让花汐看到她无助的样子,淡粉色的衣袖滑落,露出悬在右腕上的黄金镯。那是一只略显粗重的缠丝金镯,比起王宫的处处精致明显失色许多,但它的意义并不在此,而是附在镯子上的言咒。看着那镯子,花汐忽然有些难过,为了眼前这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少女。
风若其实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单纯而懦弱,没有主见且依赖性很强,就菟丝子一样,只能依赖寄主而不能独活。在她的想法中她所要服侍的主子就是她的一切,她的神……她从主子的身上吸取养料,并为主子而活,以前是千羽,后来是澹日。如今得知澹日离开,所以才会如此失态吧,仿佛她信仰的神祗弃她而去,生命中唯一的光亮也在瞬间熄灭。
“别哭了,风若,殿下只是去寻找公主,并没有丢下日曜。”花汐柔声安抚,对于风若的执迷不悟,她无话可说。人各有命,身份是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好的,人们无从选择。但是,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若有人完全依附别人、为别人而活,那无疑是对自身生命的一种背叛。不过,这样的她,大概也是幸福的吧,只要别哪一天像她一样忽然醒悟了,她大概是幸福的吧。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风若哽咽的问。
“等,等殿下回来。”……或者,不回来。花汐微笑,看向那一望无际的天空……苍壁和琰离已经追上殿下了吧?
日曜国王城西郊的烨光之林。
一抹淡淡的白影倏地掠过,像睡梦中划过的流星,刚刚发觉,即已消失,快得叫人无从捕捉。濯澹日微吸一口气,稳住快得不可思议的身形,冷然而立。
许久之后,他忽然出声,“出来,你们两个还要躲多久。”
声音甫落,树木掩映的阴影中便转出两个人来,他们对着负手而立的澹日俯下身,恭声道:“主子,属下两个要跟着您!”
澹日转身,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苍壁,出了曜日宫,我就不再是储君了。”
“回主子,属下两个服侍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储君殿下,而是主子您!”
“好,那你们两个就跟着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