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宿命(上)(1 / 1)
天空很蓝,飘浮着几朵白云。
濯澹日独自一人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看着风涌动着一波又一波的绿色波浪,像绵延无尽的海洋——那是一种很辽阔的感觉。
是的,辽阔,连呼吸也变得顺畅。
但是,也很苍茫。
澹日四处张望,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寻找什么,感觉很奇怪,仿佛遗失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在这片草地上。
——是什么呢?
他有些痛苦的甩甩头,无意中发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地随意散落的艳红,映衬着碧草蓝天显得格外醒目。
他走近,拾起一枝端详:很美的焰炙,火红的花瓣上还滚动着露珠的莹光。
突然,打斜里伸出一只手,“啪”的一声,打落他手中的花。
“不准碰!”声音像冻住的冰,很冷。
他惊讶地抬头。
“羽……儿?”
“什么羽儿?”
好个很别扭的少年,澹日心想,他似乎很宝贝地上的花,却又让人一眼看出他对花的愤怒。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像极一个人——
真的很像,除了眸色和发色,简直一模一样。
“羽儿是我的妹妹,你长的和她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男孩咀嚼着这几个字,原本冷然的神色忽然龟裂成慌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怎么可以有兄长?连我都不可以!连我都不可以!……不!她只能有我!她只能有我!……”
少年的絮语破碎、混乱,却句句滑进澹日的耳朵。他实在想不透,他刚刚有说错什么吗?看着男孩仓皇逃离的背影,一头银发在风中飘舞,凌乱,而倔强。
有种诡秘不详的气氛开始在空气中滋长,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一种纤细的疼痛。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不安的感觉也可以这般传染……
打哪儿吹来的风,这般暴烈,夹携着焰炙殷红的花瓣?
他,竟睁不开眼——
漫拟梨云梅雪,纷落飘飞,嫣红处,几番消歇?
……
风止,如来时般突兀。
澹日张开眼,哑然瞧见眼前的景物如背景幕布已被撤换。他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湖泊,湖面光滑如镜,宛如一位藏在深闺的娴静处子。这湖泊让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他有见过吧——只是……
——为什么呢?为什么有种缺失的感觉?
“小妖!小妖!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澹日寻声看去,白衣少年正在追着红衣少女。
“不听!我不要听!”少女捂住耳朵,语气蛮横。澹日却从中听出了少女隐隐压抑的哭意。——她要哭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知道,却很心疼。
“小妖,你听我说!那是朱砂……”少年抓住少女的素腕拉她入怀,忙着解释。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少女在少年的怀中死命挣扎。
“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了……”少年柔声安抚着怀中的少女,拥着她的手臂却更加用力。——他在害怕。澹日一眼就看穿了少年的恐惧,仿佛只要松手,就会失去。
少女终于不再挣扎,紧紧地攥住少年的衣襟,像溺水的人攀住救命的浮木。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我真的当她是姐姐,从未当是下人啊!”
“……妖……”少年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些为难的侧过头。
澹日原本只是旁观,却在看清少年模样的时候突然怔住。因为那张脸——澹日看进眼中的少年的脸——熟悉得仿若镜中的自己——
“哥——哥?”
少年闻声看向澹日。
突如其来的恐惧随着他出口的声音毫不留情的降临!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不是不想动,是根本无法动弹半分。——不能看!不能看!看了,会万劫不复!心里面分明有个声音不停的警告自己,可他,却无法将与少年胶着的视线移开。那少年的目光深邃、幽远如同几千米下的寒潭,将他整个人吸入,带着刻意的挑衅与恶毒!
——快想起来啊……
——想起什么?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不懂!
——你懂的……只要你想起来……
交错在脑海中的声音很轻,带着滑腻诡谲的笑意,宛若是魔鬼引诱人堕落的呢喃。“不!不要!”澹日痛苦的抱住头。
四周在眨眼间暗了下来,仿佛回到了创世前最初的虚无。澹日形容不出那种感觉:静谧、祥和、安神、自在,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瞬,死寂的暗黑中渐渐孕育出一点光,有声音从光中传来——
——什么都不晓得,在爱中长大的愚蠢公主啊……
那点光不断地向四周扩张,暗的范围开始遽减。伴随着这种变化,澹日觉得自己心开始疼痛,并且那疼痛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
终于——
光,撕裂了,黑暗。
澹日,找到了,疼痛的来源。
那是一柄很漂亮的剑——澹日不得不承认——柔软,锋利,带着冷然的光。握住它的手也很漂亮,雪白如凝蜡的肌肤,纤细而修长的五指,呈现贝壳光泽的指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很美。美得让他觉得不真实。
然而,正是这一只美丽的手,将那把漂亮的剑,插入他的胸膛,毫不犹豫!
剑,在滴血,他的血……一滴,一滴……
……殷红。
他顺着滴血的剑,握剑的手……向上看去,它们的主人有着一张冷然的面孔——有着一张——与他护在身后的羽儿——一模一样的面孔——
“……为……什……么?”他带血的唇吐出质问:“她,不是你的姐姐吗?”
等了好久,也没有得到回答,就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意外地,他在少年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波动——遗憾的是,那波动仅仅只有一瞬——快得让他来不及分辨那丝波动所代表的涵义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澹日觉得头越发的沉重,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没有时间了,澹日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他艰难的转过头,想再看一眼羽儿,可是为什么都看不清?
“羽……儿……”他的羽儿在哭,他想告诉羽儿不要哭,他好想帮羽儿擦去不断掉落的眼泪——可是——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向羽儿伸出的手——已经没有力气了——
澹日的眼,终是不舍地合上;他伸向羽儿的手,也颓然的落下。
有人握住了他落下的手——澹日知道,有人握住了他落下的手——是羽儿吧。
——原谅我,羽儿,我无法再保护你了。
——澹日——澹日——澹日——
——谁?谁在叫我?
——澹日,醒醒,你不能在睡了……
——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灏阳,濯灏阳啊,羽儿还在等你,快醒醒……哦,我得走了……
——哥、哥?
仿佛一声惊雷劈进澹日混沌的思维,他焦急地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却反被更多杂乱无章的影像和声音迅速淹没。直待初时看似毫无意义的碎片连贯成一幕幕真实的过往飞掠过脑海,他才能从迷失的梦境中挣脱开。
那一双静若寒潭的冰蓝色瞳眸在睁开的一瞬间沾染上刻骨的伤痛,像是逾越千年都无法愈合的伤口,有着最初、最纯粹的红……
这时门“咿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一位身着粉衣的侍女,当她看清床上原本深陷昏迷的人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手中的托盘“咣当”落地。她反转身大开房门,激动的声音马上在静谧的空气中荡开,“来人,快来人,殿下他醒了!”
澹日转头看向房门,马上就发觉到自己的身体格外的虚弱,他有些困难的扫视所在的房间,却极意外入眼所见:天花板上的图案,置于书案上的净瓶,泛着微微红光的瑶琴,以及角落里造型古拙的香炉……这……是千羽的寝房……在他尚来不及由惊讶中回神,几个忠心的属下就全部围到了床边。
然后,他看见千羽的贴身侍女花汐开始帮他做详细的检查。花汐的神情很专注,动作也极为熟练,只是……他怎么从来都不晓得她会医术?
屋子里依然很静,甚至可以听见衣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所有的人都默默的静立在床旁等待着花汐做出诊断结果。终于……
“殿下的身体已无大碍,不过还很虚弱,需要多加休息,等再调养一段时日应该就没有问题了。”花汐的声音一如平常,像不急不徐的溪水从容地流淌。比起旁人脸上乍现的喜悦,她的浅笑有种云淡风轻的味道,淡淡的,波澜不兴。
直到此时,澹日才发现这个一直隐没在千羽身后始终被他忽略的侍女,竟拥有一个跳脱俗世、窥破生死的超然灵魂,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吸引她的注意或是牵动她的情绪,像是怎么样都无所谓……她只是一位旁观者静静地看红尘变迁、沧海桑田。
花汐的视线轻缓的移动,最后对上澹日疑惑的目光,她璀然一笑,眸中尽是坦然,一如随侍在千羽身边的无数日子。澹日静静地看了半响,仅是眨动了一下眼。他很想问出心中的疑惑,然而不是现在,因为他有更想知道的事情。
他将目光转向苍壁和琰离,“羽儿呢?”声音沙哑。
一听清主子的问话,两个人在瞬间变了脸色,嚅嗫半天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澹日立刻知道有什么不对了,“说!”
两个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低低的垂下。苍壁知道主子平常极好说话,可是只要一涉及到公主的事情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而且不论原因确是他们失职在先。“属下们失职,没有找到公主……公主……公主她失踪了……”
“你、说、什、么?”澹日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的问,冰蓝色的瞳眸转瞬间翻滚起墨黑的氤氲,目光犀利如剑。
跪在地上的两人下巴几乎贴到了胸前,面对主子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暴怒有些不知所措。苍壁震了震,声音更低,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云落宫起火的时候属下们守在宫外,因为有人张了结界,所以大雨停歇许久才在废墟之中找到主子。当时主子的伤势过重,只有尽快回到日曜才能得到最好的救治,而在返回曜日宫之前属下们的记忆遗漏了公主的存在……”
听着苍壁的叙述,澹日眼中的氤氲渐渐退去,表情却仍然凝滞着阴霾。他仔细思考着苍壁的话,疑惑于他们的记忆为何偏偏遗漏了千羽的存在?……莫非……是的,幻术,眠忘——一种可以让人暂时丧失特定记忆的法术,直到受法者经由他人或他物的提示唤醒记忆,否则暂时的失忆即为永恒。可是……
这种法术他曾在日曜的古文献中见过,说是施法者会受到法术的加倍反噬,所以被列为禁术。他记得其中好象还有提到巫女、诅咒什么的……记载的相当模糊。而他之所以有些印象,完全是因为千羽的一句话——她说——记忆,其实永远无法抹去……
会是羽儿吗?
“多久了?”澹日忽然问道,沙哑的嗓音中只剩下满满的疲惫,刚刚的犀利更像是一场风,席卷过,无踪。
苍壁和琰离惊讶的抬起头,主子的样子残弱而疲惫,他们从不曾想过会如此轻易的得到赦免,深深的伏低身子,以额触地。“今天是五月十四,主子昏迷的第四十日。”苍壁回答。
澹日疲惫的阂上眼默不作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花汐悄悄地碰碰身边的风若,让她重新再端一碗药来。
“你们先下去,我累了。”澹日突兀的开口。
众人接到命令鱼贯地退出寝房,花汐走在最后。她反手将房门掩好,静静的立在门外并没有离开。院子里很静,但阳光很好,风若端着药远远的就看见花汐站在长廊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老实说,自打她回来后就感觉花汐有些不一样了,可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很奇怪的感觉。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二殿下受伤,三殿下失踪,连王都……
“花汐?”
闻声抬头,漾出一抹浅笑,“殿下要是睡了,就不要叫他,等醒了之后在喝。”
风若点点头,小心的推开虚掩的门。